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位於城市最菁華地帶的高級辦公大樓，搭電梯來到二十樓，門一開，整層的空間只有一家公司。
這家公司採用的是最高級的建材，用極簡風格建造的辦公室，看起來氣派又不失高雅。
振羽企業，招待櫃枱後方只有這幾個蒼勁的字。
“你來了！好準時。”
喬振羽一邊笑着，一邊迎上前去。
他心裏慶幸自己提早在這裏等，否則萬一遲到了，那對方可能就轉頭離去了。
對她的認知沒有錯，她還是以前那個事事嚴謹，宛如最準確的機械人一樣的周靜竹，也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人。
周靜竹穿着連一點皺褶都沒有的黑色套裝，一頭長發整齊的盤在腦後，手裏提着一個公事包。
相反的，雖然喬振羽也穿着正式，可是襯衫上面的鈕扣沒扣，沒系領帶，西裝褲把他修長有力的腿襯得更加挺直，可是她無法不去注意到他腳下穿着的，竟然是沒有後跟的休閑鞋。
她皺起眉頭。
她沒有辦法接受一個公司的負責人穿着這樣的閑散，可是又發現自己的視線竟然離不開那鬆開的襯衫領口裏的鎖骨，還有捲起袖子后，露出的肌肉勻稱的古銅色雙臂……
周靜竹，你到底在想什麼！？在心裏對自己大吼，她的臉色也因此看起來更加陰沈嚴肅了。
“來，我帶你參觀一下我的公司。”
她跟着他走進辦公室，辦公室的裝潢跟它的門面一樣高級有品味，大約一百多坪的空間，卻只有一半的空間擺了辦公桌椅，而且那些桌椅上都還沒有人……
她皺起眉頭。“為什麼都沒有人？現在不是已經九點五分了嗎？”
“噢。”他聳聳肩，不甚在意。“我們公司不打卡，采責任制，大家只要把工作做完就好了。”
周靜竹抬高了聲調。“你是說員工幾點上班、來不來上班、一個月請假幾次，你都不管？”
“有什麼好管的？有那種精神的話，不如花在開發新產品上面。”
他的話讓她的眉皺得更深了。
經過一間小辦公室時，周靜竹總算看到除了喬振羽以外的人，那個人還趴在打開的電腦前面，流着口水，香甜地睡着。
“阿標還在睡覺，我就不為你們介紹了。”喬振羽放低聲量，拉着她快速經過，像是怕吵醒了裏面的人。“阿標是我們公司最重要的研發經理，他幾乎是住在公司的，所以你說，像這種員工，我叫他打卡幹嘛？”
“你公司有多少員工？”
“二十個。”
“有幾個像他這樣？”
他想了一下。“大約……四、五個吧！”
周靜竹不說話，只是哼了一聲。
“這是你以後的辦公室！”
他指著一間獨立的房間，從透明玻璃看進去，裏面有一張全新的辦公桌，辦公用品一應俱全。
“我還沒有答應要進你公司，我們約好的是今天先來看看再說。”
被人潑了冷水，他只是痞痞的一笑。
“先準備好了，表示我的誠意。”
她沒有回答，心裏一動，可是怎麼也不會讓他知道……
他們在沉默中前進，經過一個大房間的時候，他又恢復了精神，驕傲的打開房門。
那個房間裏有一個吧枱，一個五十吋電漿電視，一組舒服的義大利高級牛皮沙發，看起來就讓人很想躺在上面。
“這是我們的休息室，有棒球或足球比賽的時候，我們大家就全在這裏熬夜看轉播。”
他帶她走進吧枱。“這裏有各種飲料零食。工作累了，可以來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她看到一個專業的咖啡機，一大包的高級紅茶，還有一整組的泡茶用具。柜子裏面塞滿了各種零食，看樣子都可以開一家咖啡廳了……
“對了，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買的咖啡豆很不錯喔！試試看？”
她相信很多女人都會被他臉上溫柔體貼的微笑給迷倒，她不否認那很吸引人，可是她卻冷著一張臉。
“不要！”
又碰了個釘子，他也不在意，也許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個性。
“那好吧！”他很快就放棄取悅她這件事情。
“參觀完我的公司了，現在到我辦公室談談吧！”
她點頭。
他的辦公室不如周靜竹想像中豪華，相反的，比起這整個辦公室來說，簡單樸素了許多，除了電腦，就是一大疊一大疊的文件資料。
看來他大方的對像只是對員工，而不包括他自己。從剛剛到現在累積的負面形象，因為這一點有了修正……
“你覺得怎樣？要不要來我公司上班？”他滿腹期待。
“我想先看看貴公司的財務報表。”她冷冷回答。
“嗯，可以，剛好會計師把資料寄給我了。”
“你沒有自己的會計？”
“是啊！我嫌麻煩，就全部交給會計師處理，這也是我需要你的原因。”
她嘴角隱隱抽搐了一下，接過他給的會計報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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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多久了？他看看錶。哇塞！有兩個多小時了。
