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站在吧枱內,羅思穎像是被誰偷走了靈魂似的,她恍惚地看着吧枱前,心情卻是全然灰暗。
昨日與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出其不意地重逢,讓她一夜無眠,腦中想的全是過去的點點滴滴。
上班後,她那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很快便被聶彥淮識破原因。
「你回家休息吧!」
羅思穎恍然拉回思緒,問:「什麽?」
「今天是你的『末日』,准你放一天假。」
雖然羅思穎總說,自己已經走出那一段感情帶來的傷害,但在他看來,她根本從未走出來,只是一直壓抑着,要強地不肯承認罷了。
被看穿了情緒,她默默收拾客人喝過的杯子,淡淡說:「我沒事。」
「小穎,那天不只是你的『末日』,也是讓我被你嚇得記憶深刻的一日。」
兩年前,她有個感情很好的男友,兩人發展穩定,沒想到,兩人某一天約定見面,對方卻遲遲沒出現。
那一天下着傾盆大雨,她在雨中等不到他,不斷撥打他的手機,不斷聽見鈴聲響到最後,轉入語音信箱,越來越焦慮不安的她也奔到兩人曾經去過的店,最後衝到他的住處找人……
但他就像人間蒸發似的,沒有留下半點消息,就此毫無音訊。
而她在冷雨中奔波了幾個小時的結果是暈倒,輕微的感冒惡化成肺炎,差一點要了她的命。
因為感情莫名其妙地結束,因為病得差點丟了性命,所以那一天被她稱為「末日」。
一聽到聶彥淮提起那段過往,羅思穎整個人一僵。
這些年,她表面上毫無異樣,但只要這一天到來,身體就像自動開啟了回憶開關,將她的身心拖進那個悲慘的情緒當中。
她抿着唇、輕垂眸沒說話,眼底卻充滿熱氣。
「你這樣根本沒辦法好好工作。」
「泊?微醺」的吧枱,多半是提供酒品讓客人試飲,但也有單純想要喝杯酒放鬆的客人,或是請求調酒師推薦,以及根據個人喜好調酒。
因應這樣的需求,他讓站在吧枱里為客人服務的員工,多少都要有基本的品酒能力。
羅思穎除了有調酒能力,更具有細膩、貼心以及敏銳的觀察力,總是能根據顧客的個性與需求,「量身訂做」一杯酒。
他知道羅思穎對這份工作的喜愛,也只能用這點說服他這固執的小學妹放過自己,好好放個假。
羅思穎也知道他的用意,但她深吸了口氣,眨去眸底的熱氣,強笑道:「聶哥,我只是心情不好了點,你別那麽誇張。」
「唉。」聶彥淮拿她沒辦法地嘆了口氣,但一個突然映入眼前的身影,讓他開口急道:「喂喂,小穎,這個客人給你。」
在生意好的時段,吧枱里有時需要兩、三個調酒師為客人服務,不過遇見熟客或心情不錯時,他偶爾也會進吧枱里幫忙。
依他的眼光看來,剛走進的混血帥哥實屬極品,不但身形修長,舉手投足間也散發著一股菁英氣質,是女人注目的焦點。
羅思穎雖不是肉食慾女,但若服務對象是個賞心悅目的俊美帥哥,或許可以讓她轉移一些悲傷的情緒。
羅思穎淡淡地掃了一眼姿態輕鬆地斜靠在吧枱前的男子,沒好氣地說:「小孟的酒我還沒幫他開。」
因為男子的位置被花器擋住,她沒看清他的臉,但由他側影看來,這男人體格不錯,精瘦結實的身形不見一絲贅肉,寬厚的肩膀撐起筆挺的西裝,好看得像由雜誌里走出來的模特兒。
不過可惜,她的心情不好,就算哪個天王偶像出現在她面前,她也提不起半點勁。
不理會她慵懶的模樣,聶彥淮自作主張道:「小孟的酒我來開。」
「為什麽?」
他嘻皮笑臉地把極品帥哥選的酒遞給她。「你乖,老闆給的福利,不準羅嗦。」
羅思穎誠實道:「如果你把服務帥哥的福利換成獎金,我的心情會更好。」
聶彥淮睨着身邊的可人兒。「你這是想讓我請你喝一杯嘍?」
她想了一會兒,才說:「在我還沒恢復心情前,每天下班前請我喝一杯八八年的勃根地。」
不等他反應,羅思穎接過極品帥哥選的酒,俐落地開酒、選酒杯,為他倒酒。
見她不甩自己,聶彥淮只好轉身和熟客小孟哈啦。
夏柏旭坐在一旁,不知自己成為被談論的對象,視線隨意落在吧枱上方,被後方整齊排置、在燈光下靜靜發光的透明酒杯吸引。
在燈光下的酒杯很美,純凈透明的光暈聖潔得像來自天堂的光芒。
「請先生先嚐嚐威士忌原本的口感。」
選定杯子後,羅思穎先倒了些許威士忌在杯中,正準備遞給他品嚐時,她抬頭正視眼前的男子,心頭猛地一震。
他為什麽又來了?!為什麽選在「末日」這天出現?
