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葉扁舟在湖面上划呀划,咿呀咿呀好像只聽得見船槳划動的聲音,隱約似乎還有低低啜泣的聲音,掌舵人早就見怪不怪,還獨自唱起歌——

「將死之人莫留戀,新死之人莫停留,咿呀一聲過鐵圍,有福有功天上待,無功無德落業海,過橋一聲嘆奈何,孟婆一碗忘前生……」

「掌船大哥,請問我們要去哪裏?」船上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姑娘好奇地問。

「你知不知道你們全死啦?」人界戰亂又起,他和幾個掌舵人輪了幾天幾夜渡魂,後頭的孤鬼野鬼還是排成一長排,可憐啊。

小姑娘點點頭。

「人死後,必須先來閻羅殿前論功過,有功之人得神佛保佑,有罪之人則接受懲罰,就是這麽簡單。」

「那麽這裏又是哪裏呢?」船上有道聲音響起。

「你們剛進來還不懂,讓我告訴你們吧,這裏是鐵圍山口的第一血海。」

「第一血海?」

「鐵圍山往東是第一血海,綿延數萬里遠,人間新死眾生若經四十九日仍無人繼嗣功德,生前又無善因,至地獄即得先渡惡人血海。而你們現在看到在血海里浮沉的萬惡眾生成千上萬,空中卻有巨鳥、惡獸伏飛而出,競相爭奪眾生而食……」

此時眾鬼才發現,有數百隻猙獰大鳥自暗紅色的天空紛紛飛撲而下,啄食血海眾生,有的挖眼啄腸,有的分肉而食,引來船上眾鬼驚呼。

「別怕、別怕,你們這些能坐船進森羅殿的表示有功有德,牠們自是不敢來騷擾的。」

嘿嘿,可進森羅殿後,沒人保證不會再被扔出來……

掌舵人繼續說:「血海之東十萬里遠又有一海,苦難加倍於此,再往東又有一海,苦難復倍,此三處惡海共號業海。業海之內便是地獄,號曰無間。無間地獄,就是眾惡鬼聚集的地方……」

還沒介紹完,上空忽有銀驥鐵錚呼嘯而來,惡獸聞聲競相走避,霎時血紅色的天空忽地被一片黑壓壓的瘴氣所籠罩,陣陣烏雲自東方席捲而來,聚積成一團又一團,鏗鏘的鐵蹄聲逼近,伴隨着驚人的雷吼撼動眾鬼,只見一匹巨馬從鼻孔噴出黑氣,飄着化成了天邊瘴雲,而巨馬主人那威嚴的車駕聲更是震懾整片鐵圍山圈。

揪捽着烏雲的尾巴,車駕以飛快的速度呼嘯而過,後頭拖拉着一大串的幽冥孤魂,他們全身纏繞倒勾鐵鏈,巨馬每往前一步就狠狠扯着他們身上的靈肉,突遇上轉彎,眾鬼摔得東倒西歪,身上的鐵勾更深陷入肉,哀嚎聲從不間斷。

巨大的鐵蹄疾停在森羅殿前,門前四位看守人當然認得這個騎着駭人巨馬的主子,恭敬地躬身一拜。

「參見鬼王。」

「開門。」來人擲下一塊銀色令牌,接着大嘴一咧,沙啞的嗓音冷冷地下起命令。

確認令牌無誤之後,看守人開門放行。只見三百多名亡魂被一個眼如鈴、齒如鋸、身如獅,全身覆蓋鋼甲鐵片,背後還扛着一把破魂刀,兩條長腿橫跨在巨馬身上的男人,輕而易舉地連拖帶拉,消失在寫着「枉死城」三個大字的招牌下。

「冤枉啊……」

「嗚嗚嗚……我死得好冤啊……」

「來人啊……誰幫我撿一下我的左腿……」

多惡對身後一連串哀嚎慘叫聽若罔聞,將三百名亡魂一連拖行數百尺來到森羅殿前,不顧眾鬼驚訝的眼神,長臂一伸就撈來身後的數百亡魂,隨手一拋丟在閻羅面前。

「來者何人?」靈兵以森幽的語氣問起殿前人。

「本王多惡。」

「所為何來?」

「此處三百三十三個亡魂,生前據山為王,為非作歹、奸淫擄掠、燒殺搶劫,死後仍不知悔改,竟被利叉所誘,化為左右役使小鬼殘害生靈,本王將他們抓來可算是功德一件。」

聽見地上三百多個孤魂叫嚷着,有的試着將被多惡一刀砍斷的頭顱接回去,有的抓着自肚子翻出的爛肉啼哭不止,有的甚至四處搜尋起殘缺的四肢,其間毫不停歇的哀嚎聲實在是有點吵雜,閻羅微蹙着眉,命牛頭馬面將他們全帶至地牢,等候發落。

