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葉是禎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去了一趟韓國，來回也才九天，怎麽對面屋子已被買下，連新屋主都搬進來了？他手裏還握着話筒，坐在造型流線的獨立筒牛皮沙發里，另一手揉捏了下眉心後，置回話筒，從西服口袋翻出手機，找出聯絡人。

「王先生，我是葉是禎。你把房子賣給別人了？」他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情緒。

對方心虛地說：「噯，是啊。你、你怎麽知道？」

葉是禎皺了皺眉，說：「我發現門前有地墊，地墊上有拖鞋，幾分鐘前我打了電話給管理室守衛，他告訴我房子賣了，新屋主也搬進來了。你能否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才從機場回來，進屋前發現對面門口地板上多了棋盤格式的灰色地墊，上頭還有雙隨意擺放的咖啡色男性夾腳拖鞋時，他心生疑惑——當初他買下這屋子時，就已知對面那屋子的屋主移民加拿大，屋子沒住人，也擺着沒去動；但半個月前突然決定賣屋，找了仲介處理。他有意買下，和經手的仲介王先生聯絡過幾次，表達他想要買下的意願，只不過他帳戶現金不夠，是以他僅先付二十萬訂金，待這次參展回國後，會一次將款項付清。

他帶着展覽時賣了所有樣品的現金和與客戶下單的訂金，打算明日存入帳戶後，開張支票給王先生，怎曉得房子竟賣給別人了。

「這個……葉先生啊，事情是這樣的，那房子的確是有人住進去了，不過不是賣給別人，是原屋主的小孩住了進去。其實屋主和我老闆是多年好友，那天早上我從你那裏回公司後，才知道差不多時間，屋主也聯絡我老闆，說房子不出租了，因為要留着自己住。屋主雖然跟着其中一個孩子移民加拿大了，可是有兩個孩子還在台灣，其中一個本來在外面租房子，最近想換工作，租約剛好也到期，所以屋主就叫她搬回來自己的房子，這樣子開銷總是比較省的嘛。我知道這事情後，一直試圖聯絡你，不過你家裏電話都沒人接，手機又關機狀態……」

仲介頓了頓，又說：「前幾天我也親自去了你家一趟，守衛說你出國了。我聯絡不到你，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嘛。至於二十萬訂金，我會全數退還給你。我真的也是很不得已啦。你想想看，這房子要是在我手裏成交，我還可以抽一點，現在屋主說不賣就不賣了，我少賺了一筆，也是虧很大啊。不過我老闆有說，他會再幫你留意房子，到時候會算你便宜一點；我這邊如果有遇上你可能會滿意的屋子，一定先幫你保留。明天我就把訂金送還給你。葉先生明天哪時方便？」

葉是禎斂下深眸，抿緊唇線。房子確定不賣，人家的小孩已搬進去了，他再追究有何用？況且那日早上仲介過來這裏收了訂金後，他隨即趕往機場，在韓國一待就是九天，他又只帶公事上專用的手機號碼出去，仲介自然聯絡不上他。

「我給你帳號，訂金轉進去。」他念了串數字，結束通話。

放下手機，他坐了好一會，直到肚子發出聲響，才猛然想起晚餐還沒吃，起身打算出門，門鈴陡然響起來。皺了下眉，葉是禎朝大門走去，按了門邊影像對講機的門口監視鈕——她是誰？為何可以進入這棟大樓？樓下守衛讓她進來的？

他未有開門的想法，只是盯着螢幕。監視器的角度拍不到她正面，能確定的是她有纖瘦的體型，還有一頭浪漫的微卷長發，她左手捧了個像是盒子之類的物品，右手摁下門鈴。

鈴聲果然又響。他擰起俊眉，長手一探，不耐地拉開大門——他對上一雙顯然因為他突然的開門而受了驚嚇、但隨即又淡定下來的眼睛；一雙黑白分明、非常溫柔明亮的眼睛。

「嗨。」李盛妍打了聲招呼。

葉是禎只是看着她。

「你好，我姓李，木子李。」李盛妍粉唇彎彎，友善示好的弧度。

他還是看着她，面無表情的。

「呃……」她眨眨眼，看着面前這不說話的男人——他長得真美麗。

帥哥她當然看過很多，電視機一打開，什麽韓國首席天團、日本傳奇天團、十大偶像美男等等什麽的，每個男子都那麽俊俏有型，不過誰知道卸了妝的他們是否仍保有台前的魅力？但眼前這男子真是得天獨厚，那白皙得幾乎可說是吹彈可破的膚色，連她這個女人看了都欣羨不已。