不知如何面對,羅思穎直覺地想逃,聶彥淮卻識破她的意圖,硬堵在她面前,不讓她乘機落跑。
羅思穎莫可奈何地偷瞪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將酒杯推到沈眉深思的男人面前。
完全沒發現吧枱里波濤暗涌的狀況,夏柏旭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一看到擱在深色核桃木桌面的杯子,不假思索地接過。
他一口口淺啜,感受威士忌灼熱辛辣的口感,眼神不自覺落在吧枱里的女人身上。
直到在這一刻他才注意到,原來女調酒師是個清秀雅緻的美人。
吸引他注意的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彷佛隨時氤氳着淡淡的憂鬱,讓她多了股惹人心憐的氣質。
因為被強留在吧枱里,羅思穎縱使心裏不想面對,也只能逼自己假裝不認識他,用服務客人的專業態度應對。
可惜心中雖是這麽想,羅思穎還是難以鎮定。
既然見了面,為什麽裝作兩人不認識?
她該問出口,卻沒勇氣開口問,也無法停止去想,思緒在腦中亂成一團。
當她眼神瞥見他快喝完杯子裏的酒時,趕緊打住思緒,開口提供兩種喝法任他選擇。
「Withwater(加水)orwithrocks(加冰塊)?」
耳底落入她甜美悅耳的詢問,夏柏旭望了她一眼,冷硬的表情露出微訝。
經由友人的介紹,這是他第二次走進「泊?微醺」。
雖然窗明几淨的陳列擺設大幅提高他對這家店的印象,但對於吧枱里這個年輕漂亮的調酒師,一開始他並不懷抱太大的期望。
不過觀察她從開酒、選杯及詢問的態度,卻讓他感到驚艷。
羅思穎被他那雙幽深的黑眸盯得渾身不對勁,心臟幾乎要跳出胸口。
他……為什麽要這麽看着她?他想說什麽?
不知她腦中紛亂的揣想,夏柏旭挑眉看着她透出緊張的神色,表情疑惑。
他似乎見過這個女人……除了他第一次走進「泊?微醺」,與她擦身而過之外。
難得的是,他竟想不起自己在什麽時候見過她。
這對記憶力超好的他來說實在罕見。
不過此時他只想好好喝杯酒,沒心情把妹。
「加汽水。」
久久才等到他一句回話,既與往事無關,也不可能是他這種人會選擇的喝法。
「你……想加汽水?」羅思穎極力剋制心口的洶湧,儘可能保持專業地詢問。
雖然威士忌加可樂是很受歡迎的喝法,但實在不適合他。
他酷帥有型、事業有成,一出現就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絕對適合瞬間衝擊感官的烈酒,而不是哄小美眉喝的調酒。
「怎麽?不能加汽水?」視線緩緩落在她身上,他饒富興味地問。
他會這樣問,是真的想加汽水嗎?還是……羅思穎開口答道:「不是,只是先生並不適合喝調性這麽溫和的調酒。當然……如果你堅持也OK。」
夏柏旭聽她回答,唇角慢條斯理地掀了掀,心中有些欣賞。她的確擁有專業調酒師懂得觀察客人的能力。
「我改變主意了,withwater。」
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但被他那雙銳利的深眸盯住,羅思穎竟覺胸口一陣急促,愣了好幾秒才回過神。
「呃……好。」
他的語氣雖淡,卻帶着不可忽視的權威,這樣的男人若是公司高階主管,底下員工被他的利眸一掃,應該半句都不敢吭聲吧!
