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嘖嘖兩聲,又道:「妳生前若是過得不好,那妳走運啦,早死早投胎;但若生前過得好,那就算妳倒霉,莫名其妙被勾了魂……唉……」嘆罷,在地面上坐了下來,手掌一攤,一本薄薄小冊浮現。「來查查妳的底細……」
刺眼的光芒教她不適地抬臂遮眼。她昨晚睡覺前又忘了拉窗帘了?再抬起一臂,兩條胳膊同時覆在眼皮上,眼睛舒服了些,可是……那流水聲是怎麼回事?才納悶時,「嘓嘓」兩聲,臂下的眼眸倏然睜開。
那不會是青蛙叫吧?她房間哪來的青蛙?垂落兩臂,眼眸瞬間對上湛藍天空。陽光普照,浮雲如絮,兩隻黃蝶振着翅膀飛過她面上……是室外?她睡在室外?霍然坐起,她呆了好半晌——這哪裏是她房間!
放眼望去,溪水潺潺,還算乾淨的溪面映着溪畔搖曳的五節芒,不遠處一座橫跨溪面的橋上車流不斷;可她認不出這是哪條溪,那座又是什麼橋,只是相當困惑為何一覺醒來,自己居然是睡在這種地方。
敲敲隱隱作痛的頭,巫香蘭想起自己昨天喝多了,印象中是昨天傍晚就開始喝,然後……然後她一路喝酒一路走着。她記得她要去找老闆,再然後……再然後的事就沒什麼印象了,似乎是睡著了?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作了一個夢。
那個夢裏,有位戴黑高帽、身着黑衣衫,頂着大黑臉的男人對着她喊王小清、王小青、還是王筱青?還有個白高帽白長衫,頂着死白的臉吐着紅舌,一臉苦兮兮的男人拿了煉條捆着她,那一黑一白……
巫香蘭身子一凜,感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搓搓裸露的手臂,喃道:「做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啊,居然夢到黑白無常……」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那個不是夢。」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不是夢那是什……」她突然止聲,下意識循着方才那聲源。回首時,她見到的是一名蓄着白鬍、面龐紅潤的歐吉桑,他年紀大約六十上下,穿着電視古裝劇里通常是員外角色才會穿的衣衫。歐吉桑笑咪咪的,左手摸着白鬍,右手握了根拐杖……這歐吉桑的打扮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妳總算醒啦?」福德笑得眼彎彎。
巫香蘭瞪着他那一身穿着,再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座橋上往來的車輛。她看着他說:「我知道現在要穿越很容易,被車撞一下、掉進水溝,或是吐一吐就吐到隨便哪一朝,但那些車子證明這是現代,還有……你長得也完全沒有男主角的FU,又這麼老,所以我肯定我沒有穿越。」
「我也肯定妳不是穿越。」福德神天生慈眉善目,不笑看起來也像在笑。
「是哦?」她瞧瞧他衣着,道:「那你為什麼穿成這樣?害我剛剛差點以為我也跟流行,穿到某個朝代去了。」
真的,她確實是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現在穿越那麼夯,誰曉得不會成真呢,慶幸遠處那車流聲證明自己還活在現代啊……
「我這衣服呢,可是有意義的,這代表我的身分。」習慣性地搓胡,福德問道:「巫香蘭,妳不好奇我是誰?」
「你是誰?」穿成這樣,她當然好奇呀。
意外她直爽的反應,福德神呵呵笑。「妳倒有趣!」