說同一個姿勢其實不太正確，她當然還有翻頁的動作，可是他就是無法理解，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有什麼玄機讓她可以看這麼久？
喬振羽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沒有耐心去看那些東西。
產品研發？嗯，他有興趣；開發市場？他很擅長；跟客戶哈啦？那簡直是他的天性……可是，財務報表？他一點都不想去了解那些外星名詞跟文字。
可是現實是，他不得不去跟這些數字打交道了。
從成立公司開始，業績就以倍數成長，錢好像流水一樣進來，跟他預期的一樣，當然，他喬振羽做任何事情，從來都沒有遇過挫折。
可是，幾個月前，事情突然有了急遽的變化。
開頭只是一筆貨款沒有準時收到，接着像是滾雪球一樣的，公司的財務出了狀況。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連幾個當初一同創業的學長也紛紛求去，這才意會到自己再不做點什麼的話，他的公司可能就要面臨倒閉的命運了。
這時候第一個掠過腦海的人，就是這個專註瞪着眼前資料的女子。
明明在大學時期，兩個人不要說交情了，簡直可以說是死對頭，他怎麼會想到她呢？
不去分析這個問題，他彎起嘴角。
就這麼看着她，竟然就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在喬振羽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輕鬆的時候，低頭看數字的周靜竹臉色卻越來越黑……
這……這是什麼東西！？有人會幹這種事情嗎！？
“這家公司沒救了！”那是她看這份報表的五分鐘之內下的結論。“不到一個月一定倒。”
讓她繼續浪費時間看下去的動機，不過是因為好奇。
然後那個營業額跟毛利率讓她大大吃了一驚，可是驚訝過後更想罵髒話，當然她的教養是不容許她真的罵出聲。
這家公司不是不賺錢，相反的，根本賺錢如流水一樣，為什麼會搞成現在這個樣子！？
每看一個支出細目，她的火氣就越大一分。她咬緊牙根看那些數據，腦子裏已經迅速描繪出整個概況，再加上剛剛看到的辦公室跟員工上班（如果有的話）的情況，她氣炸了。
就好像一個有潔癖的人不容許一丁點臟污，她沒有辦法忍受看這種“暴殄天物”的事情發生在她眼前。
她終於掩上卷宗，深吸了口氣，壓抑住快要爆發的情緒，才緩緩抬起頭來……
眼前的男人迎接她的視線。他坐在辦公桌上，長長的腿碰到地上了。
他在笑？他居然在笑！？一個把一家這麼有前景的公司搞成這樣的人，沒有權利笑得雲淡風清、笑得風流倜儻、笑得陽光燦爛！
“你的公司快倒閉了，你知道嗎？”
她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壓抑住對他狂吼的衝動，不過，儘管沒有大吼，她陰森森的語氣也沒有好太多就是了。
“我知道。”喬振羽聳聳肩。
他居然還說知道！？這傢伙怎麼可以永遠那麼從容悠閑？他憑什麼還笑得出來？
她真的很想把他的腦袋劈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那你還笑得出來？”
忍不住，她還是朝他吼了。
“可是你會幫我對不對？我剛剛一直坐在這裏看你看報表，看到你這麼認真的樣子，我就知道有救了。”
他從桌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蹲著，高大的他眼睛還是能夠平視她。
他的靠近讓她很不爭氣的呼吸亂了，她連忙屏住呼吸，不讓他發現……
“你會來幫我吧？有你在的話，我相信事情一定會有好轉的。我的公司不是不賺錢，你知道的對不對？記得嗎？以前我們在學生會裏配合得多好，有一次迎新舞會我們請了那個最有名的樂團……”
“你還敢提那件事！？”此事一說起來，她就氣炸了。“你根本就只會幻想，提出那些不切實際的計畫，錢在哪裏？人在哪裏？器材怎麼配合？動線怎麼規畫？結果都是我在後面幫你擦屁股！”
“但是那是學校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迎新舞會不是嗎？”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你瞧！這就是我的意思。有我的想像力，再加上你的執行力，我們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怎麼有人可以把事情曲解到這種地步？
