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巫香蘭看着自己腫脹的屍身,仍帶着什麼冀望似地問:「我……真的死啦?」

福德笑了聲。「妳連自己眼睛也信不過?」

聞言,震愕、悲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一時之間全都湧上,她淚流滿面。

她什麼事都還沒交代,她的夢想也都還沒能實現,就這樣死了,這樣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還有些遺憾和不甘願;另一方面也覺得好笑,怎麼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請魚喝酒才摔下溪里死掉,有沒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聲來,哈哈笑個不停,眼淚卻也嘩啦啦直流。她還沒想過死亡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死亡的那一天,怎麼就……就這樣死了?

「唉……這個……我說巫香蘭啊……」一旁福德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出聲安慰:「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嘛,哪個人沒死過呢,我也死過啊,就是時間早晚而已。妳現在不死,將來也是要死,妳就別——喂?」他細眸一瞠,瞪着攤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並非他轄區內居民,可死在他地盤上,他自然有責任。他的善惡錄里未有她的資料,他只好尋求縣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協助,借了生死冊看她生前,這才明白她墜溪原因。當他一併為自己間接害她被誤勾魂而向城隍老爺請罪時,豈料這事卻驚動一殿閻君;閻君找了他談話,也才知道她被勾錯魂或許是註定。

他當然不能告訴巫香蘭她是被勾錯的,只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註定的……唉呀,天機不可泄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着白鬍。

昏了也好。醒來后,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着她。

***

夏日午後,微風送爽,前面那彎彎小溪水聲泠泠,流動的水面波光瀲灧的,光瞧,便覺得身心舒暢。男子微扯韁繩,輕吁了聲,座下馬兒立即緩了速度,四足稍頓后,隨後停在溪畔,他俐落地躍下馬背。

輕撫馬兒脖頸,就見那神駿的馬兒立即領會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遠處,啃食起翠綠青草。

他自寬袖中取出一條帕巾,彎身沾了沾溪水,稍擰乾后,擦拭着臉龐。

男子五官生得極好,俊秀如書生,眉梢眼角卻帶些冷厲神秘;他身形頎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色長衫襯得他是玉樹臨風,腳上那雙烏皮靴和腰間的酒壺偏又添他幾分英武神氣。他長發烏黑,似是很隨意地在腦後一束,幾縷垂散兩側的髮絲,因着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舉動而短暫落入溪里,發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側衣料微微濕着,那姿態幾分瀟洒幾分性格。

凈過臉頰,男子雙手探入溪下,輕輕搓洗手指,一陣涼風起,有什麼淡淡的氣味隨着風勢而來,他不經意嗅進一口,眉眼卻一斂,起身之際,身形一移,不過眨眼間,男子已出現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樹下,瞪着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輕輕一嗅,氣味極淡,帶了點冷香,隱約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冊上那些臭氣熏天的惡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冊子浮現,長指挑開書皮,頁面上卻毫無顯示。他低眸瞧了瞧,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該出現在這,可伏魔冊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惡鬼。

人死之後,亡魂若不隨轄區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審判,那麼城隍兩大鬼差定來緝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冊,由他追捕斬除。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冊,是怎麼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馬兒,他困惑又起。這烏錐馬是當年五殿閻君森羅王所賜,通體漆黑,雪白的四足襯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烏錐馬速度如風之外,嗅覺極靈敏,倘若有不該留在陽世的遊魂野鬼出現,牠能立即嗅出那氣味,發出嘶鳴提醒他,可牠現下卻沒有一絲牠該有的反應……

甚怪。可不論是何緣由,她都不該留在人世;雖說她不在伏魔冊上,但難保不是新魂,因此閻君還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間酒壺,卻有一聲音響起:

「鍾將軍,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現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喚作鍾將軍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還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這鐘將軍不僅僅是面冷、眼神冷,連聲也冷。是不是非要這麼冷情,才能成為伏魔將軍,好讓那些惡鬼人間死不夠,陰間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這陰司神職之前,伏魔大將軍的名號早已耳聞多時;死後為陰曹辦事,幾度接觸過這位伏魔大將軍,卻和他生前聽來的不大一樣;或者是因為生前所聞是一代的伏魔將軍,而他識得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因是二代,才與聽來的有所不同?

人間傳說抓鬼天師鍾馗面貌醜陋,又傳說鍾將軍嗜吃妖魔鬼怪,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現職這位鍾將軍原是美男子,長相俊秀,氣質儒雅,可收伏惡鬼時,那揮劍的氣勢和姿態又如俠士。套句現代年輕人用語,超屌的!只不過這位伏魔大將軍的性子有些不好親近啊……

「嗯?」久未聽聞回應,鍾靖側過面龐看他,音嗓沉冷。

「啊?哦!就她收不得。」福德嘿嘿笑兩聲,又說:「特殊案例,必須另行處理。」開什麼玩笑!真要讓他將那個看似是酒壺,實則為束魂的囊袋打了開來,這巫香蘭就會被帶下去地府啦。

「如何特殊?」鍾靖背過身,負手而立,酒壺還拎在指間。

「這個嘛……」搓搓胡,只猶豫片刻便道:「將軍,實不相瞞,這魂勾錯了。」

「勾……」男子瞠大長眸,回身瞪着他。「錯?」

「嘿,別瞪別瞪,這事是這樣的……」福德開始詳述。「總之,就是這樣。」

鍾靖垂下長眸,瞧着那抹據說是哭昏過去的死魂,問:「一殿閻君和城隍老爺怎麼說?」

「哦,這個這個嘛……」福德笑兩聲,說:「這名女子叫巫香蘭,本該由十殿閻君發放入世;不過她陽壽未盡,按陰司律法,她得關進枉死城,偏偏她是被勾錯魂,一殿閻君慈悲,以為將她關入枉死城有欠公平,遂有意將她留在陽間。」