「當然,人生都這麼無趣了,不自己找點有趣的事做,說點有趣的話,那不是活得太累?」得意地昂起下巴,又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土地公。」
「……啊?」土、土地公?巫香蘭愣了好幾秒。
「就是土地公。妳知道的。」福德神捧起一把白鬍,笑容一如大小廟宇間可見的福德正神神像。
巫香蘭瞪視他兩秒,道:「那我就是土地婆了。」
「哈哈,妳這話不能亂講。我百年前早娶妻啦,妳說這種話要被聽見了,我家那作古的老太婆會從墓里跳出來罰我跪花生殼的。」他這隻陰司小神沒啥嗜好,就愛嗑花生。
「你可以說你是土地公,怎麼我不能說我是土地婆呀。」她不以為然。
「我真是土地公呀。妳昨兒個夜裏是不是見過七爺、八爺,下回遇上他們,可跟他們求證一下的。」他眼眸始終彎彎的。
「我見過七爺八爺?」巫香蘭揚聲。「昨天夜裏?」夢裏,自己被上了黑色煉條和手銬的畫面驀然清晰浮現,她頸背一涼。「你說的是……黑白無常?」
「不然還有誰?」
「那你一開始說不是夢,那是什麼意思?」頭上日陽的強度似乎增加了,她感覺自個兒的體膚慢慢竄出熱意,頭腦有些發暈。
「我的話不難懂,就是不是夢的意思呀。」福德呵呵笑兩聲。「巫香蘭,妳不好奇妳我不相識,為何我知道妳名字?」
她想了想,說:「可能……嗯……可能我身上的證件被你看過了。」
「妳身上沒有證件,只有手機、錢包,和一雙鞋,現在安穩地在那塊大石上曬太陽呢!真享受啊,呵呵。」
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己的東西的確在那顆石頭上。她走了過去,不知為何突覺自己好像變輕了些?也許是陽光炙熱,她被曬得頭暈才有這種錯覺?
巫香蘭不以為意地彎身,試圖拿起手機和錢包,卻在觸碰到手機時叫了聲,指尖隨即一陣熱燙。她瞪着自己有些紅腫、感覺就像被熱油燙着的指尖,錯愕地自語:「這個……是漏電嗎?」
決定不再碰手機,她打算拿錢包時,卻聽聞身後那個自稱土地公的歐吉桑先是嘆了聲,說:「我勸妳別碰那個錢包,情況會和妳碰手機一樣。」
她不以為然。「錢包又不會漏電……」語末,指尖觸上錢包時,她又叫了聲:「啊……這、這是怎樣?!」瞪着另一指微微發紅的指尖,隱約還有燒焦氣味。
「沒怎樣,只是陰陽兩隔,這是妳現在碰陽世間物品的正常反應。」福德慢吞吞走了過來。「想要碰陽間物品而不被陽氣所傷,得有些修行。妳慢慢來,略有一點修行后就可以自由拿取陽間物品了。」
「……」巫香蘭側臉,瞪了他一眼,哼聲道:「鬼話連篇。」還陰陽兩隔咧!
「妳這樣講也沒錯啦,我早無肉身,就只有這抹魂體,要說我是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是有幾百年修行的鬼喲。」
「……喔。」敷衍地應了聲,只覺這話題好無趣,況且她發暈的情況好像更明顯了……她決定不再和這位歐吉桑練肖話,只想趕快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見她要走,福德神開口:「巫香蘭,先別急着走。」他指着溪面某一處。「妳看那裏。」
她不大耐煩地問:「要我看什麼嘛?」蹙了蹙天生便長得很漂亮的秀眉,她閉起眼眸,微微喘氣。身上熱度愈來愈高,她有種若再繼續待在陽光下,她可能隨時會融化蒸發的奇怪想法。
「看妳自己。」
「我自己?我每天都對着鏡子看自己,還有什麼好看的?」話是這樣說,眼眸卻睜了開,並且竟然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她眼眸瞪大,張着嘴,結結巴巴着:「死、死、死人啦?」
溪面下,有一女性身影懸浮着,那身影就恰恰好貼在溪面下,隨着水流,套在那身影上的裙襬輕輕擺動,猶如人魚尾鰭。
福德很淡定。「是死人了。」
「那快報警啊!」她一臉驚慌。倒什麼楣呢,莫名其妙沒了工作,又莫名其妙睡在這裏,然後莫名其妙遇上這個怪怪歐吉桑,現在又看見浮屍……