怎麼有人可以永遠看樂觀的一面，把所有的事情都導向對自己有利的一方說法？
她氣、她怒、可是……為什麼面對那張亮起來的俊臉，她的喉嚨好像卡了什麼東西一樣，說不出話來？
“來幫我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需要你。”
在那一刻，周靜竹知道自己完蛋了。
實在很不甘心！可是她知道自己完蛋了……
可惡！應該有人在他那雙充滿真摯的深邃雙眼旁邊，標上“危險勿近”標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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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
輕敲了一下玻璃杯，喬振羽整了整西裝外套，優雅地站起來。
“請容我為各位介紹，本公司新進的財務長──周靜竹小姐。”
眾人的目光隨著喬振羽指著的方向，看向坐在喬振羽身邊的女子。
其實從下午開始，每個人看到那間新的辦公室里出現了主人的時候，就禁不住好奇。
她跟公司里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別說她一身深色的正式套裝、綁得緊緊的髮髻，就連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都不一樣。
怎麼說呢？那個辦公室好像是一座在熱帶島嶼中出現的冰山。
業務部經理王政明做人一向熱情，今天下午，看到有新人來了，想要表示親切去攀談一下，結果聽說被對方冷冷的目光瞪得連要講什麼話都不記得了……
“有事嗎？”
“ㄜ……沒、沒事。”
那張白皙的臉孔彷彿從來沒有笑過一樣，讓人一對上就愣住了。這時候要說自己只是來串串門子嗎？
女子低下頭繼續看她的文件，理都沒有理會呆站在門口的來人。
就在王政明摸摸鼻子，訕訕的轉身要離去的時候，卻被叫住了。
“你叫什麼名字？”冰冷卻清澈好聽的聲音問他。
“我？ㄜ……王政明。”
“業務部，二月的業績冠軍，負責的客戶是Intercom、RAC、Broad，最近的業績下滑，你已經連續兩個月沒有達到目標值了吧？”
“啊？啊！……這、我……”漲紅了臉，一向能言善道的業務經理在面對這個女人的時候，竟然覺得比面對老闆還要來得緊張心虛。“對、對不起……我會加油的！”
“嗯，你是該加油了。”
對方毫不留情的話語，讓王政明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的走出來。
不對啊！走出來以後他才想到，他幹嘛跟她道歉？
可是……嗚……他就是不自覺的……
慢著！她怎麼那麼清楚他的資料？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好、好可怕！
有關這個新來的人的各種傳言跟猜測，立刻就迅速的在辦公室裏面蔓延開來了……
晚上，總經理宣佈舉行迎新餐會，答案終於可以揭曉了。
“周小姐是我的大學同學。她是財會系的高材生，今年剛從研究所畢業。”
下面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她的氣勢……似乎很難讓人相信年紀這麼輕。
“以前我當學生會長的時候，周小姐就是副會長。我對她的辦事能力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
說到這裏，喬振羽莞爾一笑，然而再對上周靜竹的瞪視后，那笑容迅速消失了。
“咳……ㄜ……總之，各位也知道我們公司目前正經歷一點小小的挫折，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周小姐。我相信以她的能力，絕對可以讓我們起死回生。
我已經承諾她了，以後有關公司的財務、管理，全部交給她負責，所以希望各位以後多多跟她配合，現在請周小姐跟大家說幾句話。”
周靜竹站起來，她先環視了四周一眼，臉上的表情又陰沉了幾分。
五星級飯店的法國餐廳……一家快要倒閉的公司，居然選在這種地方舉行員工聚餐！
她嘴角微微抽搐。這裏一個人的消費，起碼要一千元起跳吧？加上開的那幾瓶酒，她迅速的在腦里計算金額……
好！真是好極了！
“各位好，我是周靜竹。”
她在講話的時候，很神奇的，大家都屏住呼吸，似乎她天生就有一種迫人的權威感。
“很高興能夠加入這個團隊。”雖然她的聲音聽起來可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樣子。