鍾靖皺着細濃的眉,不以為然。「讓死魂在人間遊盪,是慈悲?」

「這巫香蘭生前雖未有過大功大德,可心地善良,見了路邊野狗野貓皆會餵食;遇上老人家,她會上前攙扶;她還是個孝女,就是性子直爽了點,調皮了點。她今日被勾錯魂,錯也不在她,閻君有意要她修行,留她在陽間幫助有所需要的鄉親,不過也要她點頭同意,待她清醒時,我會問問她意思。」

「若每道勾錯的魂都如此處理,陽世間會有多少這樣的遊魂逗留?那又何必區分陰陽?」陰陽兩隔是亘古不變的道理,他深知一殿閻君向來慈悲和善,可放任遊魂逗留人世這想法……他並不十分認同。

福德瞠大細眼,呵呵笑。「不會有這麼多遊魂留在人間啦,勾錯一次已經很慘了,哪能常常勾錯呀,將軍您說是吧?何況謝將軍與范將軍因為這事,被城隍老爺扣了一年薪餉,下回再犯,就得入世人間啦。鎖爺也被扣了半年哩。至於我嘛……也是有受了點懲罰,所以這種事日後萬萬不能再發生的,我們可都不想轉世人間的。」昨夜范、謝將軍回陰曹請罪不久,他也隨後到一殿查這巫香蘭生前事,隨即向閻君認錯。慶幸閻君懲罰不重,給他的懲罰,就是好好護住這個巫香蘭,有機會便領她修行,這比起被扣一年薪餉,他幸運多啦。

將拎在指間的酒壺系回腰上,鍾靖寬袖一甩,身影已在十公尺外。望着他翻身上馬,策馬離去的背影,福德神呆怔好半晌,才喃喃道:「這麼冷漠難親近的男子,也會談情?」他很是好奇。

他又低眸看着巫香蘭,好半晌后,搖頭長嘆:「瞧妳哭昏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出來妳曾經是那樣勇敢又倔強的女子。」

憶起昨夜閻君的話,他又搖首……真的很難想像啊。

白金髮,男,乙未年三月初七丑時生,卒於辛卯年五月十五亥時。

生前以活菩薩自居,以占「、星相、紫微等方式斂財;更以驅魔需男女雙修為由,凌辱多名女子;死後亡魂四處躲藏,以生前所習得之妖術,多次出手反擊黑白使者;雖如此惡行多端,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望規勸他回頭是岸,若然不從——不留。

掩上書皮,伏魔冊消失掌間,只餘下一點金芒,隨即又散了去。

月色下,長袍翻飛,他依然一襲白衫,挺直着身段,腦後隨性束起的長發微揚,在他身後張揚着冷情。

忽爾,他寬袖底垂落一物,他五指一張,小小的物品被握在厚掌間,眨眼間他同時翻掌,便瞧見那紅色小物是一隻燈籠;他掌心往上輕拋,小紅燈籠懸上半空,瞬間化成一隻大紅紗燈,在半空中搖曳着燭火。

引路紅紗燈,五殿閻君所賜寶物,能指引他往伏魔冊上顯示的地方收魂。

翻身上馬,拉起韁繩,他輕踢馬腹,馬兒嘶鳴一聲,奔了出去,隨着前頭懸浮的引路紅紗燈而走。

他一貫面無表情,心裏甚至也沒什麼想法,不管他要收的亡魂為何而死,為何流連人間,他從無心過問關切。他只認伏魔冊上那不留二字。閻君要他不留,他便不留,沒什麼好猶豫或疑問的。

座下馬兒速度極快,耳邊獵獵風聲,待引路紅紗燈停頓,縮回小紅燈樣貌回到他袖中,他便明白此次收伏的惡鬼就在附近。

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小冊攤在掌間,白金髮三字和其罪證皆由黑字轉呈紅字。他一收伏魔冊,微微扯動韁繩,駿馬停住。他翻身下馬,眼梢不意捕捉到一團黑影掠過眼前,那黑影散出的氣味令他眉眼一凜,跨步追了過去。

「白金髮,哪裏逃!」不需再問名字、來歷,伏魔冊已現紅字,還有那氣味和那急着躲藏的舉動便讓他瞭然,那團黑影便是今夜欲收的惡鬼。

人死之後,死魂多半呈現白近透明的色澤,若死魂帶紅光,那便是生前受了冤屈,死後只想尋凶復仇,這樣的死魂多半透着狠厲;若是黃帶濁,那表示生前作惡多端,死魂才會滿是污穢,這種死魂在世時是惡人,死後便是惡鬼;若死魂帶黑,那除了生前是惡徒之外,還略懂法術,這種死魂常憑藉自己懂得施法而顯得狡滑許多,從不知悔改。

「我不逃,難道乖乖等着讓你吃?」那團黑影漸成人形,頂着現代人的西裝頭,身上一襲藍色壽衣,他回身望了他一眼,朝一棟大樓奔去。

「你以為你逃得過?」他足尖一踏,穿牆而過。

「我知道你是鍾馗,哪只死魂見了你不怕?不過連黑白無常都勾不動我了,我還怕你?不就慶幸在世時我還學了一點法術,要不然我老早和其它那些躲不過的鬼魂一樣下場啦,哈哈!」白金髮一路狂奔,一面在掌上畫著什麼,正志得意滿地打算將寫了咒語的掌心往身後那伏魔將軍襲去,眼前卻倏然出現一片艷紅。

白金髮眼一抬,只見一道穿着大紅長蟒袍、足蹬皂靴、頭戴烏紗軟帽的高大身影立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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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奇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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