打住腦中的胡思亂想,她趕緊將威士忌加水稀釋。
夏柏旭暗暗看着她的動作,心裏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波動。
忙了一整天,開了無數個會,此時的他急需要一杯威士忌安撫緊繃的心神,因此,在下班後找家店喝杯酒再回家,是他工作一日後最大的享受。
濃烈酒液滑下喉間的那一刻,幾乎可以沖刷他因工作而累積的負面情緒。
可惜他始終找不到一間可以讓人放鬆、安靜又專業的店,直到來到「泊?微醺」。他很肯定,這裏將會是他往後的選擇。
當羅思穎將稀釋過的酒送到他面前時,被他專註的凝視給嚇到了。「有什麽問題嗎?」她忐忑地問。
「你很專業。」
威士忌要加水飲用的量也是一門學問。
十二年威士忌的水與酒的比例是一比一,若是低於十二年,水量要增加,高於十二年,水量要減少。純水能維持威士忌的原貌,軟水會讓威士忌的口感喝起來圓滑柔順,硬水則會讓威士忌更具層次。
這些是他常年喝威士忌的經驗累積。
像是沒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稱讚,羅思穎胸口莫名一悸,微微紅了臉。「謝、謝謝。」
他不置可否挑眉,接着脫掉西裝外套,扯松領帶,解開襯衫前幾顆扣子,以放鬆的姿態喝酒。
他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晃着酒杯,舉手投足間有着讓女人為之傾慕的獨特魅力,要不被他電到應該很難。
他看起來是那麽隨興、漫不經心,卻反而更引人注目。神奇的是,他不說話,世界彷佛也跟着靜止了。
羅思穎身處在他創造的氛圍中,心裏卻是一陣沸騰。
他變得很不一樣……
這兩年間,他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完全不似初識時的幽默風趣,他變得剛毅淡漠,當他的唇抿成一線,濃眉微擰,有種生人勿近的殺氣,整個人散發強烈的氣勢。
就連氣質,也與她認識的他不一樣了。
為什麽?
當她滿心翻騰無數個為什麽時,夏柏旭突然開口。
「麻煩你,結帳。」話落,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站了起來。
威士忌帶給他的微醺感受,彷佛連思緒一起迷亂了。
在喝酒的同時,他數度捕捉到眼前氣質清雅的女子,用憂鬱又悲傷的眼神看着他。
她認識他嗎?
夏柏旭晃了晃頭,甩開這個可能,由皮夾抽出一張千元大鈔給她。
他一定是喝多了,因為思緒過度放鬆又微醺,才會錯誤解讀她的反應。
當羅思穎眼底倏地映入鈔票,她驟然回神,心微微一抽。
很顯然,他把她忘得一乾二凈,不只心裏,甚至他眼裏,早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重逢又怎樣?不過是徒增她的傷心罷了。
「有什麽問題嗎?」
「沒、沒有。」她靜靜藏起心裏的想法,迅即替他結帳。「歡迎您下次再光臨。」
迎向她清雅的淺笑,他的心一陣悸動,只覺她的笑像被陽光曬得散發迷人香氣的葡萄,竟有種引他採擷的衝動……
他是怎麽了?
夏柏旭抹了抹臉,抑下心中詭異的反應,將外套甩在肩上,轉身離開。今晚得打電話請司機來接他回家了。
羅思穎愣愣看着他離開,心酸地想起他們之間永遠沒有實現的承諾,壓在心頭的憂傷緩緩在胸腔間擴散成痛楚,將她淹沒。
這一次……真的要和他說再見,徹底將他由心中抹去。
夜已深,店裏的客人陸續離開,五光十色的商業區由喧囂逐漸沈寂,「泊?微醺」的招牌在自動開關的設定下熄了燈。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聶彥淮在吧枱里做最後的清理工作。
店裏慵懶的爵士樂在靜謐的空間裏緩緩播送着。
羅思穎下班,討到了極品紅酒,連喝了幾杯,緊繃整日的身心一放鬆,整個人便昏昏欲睡。
酒精似乎滲透到她的每一個細胞里,帶她進入一場虛幻的夢境,她無法思考,連那令她心痛、哀傷的回憶,也跟着被飄然醺意取代。
她依戀此時的感覺,因為醉了,心就不痛。
一邊清理,聶彥淮一邊揚聲道:「小穎,這次你代我到錫爾斯酒庄參加他們今年的收成晚宴吧!」
他已經向錫爾斯酒庄連訂了幾年的紅酒,一到收成時,酒庄便會邀請他飛到加拿大共襄盛舉,感受豐收的喜悅。
「錫爾斯酒庄……」撐開沈重的眼皮,她有氣無力地問:「為什麽要我去?」
就她所知,錫爾斯酒庄位在溫哥華,莊主魯伯特是聶彥淮的好友,店裏也進了幾支錫爾斯酒庄的葡萄酒。
葡萄採收的季節約在每年的九月底至十月初,那時,魯伯特總會邀請聶彥淮到加拿大分享。
他輕描淡寫地道:「沒有為什麽,就當讓你出國見識見識,順便再幫我挑幾支酒回台灣。」
聽到他的決定,羅思穎驚呼出聲。「你真的要我飛去錫爾斯酒庄挑幾支酒回台灣?」
聶彥淮美其名是要她去參加宴會,「順便」挑幾支酒回台灣,但事實上,這個「順便」的責任十分重大。
除了選酒一向是聶彥淮的工作之外,到酒庄品酒、挑酒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何況,聶彥淮要她挑的是紅酒!
