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楔 子

「葉是禎、葉是禎!」

他才轉身要進學校,聽到有人在喊他。好高興呀,上學好幾個月了,終於有同學記得他的名字。

「葉是禎,等一下啦!」

「……」後面那句是什麽?他停步,疑惑地轉身。是班上那個白白凈凈的小女生,坐在第一排,講話甜甜的,班上有很多同學喜歡跟她玩,他沒跟她玩過,不過她記得他名字,他決定從現在開始要把她當好朋友。

「葉是禎,你走那麽快乾嘛啦!」小女生背着粉紅色的書包跑了過來。

好開心!她記得他名字,還過來跟他說話,雖然他聽不懂。他傻傻笑,有點靦腆,白皙清秀的臉上看得見很明顯的不好意思。

「葉是禎,剛剛載你來的是你媽媽?」小女生的聲音細細軟軟,春風般。

媽媽?媽媽怎樣?她是要說她媽媽的事給他聽嗎?他看着小女生,又是偏頭不好意思地笑,長長的睫毛覆住漂亮的眼睛和他喜悅的心情。

「葉是禎,我問你話你怎麽都不理我?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把這個打開,我要吃。」小女生從百褶裙口袋拿出一根包着透明糖衣的棒棒糖,遞了出去。

眼下突然冒出一根糖,很漂亮的棒棒糖,糖上面有彩色花紋,一圈一圈的,還有眼睛和耳朵,好像是小熊圖案的棒棒糖。她是要給他嗎?他沒吃過這種棒棒糖,好像很好吃的樣子,但是,她真的要給他嗎?

抬眸,他看着小女生。小女生只把糖又移近他一點,說:「幫我開。」

看着那根離自己好近好近的糖,他彷佛嗅到了甜味。這糖應該很好吃吧?他真的好想吃看看。

「快點呀,幫我開,等等老師來了我就不能吃了。」小女生催促着。

真的要給他?他抬臉看她,覺得她真好,他再一次決定要把她當好朋友。拿過她手裏的棒棒糖,他拆了外頭的透明包裝,放進嘴裏舔了舔——哇塞!好甜!真好吃!拿了人家的糖,他應該跟她說謝謝。

很難得哦,他會說「謝謝」耶。他會說的國語非常少,只會幾個詞,所以他很少開口說話,因為他不會呀,可是「謝謝」他會說,所以他一定要跟她道謝。

他貪吃地再舔了兩口,才抬眸看小女生,卻看見豆大的眼淚從她眼裏滾下,一顆又一顆的,他愣住,傻在原地。

小女生原本無聲掉淚,見他看着她,「哇」一聲大哭起來。「你吃了我的棒棒糖!我要跟老師講,那是我的棒棒糖……嗚嗚……阿姨昨天從日本帶回來給我的……嗚……你把它吃了……嗚嗚……哇嗚嗚……」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校門口的導護老師聽見聲響,走了過來。

「老、老師……嗚嗚……葉……是禎他……他吃我的棒棒糖啦……」小女生揉着眼睛,鼻頭哭得紅紅的。

老師見他手中拿着棒棒糖,還看得出已經舔過,皺眉看他。「你怎麽可以吃同學的棒棒糖?她有說要給你吃嗎?」

「沒有啦……我沒有要給他吃……是他、他搶過去吃的……」小女生控訴。

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她要哭?還有為什麽面前這個老老胖胖的、大家都叫她老師的女人,要把眼睛瞪那麽大?

「同學說你搶她糖果,有沒有?」導護老師揚聲問。

這個胖胖老老的老師在說什麽?為什麽表情那麽凶、說話要那麽大聲?是不是以為他欺負同學了?沒有呀,他沒有欺負女同學,是她請他吃糖的……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他沒有欺負同學,他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哭。

「沒有?你沒有搶她糖果?」老師瞪大眼,斥問:「沒有搶她糖果,她怎麽會哭?還有你手上不就拿着棒棒糖嗎?年紀小小什麽不學,學搶糖果,還說謊不承認!你哪一班的?叫什麽名字?」老師見他猛搖頭,怒不可遏。

他只是搖搖頭,再搖搖頭。他真的沒有欺負人,為什麽這個老師要這麽凶?

「不講話,啊?你以為你不講話就沒事了嗎?」導護老師轉向還在抽泣的小女生。「來,你告訴老師,你是哪一班的?他和你同班嗎?」

「嗚……我一、一年十班,我們同一班。」小女生抹着淚。

「好了,不要哭,老師等等帶你們去找你們老師。」導護老師哄完小女生,轉頭又是斥罵:「你!去那邊罰站,站到我導護站完再跟我一起去找你們老師。」

他拿着棒棒糖,不明白老師要他做什麽。

見他毫無動作,導護老師拉了他的手,直接帶到學門旁,她將他手裏的棒棒糖抽走,抓了他的手舉高擺在頭頂。「就在這裏給我站,好好檢討自己!」

他兩手抱着頭頂,看着那已轉身的老師,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站在這裏,幾個進校門的學生經過他面前時,有的笑得幸災樂禍,有的多看他幾眼,他臉頰脹紅,低着眼迴避那些人的視線。

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呢?他愈想愈覺委屈,眼眶驀地生出熱意。早知道不要理那個小女生就什麽事也沒了……以後,他都不要理那些同學了,不要了……