“今天我花了一整天，把公司所有的報表看了一遍，對各位的工作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對各位對公司的向心力印象十分深刻，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各位上個月的薪水並沒有入帳吧？”
難得的，喬振羽一向自信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尷尬。
“那沒什麼。我們對喬總有信心，他說公司只是暫時有一點周轉的問題，我們願意跟他共同努力，度過危機。”有人出聲為喬總辯護，立刻贏得很多人的點頭贊同。
周靜竹的頭痛了起來。真不知道該說這些人太天真了，還是喬振羽的人緣太好了。看來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是學生時代還是就業，喬振羽的周圍總是有一堆死忠的粉絲，隨時願意為他赴湯蹈火。
這就是所謂的個人魅力嗎？她想要嗤之以鼻，可是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立場──她又何嘗不是那種傻瓜之一呢？
放棄了高薪又有前景的工作，來這個亂七八糟的小公司，就只是……只是因為他對她說出了──
我需要你。
她就被這句話給KO了！
他需要她！儘管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在“事業上”需要她，她還是來了。
這樣的她，恐怕比在座任何人都還要來得笨吧！
她清了清喉嚨。一般人只看到她的面無表情，看不到她內心的情緒起伏。
“那不是事實。事實是如果再不做點什麼的話，公司撐不了半年。”
這句話宛如一顆深水炸彈，轟得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不過各位也不需要太過驚慌，我已經擬好計畫，未來只要照着這些計畫執行，我保證公司會重新回到正常軌道。”
她從公事包里拿出一疊資料，那嚴肅的模樣，讓人覺得現在好像不是在燈光美、氣氛佳的餐廳，而是公司的會議室里。
不……公司開會從來也沒有這麼緊張過，所有人都挺直了背脊，聆聽她將要說的話──
“首先，各位上個月的薪水，我會在明天匯入大家的帳戶。”
什麼嘛！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呀！
大家同時呼了口氣，臉上也出現了笑容，只不過，那笑容撐不了幾秒鐘……
“可是在此同時，公司的一些規定也有了改變。第一，打卡機我已經買好了，明天開始，每個人上班都要打卡，上班的時間是八點，請不要忘記了，遲到半個小時以內的話扣薪五百，以後每半個小時扣五百；第二，公司以後將不再提供茶水、咖啡、零食。有需要的人請自備。
第三，公司里嚴禁講私人電話，我查過電話費帳單，那金額對一個二、三十人的公司而言，簡直是離譜。以後我會不時抽查各位的電話狀況，請不要抱持僥倖的心理；第四，公司將推展Costdown的運動，也就是所有的紙張都要回收再利用，文具用品申請也請直接到我這邊，我會視‘實際’需要批核。還有，所有的出差費、交通費也都減半，以免不必要的浪費。這些細目的話明天我會以E-mail的方式寄給各位。”
“這……這是什麼東西呀？這是什麼鳥規定！？”已經有人哇啦哇啦大叫起來了，立刻得到鼓噪跟聲援。
“什麼打卡？公司從來都沒有這種要求，為什麼現在都變了！？”
“對啊！太離譜了！”
“不合理！公司本來就應該提供茶水！”
周靜竹不動如山，一一等那些人發泄情緒。
所有的反應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平靜地看着每一張憤怒的臉孔，然後平淡的說：
“是嗎？你們是寧可要一家提供茶水的公司，還是一家發得出薪水的公司？”
清清冷冷的一句話，就成功的堵住了一半人的嘴；另一半的人在聽到她接下來的話時，也閉了嘴。
“剛剛是誰說要跟喬總一起努力度過難關的？這一點犧牲也不願意嗎？”
“……”
她掃視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人敢迎視她的眼睛。只除了她身邊的喬振羽，他露出無奈的苦笑。
她把視線離開那男人，深吸一口氣，確信自己做的是對的事，而且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於是，她投下今晚最後一顆震撼彈──
“對了，忘了說，今天這一餐由各位自己出錢，請把自己點的套餐加上10%的小費，交到我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