「不必。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發現。」他極從容的態度,又說:「巫香蘭,看仔細一點,那個水面下的女人是誰。」
「她臉朝下,我看不到啊。你這樣問是因為她難道是我認識的人?」話方說完,她不知為何臉色一變,目光驚詫地瞪着那衣裙花色……
目光挪回,慢慢下移,當她看着自己下半身的及膝裙襬時,心裏仍是一驚。這麼巧?溪下那個身影的衣裙和她一樣?不大相信地再看向溪面下,卻在視線觸及那身影手腕上若隱若現的五色繩時,頸背一涼,腳底生寒。
留意她面上神色變化的福德,白鬍下的嘴唇緩緩掀動:「巫香蘭,妳原住在兩個村裡外的地方,本不在我管轄區域內;不過妳死在我的地盤,妳死亡之後的事自然便與我有關。昨日妳情緒不佳,一個人買了幾瓶酒喝了起來,妳一面哭一面喝,一路走到這裏來。妳就坐在那顆大石上,把身上的手機和錢包放在一旁,對着溪里的魚哭訴,後來妳說妳要請那隻魚喝酒,把酒倒光光,妳彎下身想撈那隻魚,要牠還妳酒喝,一個沒注意,摔進溪里,就這樣死了。」福德順了順長鬍,搖頭嘆道:「人家李太白是醉中捉月,妳是醉中撈魚,也算是奇女子。」
「你、你胡說什麼啊你……」一開口,聲竟哽着,巫香蘭手一抹,才發覺自個兒面上是濕淚漣漣。她記得自己喝了酒,可沒印象她對魚哭訴,更別說要請魚喝酒了,她怎麼可能醉到做出那麼荒謬的舉止?
「妳心裏明白我不是胡說,我要是胡說,妳何必流淚?」
「那是因為……因為……」她眼珠子慌轉了轉,找了個相當爛的借口:「因為風太大,沙子跑到眼睛去了啦!」
「天氣正好,無雨無風,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妳難道沒發覺自己渾身發熱,好像隨時都會融化一樣?這是魂體剛離開肉身後,接觸到陽光的正常反應;待妳習慣了,這情況就會減少,往後在陽光下自由走動也是沒問題。我話都說成這樣了,妳要再不信,那就讓妳親眼見見吧,妳總該信妳自己的眼睛。」語末,福德神移動拐杖,朝着溪面比劃兩下,就見溪面下那身影開始往他們這方的溪畔移動;待靠近他們時,他手指劃了個圈,溪面下那身影繞轉半圈,面孔瞬間朝上,整個身體還浮上水面,臉蛋與身體的特徵頓時無比清晰。
即使因為泡了水,面孔顯得浮腫,四肢亦是相同情況,可畢竟是自己的臉,巫香蘭又怎會認不出自己?衣裙相同花色還能說是撞衫,但鎖骨上的那顆小紅痣明明和自己身上的一樣,她還能說這軀體不是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衫又撞痣?
可這一切……荒謬得不像是真的:「你真的是土地公?」巫香蘭問。
「如假包換。」福德神點頭,握着一把鬍子,笑咪咪的。
「那為什麼你說話不像土地公?」
他微皺白眉,思考着。「那妳認為土地公說話,都是怎麼樣的?」
「依你的說法,你是古代人,怎麼說話這麼現代?」
「哦。」他恍悟,用拐杖點點地面。「上面的生活在進步,我們下面的生活當然也會跟着進步;因為上面的人死了都得到下面去,自然會把上面流行的東西或是習慣都帶下去呀。我在下面聽多了大家說的話,當然就被影響啦。再有,那些到廟裏來跟我求平安、求發財的信眾們,每個人說出來的話都是現代用語,我聽多了也會了嘛,所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還會哼上一段那個什麼倫的『哼哼哈嘻』哩!」他那座小廟的廟公常將電視機開得很大聲,他坐在廟裏,睡個午覺都能聽見隔壁廟公看的電視機傳來最流行的歌要知道人都會進步了,人死後成了鬼,自然把人世的習慣帶到下面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