紅酒是一門高深學問,學會品酒需要長時間的研究及磨鏈,除此之外,還得了解各產區的特色、酒庄的釀酒風格,對酒品年份更要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才能挑出一支適合的酒,推薦給客人享用。
她擁有對紅酒的基本常識與喜好,卻自認還沒專業到能挑選讓客人滿意的葡萄酒。
停下忙碌的手,聶彥淮定定看她半晌,才認真地說:「放輕鬆,其實選不選酒回來都無所謂,這段期間你就當是我給你的特休。」
「是因為『末日』的關係嗎?」
「你要這麽想也行。」
羅思穎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說真的?」
「難不成你當我開玩笑?」
聶彥淮的貼心讓她很感動,但她有嚴重的恐機症,若非必要,她絕對不上飛機。
「聶哥,我沒事,真的不需要休假啦!」振起飄飄然的思緒,她急着開口。
「那個人已經離開兩年了,你該放手,別再折磨自己了。」
聶彥淮知道,時間並未沖淡一切,反而讓她愈陷愈深,因為她重情而死心眼,若再不把她拉出來,她遲早會困死在自己的憂鬱里。
羅思穎緊咬着唇瓣沒說話。
「小穎……」他語重心長地開口,語氣柔和而無奈。
「我放手了……」她淡淡垂眸,幽幽地咕噥了一句,感覺說話的同時,心口也泛起酸疼。
在男友消失的這兩年,她心裏縱使難過,卻不斷找理由說服自己他為何失約、為何離開她。
如今他出現了,卻把過去忘得一乾二凈,她該怎麽辦?是否繼續縮在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的假象里,比較安全呢?
「是嗎?」聶彥淮怎會不知她口是心非,說得洒脫,但其實對那段感情根本放不下。
「是。」
或許自己陷得太深、療傷的速度緩慢了些,但世上沒有絕對,她相信自己遲早會調適過來,遲早……
聶彥淮懶得與她爭辯。「如果你不想把這趟當度假也成,就……就當出差吧!再說私人莊園舉行的宴會有很多多金帥哥,說不定你的王子就在那裏,你不去太可惜了。」
她陷在上一段戀情太久,久得封閉了自己,完全不像時下懂得玩樂、享受人生的女孩。
所以,他要她放開胸懷,讓愛情滋潤她,恣意綻放屬於她的美麗。
「你讓我好好想想……」
自從「末日」之後,她心如止水,更正確地說,她所有心神都付出在那場失敗的愛情中,已經沒有談戀愛的渴望與衝動。
「不用考慮,我說了算。行前我幫你多求幾個護身符,保證你旅途平安愉快。」
「聶哥——」
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聶彥淮打斷她的話。「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明天記得帶證件照,我去幫你辦簽證。」
半夜兩點多,要喝得醉醺醺的她獨自回家,他不放心。
「聶哥,我真的不想去……」
嘴角噙着微笑,可他的態度十分堅持。「你要去。說不定真的會遇上大帥哥,談一場轟轟烈烈的異國戀情。」
羅思穎不知自己該說什麽。
上一場戀愛,她談得轟轟烈烈,還有什麽力氣再投入下一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