第十九章
岸邊已有船隻等候,沈慕凌拉着她縱身躍上那船,扯過她的肩膀說:「妳不必暗示那個笨蛋,你既然答應留在天府,我也不會為難你皇兄。這個風自海是死是活也和你沒有關係了。因為從今日起,你就是道道地地的天府人了!」
她收回目光,低頭一嘆,眼前岸上青草鬱郁,樹影婆娑,一溪之隔,卻是兩國疆土。這一次離開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耳畔,他又小聲地問:「你不會變卦吧?」
陳燕冰、深吸一口氣,「你們都說君子一諾重千金,難道我說的話就不是千金之諾嗎?我既然答應了你,又豈會反梅?」
抬起眼,看到沈慕凌眼中笑意盈盈,就像是千辛萬苦從大人手上討到獎賞的小孩子,笑得得意而不掩飾。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還被他攥在手中,想抽回,他卻撐得更緊。她惱怒地咬唇再抽,他只笑着將她整個人都攬入懷中,任她低聲咒罵,任她拳頭捶打,就是不放。
邊境騷亂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調於無形了。
兩軍後來如何商議交割辦法,陳燕冰沒有再過問,因為當日沈慕凌就將她帶上返京途中。
這一趟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似是什麼都沒有做,又似是看到的、做了的,有太多太多。
她提心弔膽地問他,「你要把我皇兄關到哪去?」
「我說了不會為難他,你怎麼就不信?」來時他們坐馬車,回程換了船。
因為水域不算寬,所以船身狹窄,船艙之間除了坐得下兩個人、擺得下一張桌子,也沒有多少空隙。
他挨着她而坐,艙內唯有靠一扇小窗通風已讓她覺得極為悶熱了,他又坐得這樣近,更讓她有種強大的壓迫感。想坐開一些,卻沒有多少空間,而且她身子剛一動,他便看出她的心思,將她一把抓回。
「我放過風自海一命,你還沒有謝我呢。」
她皺皺眉,「我都答應留在天府了,你還要怎樣?」
「那是我贏他的賭注,可不是我饒了他一手的賭注。」他的鼻尖碰到她的,一記比艙內溫度還熱辣的吻,就這樣霸道地將她最後的呼吸空間都佔滿了。
她的身體被禁錮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連一點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任他輕薄,但心中的羞憤已不如上次那般強烈。待他稍微退開,她喘息着問:「你除了要我做天府的謀士之外,難道還要我做你的情婦嗎?」
他笑了,摸着她的臉說:「你長得這麼丑,做我的情婦都嫌不夠資格呢。」見她挑眉要發怒,他又按住她的口,「不過你若是把本王伺候得舒服了,說不定本王能給你一個名分。」
陳燕冰漲紅臉的嬌斥,「我是天府皇后了,哪裏還需要你給什麼名分?」
「哼,你這皇后……也未必能做得長久。」
他輕輕一哼,又駭得她心驚膽戰,「你又想做什麼?」
沈慕凌只是瞅着她笑,讓人完全捉摸不定。
她惱恨的又拉過他的手臂問:「是不是要我再咬一口,你才肯說實話?」
「你下得了口就咬啊,我聽說過古人有嚙臂之好,沒想到你也有這個興緻。」
她氣得抬手又想打他,但想到自己上次已經打過他了,而且這一巴掌縱然打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手便僵在半空中。
看她這樣惱羞成怒的薄嗔之態,沈慕凌眼前閃過的,卻是三個月前,在黑山腳下,兩人的匆匆一面--
其實,那天放了狼群驚擾北燕軍營之後,雖然狼群撤退,他也叫手下撤離,但他自己並沒有走,因為他心中有個巨大的疑問--北燕皇帝陳燕青到底有沒有來?
以他最初的盤算,如果陳燕青的確在軍營之內,一旦狼群進攻,北燕將士肯定要傾巢而出,拚了性命去保護陳燕青。
可是北燕軍營已經亂成那個樣子了,依然沒有暴露出陳燕青的所在。要不是他們太過訓練有素,要不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
若是騙局,那就是為了誘他出手而已。問題是,這個幕後佈局之人是誰?難道會是風自海那個蠢蛋嗎?
他想起之前那個被他制住卻還一口強硬的小丫頭。軍營之中哪來的女孩家?原本他以為對方是服侍陳燕青的宮女,可是倘若陳燕青不在,那女孩自然就不是宮女了。那她又會是誰?在剛才那樣混亂之下--先被狼群驚嚇,又被他長劍逼迫,竟還能臨陣撒謊,騙他說陳燕青就在軍中。這女孩很不簡單,所有謎底要先從她身上去找。
他仗着獨步天下的輕功再度潛回北燕軍中,偷窺到風自海正一邊喝令眾人收拾殘局,整肅軍隊,一邊向旁人問:「公主殿下人在哪裏?」
他一震。公主?難道北燕的公主在這裏?
緊接着,他就看到那個他正急於尋找的「小宮女」,看到風自海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向她請罪,「末將護駕不力,驚擾到殿下,還是請公主先回燕都較好。」原來……她竟是公主!
瞬間猜到了一切,他沒有再繼續追查,而是悄然退去。然後命人去將這位公主徹頭徹尾地查了個遍,才知道這位北燕皇帝唯一的胞妹自小活潑,喜好讀書,尤其善解兵法。
那此次她出現在黑山陣前絕非是當個花瓶擺設,而是要和自己真刀實槍地廝殺一次。事實上,她也的確做到了,送給他一次從未有過的敗績。
這女孩年紀不大,倒是讓人刮目相看呢。
只可惜因為狼群襲擊事件,陳燕青得到消息后急召她回燕都,此後兩人再也沒有交手的機會,直到北燕被他打敗,直到陳燕青詐死逃亡,直到他聽說北燕公主陳燕冰居然要代替兄長賣身到天府,以換取北燕百萬子民的平安。
原來,她不僅有兵法上的謀略,還有令男子都為之汗顏的勇氣。
他從對她好奇,到生出許多敬意,夾雜在一起,就變成對她很有「興趣」。
生怕皇兄會為難她,所以他特意提醒皇兄別虧待她,而他因為還要處理邊境的事臨時出京,沒想到皇兄竟錯解他的意思,待他返回之時,她已成了皇后!