「你皮膚真好。」李盛妍看着他沒任何錶情的臉龐，真心稱讚着；下一秒發現了什麽，她瞠大微微上揚的眼，笑嘆：「噯，你眼睫毛好濃密又好纖長，像描了眼線一樣。」不僅止這樣，他唇小小的，色澤粉嫩，簡直就是櫻桃小口，若不是那頭濃密的精短黑髮和那身看來有些風塵僕僕氣味的西裝證明他是個男人，光瞧那眼和那嘴，還真像美人。

這麽好看的男人，眼神卻那樣戒備森冷，甚至帶了點敵意，可惜了那雙那麽美麗的深眸。不過她這樣貿然登門拜訪，還說了皮膚真好、眼睫毛好長這種聽來很像是在搭訕的話，他對她抱着敵意似乎也說得過去，沒將她當神經病還是變態看就算不錯了。

「我剛搬來，住你對面。」她側身，空着的那手指指對面自家大門。

回身時，見男人仍是冷着俊臉凝着她，她唇角翹弧未落，把抱在左胸前的保溫提鍋拿到他眼前。「裏面是清燉牛肉湯，深菜盤放的是米線，淺菜盤裏的是黃皮煎蛋，都是我自己做的，請你和你家人吃。」她兩手握着提把，等他接過。

米線、黃皮煎蛋？聽聞那記憶里熟悉卻又遙遠的菜名，葉是禎深眸微微一爍，目光從提鍋移到她面容上。

這刻，他才認真地打量起她來。監視螢幕里的她是纖瘦的，現在見到人了，才發現她瘦歸瘦，卻瘦得很勻稱，粉色的合身短Ｔ襯出她飽滿的胸型；她腰腹平坦，微上挑的眼睛亮晶晶，盛了滿天星斗似的；她鼻子小小的、翹翹的，很秀氣可愛，嘴唇彎彎的，新月般的弧度。

見男人還是不說話，只拿着一雙美麗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看她，李盛妍心裏有些氣餒。難道真如守衛伯伯說的那樣？

前日剛搬回來，家裏東西亂，直到昨天下午才將廚房稍稍整理出空間，她打算做一頓豐盛晚餐慰勞自己，突然間想到媽媽要她和對面的住戶認識一下。媽說和鄰居關係打好的話，不僅住得安心，平時也有個照應，所以她打算煮一點拿手料理帶過去分享，於是她下樓找守衛。

守衛伯伯聽了她想認識鄰居的想法後，居然笑了好幾聲，用一種近乎「你好天真」的態度對她說：「認識什麽鄰居？現在的人那麽冷漠，住了幾年，連隔壁住着什麽人都不知道，你去認識人家也要看人家要不要給你認識呀！」

眼前情況，似乎證明了守衛伯伯昨日對她說的話。人家畢竟是這裏的守衛，總是比她了解這棟樓里的住戶是些什麽樣的人；而她已多年未住進這裏，根本不認識對面住戶，她怎麽會以為先主動示好，就能和鄰居打好關係呢？

可是，就這樣放棄她還真不甘願，以後就要在這裏長住，大家總會在電梯裏遇上，難道都要當作不認識？於是她今晚作菜時，多作了一點，打算拿來和鄰居友好一下。既然菜都作了，她沒道理因對方不說話就打退堂鼓。

她盯着男人好幾秒，決定再試一次。「那個……先生，是這樣的。我前天才搬進來，而且我不是租房子，是這房子本來就是我爸媽買的，所以我應該會在這邊住很久。既然住對面，未來一定會常常遇到你和你家人，所以我晚餐就多作了一點，請你們吃，敦親睦鄰啊。」李盛妍說話時，唇畔始終揚着美麗溫柔的弧線。

葉是禎還是無話，深眸定定地看着她。在她懷疑自己真是熱臉貼冷屁股、該提着保溫提鍋回到身後的屋子時，她看見男人掀動嘴唇。

「我一個人。」葉是禎見她晶亮的眸光微沉，似是要離開的表情，便開口了。看着她手裏的提鍋，他得承認，他想吃，不僅僅是因為他本來就餓了，更是因為她說鍋里有清燉牛肉湯、有米線、有黃皮煎蛋。

「……噯？」李盛妍瞠圓了美眸，思量一會兒，好像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訴她——他一個人住？眨了眨眼，她勾着粉唇笑。「那你一個人獨享，你賺到了。」她手臂打直，把提鍋更往他面前挪去。「越南料理，你吃過嗎？」