*

「ㄟ,昨天那個啞巴講話了耶,你們有沒有人聽到?」

「是哦!」語聲拔高。「他真的講話了?」很懷疑的口氣。

「他會講話哦?我怎麽都沒有聽過?」又一個存着懷疑的。「我告訴你們喔,他一、二年級跟我同班耶,想不到升三年級我還跟他同一班,我真倒霉!跟你們講,他以前搶過我們班班長的棒棒糖,還不承認耶,結果被那時候的導護老師罰站在校門口,有夠丟臉的啦,哈哈哈!」

「真的啦,他真的會講話啦!」提這話題的男同學強調着。

「對呀,他會講話,我也有聽到,窮窮窮的!」經過的來插一嘴。

「什麽窮窮窮,才不是啦,我聽到的不是那樣,是賣弟弟,咩共耶爹搜薩,目丁窮糗賴,咧漏咪母窘!兜夢!還有什麽……林努罵及蹦母蘇~~哈哈!」

「什麽賣弟弟?哈哈哈!他明明就不是那樣講的啦!是這樣啦,我學給你們聽!」吞了吞口水,張大嘴:「關咪帶老那嘎,哪八八唉轟老,搭困口給撒,搭撒呀都內!」

聽同學的討論聲漸大,對那位大家口裏說的「啞巴同學」感到好奇的也湊了過來,有樣學樣模仿起來:「我會講那種話!切冬沖提!夢秀雷嘎!哈哈哈!」

「他昨天到底跟誰講話啊?」杵在旁邊聽了很久的同學,一直覺得他們的話題沒有重點——啞巴同學到底和誰講話?他那麽孤僻,跟他說話他不理你,想跟他玩他又只會看着你,像那樣的人是有誰會跟他說話?

「跟他媽啊。他媽昨天中午有來,你沒看到哦?」

「他媽?哦,聽說是泰勞。」

「他媽是菲佣啦,就是那種會推着輪椅出來的菲佣啦!」

「是哦?」狐疑地看着對方,又問:「你說的就是那種長得黑黑的,頭髮都卷卷的,身上都要噴很多臭臭的香水的菲佣?」

「我知道我知道!我家隔壁就有一個。每天我放學回家都看她推一個老公公出來。她很愛講話耶,都跟另一個也推輪椅的講,而且講話聲音都好大聲,還有她身上味道好臭,我媽說他們那些人都習慣噴很多香水,結果噴太多就變臭了。」

「原來啞巴的媽媽是菲佣……」又一個湊熱鬧的同學。

「他媽媽昨天中午就在教室後面那裏跟他說話啊,你們都沒聽到他跟他媽媽說話哦?就一下窮切弄,一下又什麽包痛,超好笑的啦!」

「噓,ㄟㄟ,他要回來了。」指着廁所方向。

「怕什麽啦,他又聽不懂我們講什麽!不信的話你看着,我去試給你看!」說完就朝那個方從廁所走出來的男孩走去。

「葉是禎!」他擋住那個身形較他們瘦長、面容白皙清秀的男孩。

男孩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

「你媽媽講話好難聽,你講話也好難聽!什麽窮扣拉關屋,給溝匡都那!啊哈哈……」見男孩一點反應也沒,他轉頭對方才那群與他討論熱烈的同學說:「你們看,我就說他聽不懂我們講什麽,就算我們罵他和他媽媽,他也不會知道啦!」

見男孩好像真的聽不懂嘲弄,幾個老早就看男孩不順眼的男同學靠了過來。

「喂,菲佣的小孩,你媽媽昨天來找你幹嘛?她沒去幫人家刷馬桶嗎?」

「你一定也很會刷馬桶吧?大便好不好聞?」

「唉呀,好臟!原來他跟他媽媽在刷大便的喔,難怪他衣服都臟髒的。」某個同學指着男孩發黃的白襯衫,那上頭留有褐色污漬,不知是沾上了什麽。

「好臭!」故意捏住鼻子。

男孩只是冷眼看待,不置一詞。兩年了,他學了不少國語,怎麽還會以為他什麽都聽不懂?聽得懂,但未必要開口。他不想理會那些無聊的同學,身子一側就要離開,可有同學不知怎地就想擋他路,他覺得煩,身子往另一側閃避,那同學又擋了過來。

「不讓你過、不讓你過!怎樣?!」頑皮的同學搖着身子,就是不讓男孩過。

男孩昨日回家作業沒有家長簽名,被老師處罰下課時間除了去廁所之外,只能在教室後面罰站,他得趕快進教室,免得被老師誤會他逃避處罰,偏偏愈想離開這群人的捉弄,他們愈不放過他。

同學有樣學樣,見一個擋着男孩,陸續又來了幾個也擋在男孩周圍,還不時出口挑釁,男孩一惱,拍了橫在他面前的手臂一下。

那被拍手的同學一個氣上來,推了男孩一把。「你打什麽打啦!」

「就是啊,你打什麽打!」有同學站出來幫腔,也推了男孩一把。

「敢推我,你以為你是誰呀?!」被拍手臂的同學又推了男孩一次。

忍無可忍!男孩手掌一個用力,回推,誰料那同學沒站穩,往後一滑,跌倒在地,掌心被水泥地擦破皮,滲出血絲,馬上大哭出聲。

男孩看着那大哭的同學,心頭泛起一陣快感。真爽!原來看常欺負自己的人狼狽大哭,是一件這麽痛快的事。早知道還手可以得到這樣的快感,他以後都要還手才對。

他知道有同學跑去告狀了,當然也知道自己免不了又要被老師處罰,可是無所謂,他早習慣這種莫名其妙被排斥、被處罰的生活了;誰教他從不懂得為自己辯駁,況且他已經知道還手可以讓對方變弱,所以以後,他再也不吝惜他一雙拳頭。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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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磨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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