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日，主命又不請自來，多惡宮殿的差役小鬼們早已見怪不怪，他自行闖入的行為倒還省去他們通報的麻煩。

他一腳跨進宮內，本想偷點多惡的鐵觀音來喝喝，沒想到主人今日並未外出，正待在花園裏逗着怪鳥玩。

記得前一陣子他還為報恩之事忙昏頭，沒想到現在倒挺清閑的。

「怎麽？恩報完了？」他笑問。

「差不多。」求名求財、求利求官，凡人的願望來來去去就是那幾項，並不難辦。

主命笑吟吟的說：「那總能結束了吧？」

低吟了一會，多惡坦承，「尚未。」

「喔？」收起摺扇，主命原本充滿戲謔的眼神此時多了分謹慎。

「北國的柳三連續三年都到城隍廟許了相同的願望，後來本王也替他與胡人的馬商牽上線，剩下的全看他的造化。」

「這不是很好嗎？」照他算來，報完柳三之恩，多惡也該收手了。

「但是，本王看到他雙目失明的女兒了。」

主命一愣，問：「所以？」

「她七世之前，曾經救本王一命。一次遇上兩個恩人，這事並不常有。」

「你不會是想替那女孩治好雙眼來報恩吧？」

「那是她前世的業障，本王更動不了。」

他輕吁一口氣，「你知道就好。」

「不過若她堅持，本王倒是可以幫她恢復一些視力。」

主命手指一掐，算出柳清的命數。「那女孩命定得承受這些，若是為了報恩，你所做的可太過了。」

人世間有許多事是天命註定，連他也動不了的，況且牽一髮動全身，因她一人得了好處，不知要引起世間多少變化？這道理他又豈會不知？

只是，如果要他為了報恩改變天命，做不做？

難得地，他陷入了猶豫。

「那時，她給了本王一顆饅頭。」過了一會，他緩緩道出七世前的過往。「還把本王藏在床底下，任憑蠻兵如何欺侮凌虐，仍堅持不將本王交出，她以一命換我一命。那一世，本王二十歲攻入平城，二十八歲當上查蘭的皇帝，經營查蘭四十餘年，往西拓大兩千里國土，造福數以萬計的生靈。」

多惡憶起數百年前自己對生命的執着、對權力的渴求，那份心情依舊撼動他，然而一切都過去了。「她這一念不僅影響本王，也影響了成千上萬的人，那世本王臨終前，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到她、並報答她的恩惠。你說，本王已發現這一世的她，這恩能不報嗎？」

主命此時斂起平日的嘻皮笑臉，定眼看着他。

「她不是你能動的人。」

他挑眉，眼中全是自信。「誰是我多惡不能動的？」

主命立即換上玩世不恭的模樣，「柳清，京城人士，自幼失明，三歲喪母，五歲舉家遷至北方，家境富裕，一世不愁吃穿，於十八歲嫁與城東關氏鹽商，夫妻相敬如賓，爾後子孫滿堂，享壽七十有八……嘖嘖！世間竟有如此福澤庇蔭之人，換作是我，鬼王也不想當了，去當柳清就好。」

多惡不笨，明白他的意思。

「人都是有貪念的，柳清的命盤如此，並不表示她已知足。」他一臉堅定道：「此恩本王非報不可。」

花園裏，怪鳥正停在枝頭，多惡揚手一揮，招來怪鳥，怪鳥溫馴地飛下伏在他面前，可憐兮兮地微微抬起來看他狀似撒嬌，他專心逗牠，未再搭理主命。

「多惡呀多惡，本王好言至此，你好自為之吧！」主命喃喃自語。

鬼王也各有自己的命數，多惡雖位列仙班，在地獄裏呼風喚雨，但也有他必須承受的業報。

今年的冬天天氣變化大，昨天夜裏才下了場雪，今天早上便融得差不多了，幾個女孩子見着太陽，皆高興地跑到花園裏玩耍。

「小巧，你幫我推，推高一點……」

「小姐，你小心點，要抓緊哦！」小巧一邊說著，又使力推了推，讓鞦韆盪得更高些。

「小姐別玩了，快下來吧，待會城裏做衣裳的師傅就要來裁新衣了，二夫人請你先到姿軒準備準備。」年紀較大的丫鬟一下子就收起玩心，連忙提醒着。

「好，我再玩一會就過去。」

多惡難得到人間一看，當初那個蜷縮在父親懷裏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

今日上凡間一趟，順道繞到此地，問了當地的城隍爺，才知她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鮮少給城裏添亂子，城隍爺對柳清不太有印象，城隍廟裏對她的紀錄少得可憐，一時還真讓他無從了解起。

她是無欲無求的性格呢？還是滿腹心酸有口難言？可瞧她現下跟侍女們玩成一片，一派無憂無慮的模樣，他困惑了，實在很難相信她竟天生目盲。

「家境富裕，一世不愁吃穿，十八歲嫁與城東關氏鹽商，夫妻相敬如賓，爾後子孫滿堂，享壽七十有八……」他不禁低喃着自主命那兒聽來的話。

她還需要什麽嗎？治好雙眼？憑他的神力，實現這個願望不算什麽，只是她承受得住嗎？

他約略算過，如果柳清堅持將雙眼治好，她的姻緣會就此中斷，此後來往之輩多為出家僧眾，晚年則會削髮為尼，長伴青燈。

「哎呀！」

「小姐，你怎麽突然跌倒了？」

本來柳清看不見，摔跤是常有的事，可暖清閣這段長廊是她每天必經之路，當初老爺請工匠來打造時，還特地囑咐將階梯通通拆掉，為的就是讓她出入方便，一直以來從沒見她閃神摔過跤。

「我好像看見……那裏有人……」

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裏明明只有空無一人的池塘，哪有什麽人？突然小巧與小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她們想起老爺曾說過，小姐雖然看不見，但有異於常人的能力，因此她有時會對着牆壁或無人之處喃喃自語。難道，有什麽現在就在她們身邊……

「小姐，你可別嚇我們啊！」小巧驚恐地說。

「現在不見嘍。」

「小姐，你也真是的，別作弄我們嘛！」

柳清真想喊冤。她沒有啊，通常如果看見路過死靈，也只會一閃即逝，偶爾有像方才那樣聖光煥發的神靈出現，但也是匆匆消逝，照她猜測，八成是神靈有事在身路過此地，只是暫留而已。

然而她第一次遇到那樣的。

眼前一片金光閃閃，亮得她很難忽視，就當那是神靈好了，只是這個神靈居然沒有匆匆忙忙離開去辦事，反而站在原地不動，而且她還試看得到祂的一雙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難道祂迷路了，想問路？

她隨即為自己的異想天開失笑。神佛萬能，又怎麽會迷路呢？

她搖搖頭，不再思考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