葉是禎雙手接過，端在胸前，很是珍貴的態度。他垂斂深目，盯着提鍋好半晌後，才抬眼看她。「嗯。」

嗯？意思是他吃過？「米線要加進牛肉湯里，你知道吧？」

葉是禎淡點乾凈白皙的下顎。

「所以你能吃酸和吃辣吧？裏面的黃皮煎蛋如果能沾一點酸辣醬，味道會更好也更道地，我也有調一點，你需要嗎？我回去拿一點過來？」她指着身後的自家大門。

他深目凝着她，無話，似在探究她。

「……」李盛妍當他默許，笑了笑，說：「等我一下哦。」轉身進屋。

當她再度回到他面前時，見他雙手仍捧着提鍋，很慎重的姿態，她不禁覺得有趣，看來她的敦親睦鄰計畫還算成功。

「這個就是酸辣醬。」她把一包裝有淡紅色液體、還看得見辣椒末和辣椒籽的夾鏈袋放在他兩手捧着的提鍋蓋上。揚睫，他深幽的黑眸看着她，她好像也只能看着他……

欸，不對，這樣大眼瞪小眼要瞪到什麽時候？這男人現在的神色較方才他初開門時要來得柔軟多了，可話依舊好少，是因為不熟吧？沒關係，慢慢來，他都接下她友好的晚餐了，她與他總有熟稔的一天。

她一定得和他混熟才可以。除了媽媽交代過之外，她也認為單身女子若能和左鄰右舍打好關係，總是對自己較有利的；就像自己大三那年，租在學校附近的公寓，某日一覺醒來，擺在門口的鞋子不見了一腳，晾在頂樓的牛仔裙也不翼而飛，後來才知道不單單是她掉了東西，幾個住戶也是掉了一些女性用品。

幾個月後抓到小偷，原來那小偷都是尾隨住戶，趁着大家開門進屋時，假冒自己也是住戶但忘了帶大門鑰匙，或是以來訪友等等理由摸進樓里，然後偷走想要的東西，尤其是女性的物品。

因遇過這樣的事，她便想，要是能和鄰居混熟一點，像是這類的居家安全問題，就能讓對方幫忙留意一下了。

「媽媽越南人？」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李盛妍回過心神，她搖頭淺笑。「我媽媽是台灣人。」

這否定的答案讓葉是禎有些失望，深目瞅着手裏的提鍋。

李盛妍思量他的問話好幾秒，好像明白了他的疑惑，她輕啟芳唇，道：「我奶奶身體不好，我爸找了越籍看護幫忙照顧。看護她很會作菜，我喜歡吃她作的越南菜。後來她跟我叔叔戀愛，嫁給我叔叔，變成我嬸嬸了，所以這些是跟我嬸嬸學的。」他大概以為她媽媽是越南新娘，所以她才會作越南菜吧？

葉是禎盯着她唇畔的梨渦，抿了抿嘴，問：「不討厭外籍的？」

「為什麽要討厭？」她歪着頭看他，美目流轉困惑。

「台灣人對外籍新娘或是外籍看護、傭人，並不是很友善。」

她感嘆般地笑了笑。「的確是。不過我覺得她們不管是嫁到台灣，還是到這裏工作，也是情非得已，誰喜歡離鄉背井呢。我不明白那些對外籍新娘或看護還是傭人不友善的人的想法，我只知道我們沒時間照顧奶奶，嬸嬸來幫我們照顧，我們都很感激她。而且她作的越南菜真的超好吃的。她嫁給我叔叔後對我叔叔也很好，我們全家喜歡她都來不及了，怎麽會討厭？她後來開了一家越南小吃，一面照顧我奶奶，一面做生意，好賢慧呢。」

說到越南菜，她輕啊了聲，笑說：「你先把東西吃了，冷了就沒那麽好吃了，這樣會讓你誤會我手藝不好。」說完自個兒也感到不好意思，臉腮微微熱了。

葉是禎那張帶着嫩色的美唇閉得好好的，一點小角度的扯動也沒瞧見。他靜默，探究般地看着她，專註仔細的，像是要將她看出什麽，又或是將她看進他心底似的。

「……」這男人為什麽這樣看她？李盛妍被瞧得也有些窘迫了，她眼眸轉了圈，微微一笑。「很高興認識你，那……我先回去了。」

她穿着青春亮眼，腳下卻踩着一雙大大的男性拖鞋，腳跟後面還留了好大一截的鞋面，那小孩偷穿大人鞋的模樣，背影怎麽看就是怎麽好笑。葉是禎就這樣瞧着她，瞧着瞧着，在她打開她家大門時，他老大總算主動開口了。

「姓葉。」

李盛妍握着門把的手頓了下，轉身面對男人。

看了她一眼，葉是禎空出左手去握門後的把手。「我姓葉，樹葉的葉。」他低低說了句，左手一推，關上大門。

看着那闔上的大門，李盛妍笑了出來。

原來方才自己那麽熱情地說了那麽多她差點以為是自言自語的話，他都聽進去了。這男人……該說他悶騷還是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