開什麼玩笑?這女人若真的要嫁人,又豈是該嫁給皇兄,做一個木偶似的傀儡皇后?她名為燕冰,實該放到疆場之上自由翱翔,只有蒼鷹才擒得住這隻小飛燕,但也不是將她關進金色鳥籠里。
可他氣勢洶洶地回到京城正準備找皇兄算帳,卻得到皇兄突發腦疾,不省人事的消息。
老天爺是知道他素來不信天命,所以才故意這樣整治他嗎?
重逢之時,她眼中的戒備和怨恨,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在他眼中卻是一目了然。他知道她恨他,恨他滅了她的國家。但他再見到她,不是為了讓這恨意繼續發酵蔓延,而是為了……要她的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地留在天府,心甘情願地,留在他身邊。
因此,答應了她所討要的後宮之權,縱容了她包庇收留沈錚那個小魔頭,騙她自告奮勇去查案,還允許她面見外國使臣,一展她的外交能力。一次次冷言冷語的針鋒相對,一步步看似漫不經心地攻守進退,無非都是為了要吸引她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當然,這一切還僅僅是開始,他想給她的還有更多,但他要做得不動聲色,最起碼不能讓她一開始就有所察覺。以她外柔內剛的性子,若知道他這番心思,又豈會痛快接受?肯定會斷然拒絕,並想方設法地和他作對。
每次用言詞奚落嘲諷她,都能看到她惱怒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這讓他覺得愉稅。因為在她心中,必然對自己臉上的青色胎記耿耿於懷,卻不知道這世上有個男人最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胎記,而是她那顆聰慧的心。陳燕冰並不知道沈慕凌到底在想什麼,她只知道這男人讓她的心越來越亂了。
明明她來到這裏是要殺他的,但是一步一步的,自己竟變成他那一邊的人。
她不知道他對她這一日比一日逼近的態度,有多少是出於公事,有多少是出於私情;她不知道他為何明明知道她皇兄詐死逃亡卻沒有將他擒回,如果要掌控北燕的人心,將她皇兄囚禁不是比扣押她更為有效嗎?
她不知道沈慕凌為何一再強調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更不知道他為何敢冒着驚世駭俗的逆天喪倫之名,一次次地挑逗她?
他不會是看上她了吧?若是,又為何總要那樣漫不經心地嘲諷她?把她氣得銀牙暗咬,恨不得一劍劃破他的笑容。
這個人,讓她天天恨得牙痒痒,偏偏拿他無可奈何。
回宮前,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當日我讓周英去查的案子,只怕還沒有個眉目,轉眼之間十天之期已到。」
「那等無頭之案,你真以為自己能查出個結果嗎?」
他的反問讓她楞住。明知道查不出,他還讓她去查?豈不是又在耍她?
見她面露不悅,他遂道:「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手頭那件案子的幕後黑手是誰。」
「你是指太子被下毒之事?」陳燕冰全身緊張了起來,急問:「那人到底是誰?」
「這件事你別想得太深奧,其實答案很簡單--作賊喊抓賊而已。」
她張大眼睛,有個人名在眼前轉,想說,卻又覺得不可能,便梗在喉中。
沈慕凌笑道:「你心中必然在想,這個人當然不會是你,也不大可能是我。我若要殺他,不必做得這麼明顯,而且以我現在在朝中的權勢,殺或不殺他根本就沒兩樣,何必給自己惹麻煩?而後宮眾妃,人人都求自保,最多和你有仇,也沒有必要殺他,所以……」
她搖搖頭,「太子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他還只是個孩子而已。」
「皇宮養出來的孩子,有幾個是天真爛漫的?」他斜睨着她,「就是你和你皇兄,在七、八歲時想的事也不僅僅是看看花草、讀讀閑書這麼簡單吧?」
她很想回答他,其實七、八歲時的她的確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因為手足少,只有她和兄長,所以不用為爭奪大權而斗個你死我活,父皇母後向來疼愛他們,幾乎是有求必應,他們也無須和彼此或他人爭奪什麼。
要說的話,她真的開始思計與世人拚個你死我活,就是從天府侵略北燕那天起。在那之前,她所讀的書籍,哪怕是兵法,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陡然聽他這樣挑明,她心中着實不能接受,楞在原地想了半晌,嘆道:「他也是為了生存下去,真難為他了。」
太子才不過七、八歲,母后早亡,父皇病重了宮中上下無一可信可依靠之人,還有這麼個權大勢大的皇叔如虎狼在側,再天真的孩子大概都要學着提前長大。
她的感慨惹得沈慕凌又是一陣嘲笑,「你看起來倒像是那把兼愛精神施於惡狼身上的東郭先生了,將這頭幼狼養於枕畔,總有一日他會反咬你一口的,哦,不對,不待他長大,他自服毒藥受苦,原本就是為了陷害你,若非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謀害幼主,肯定要把你拿下,治你一個謀害儲君之罪,你在天府中豈能待得安穩?」
陳燕冰嚇了一跳,想了想,又恨聲道:「他也未必就是要害我,害我對他有什麼好處?我看他的目的還是想害你吧。全天下都知道你這個武王是有可能纂位的,那他就是最大的絆腳石,自然應該先除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