「這次雖然沒抓到他,但你一下子將利叉手下三百多個小鬼全帶走,又踏平他的城池,以他的個性絕不會善罷甘休,恐怕以後還會針對你下手。」

多惡冷笑一聲,丟下手上拿着的符旗,那是利叉城上最高的一面旗。「本王身為三大鬼王之一,又怎會怕一個遁入惡道的邪魔?」

利叉原為地獄鬼王之一,走火入魔,誤入邪道,犯下以采天人之魂修鍊來增進功力的惡行,為地界所不容。

其實照說能到介於凡人與天神之間的天人居處,也就是凡人嚮往的西方極樂世界的靈魂,多在凡間有一定的修為,才會至閻羅殿論完功過後便可登上極樂世界,然而利叉卻趁牛頭馬面忙着抓孤鬼時,早一步帶走天人之魂,吸取他們的魂魄才導致他現今功力大增,稱霸一方。

「他的法力不容小覷,尤其偵緝靈魂的能力更在本王之上,卻在當初與本座爭奪閻羅天子一位失利後遁入魔道……唉,利叉雖作惡多端,但善根仍存,地藏的意思是希望能度化眾生,不論其處於魔道、修羅道或是人道。」

那他這麽辛苦是在瞎忙嗎?多惡忍不住暗地埋怨幾聲。反正只要上級有令,他便會「盡量」遵從,反正在他此世的五百年中,最大任務就是緝拿利叉,雖然閻羅天子要他好生伺候那個落選人,不過,到時候要是少條腿、少條胳臂的,那也不能怪他了。

「多惡明白。」

多惡宮殿並不大,裏頭約十名役鬼,他們在凡間犯了關乎貪嗔痴的小罪,熬過了幾個小地獄後,刑期仍未服滿,多惡看他們在地獄裏瞎晃也不是辦法,便招他們來他宮裏做事。

這天一匹白雪駿馬停下,一抹白色身影旋然飄落在殿前,來人清面如玉,笑容燦爛。

一見貴客到來,小鬼連忙前來接駕。「參見大王。」

主命點點頭,看看四周後問了小鬼,「多惡呢?」

「回大王,多惡大王尚未回宮。」

主命微揚眉。方才有鬼在鐵圍山口被多惡嚇得三魂少了兩魂,七魄丟了三魄,牛頭馬面還在拼湊呢,怎麽他還沒回宮?八成還在森羅殿裏向閻羅天子交差。

「我再等等吧。」

明明都是鬼王,主命的命可好了,比起多惡天天接觸狡詐惡鬼、邪妄之魂,他的工作是揮揮筆、寫寫命狀,等人死後把命狀送到閻羅天子面前讓他批閱,也不必老是面露凶色,此等肥缺恐怕是眾鬼王眼巴巴所企望的。

主命閑來無事就在宮裏的花園四處逛逛,見到枝頭有隻鬼鳥,便喚牠下來逗弄一陣。

瞧牠全身硬鱗、大眼尖嘴,叫聲還特別尖銳,與業海上空的獸鳥相比丑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看過多惡逗着牠玩了幾次,以為牠有什麽新奇之處,此刻他一瞧,除了丑,倒沒什麽特別。

「多惡的喜好真奇怪,居然喜歡這種怪鳥。」

話雖這麽說,可這鳥逗久了倒也真有幾分樂趣,此鳥面噁心善,溫馴得很,而且還只吃熟透掉到地上的果子,想必與同類格格不入,才較多惡收容下來,要不,憑牠這溫馴樣,怎麽在這鐵圍山生存?

「你可真清閑。」

一進宮,便有人通知主命來訪,多惡見到他瞥了眼、拋下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摺扇一展,打發怪鳥飛去,主命咧嘴輕笑,「哪的話?」

多惡快步走進寢宮,褪去一身鐵血盔甲,換掉沾滿污泥穢血的銀靴,拿下駭人惡面,露出一張俊秀面容,那是他的真實模樣。此時的他一身飄逸白衣,彷佛一名文質書生,與方才兇惡猛將的模樣大不相同。

鬼王們之間原本抱持着王不見王的想法,鮮少與對方往來,只有主命卻常往他這裏跑,原先他有些不悅,但也未放在心上,久了,倒也任憑他來。

「踏平利叉城池又擄獲三百多個役使,接下來只差抓到利叉就功德圓滿了。」跟着走進宮中,主命替他熱壺斟茶,不多時,在桌案放下一杯熱騰騰的鐵觀音。

「地藏的意思是要度化利叉。」

「喔?」主命眉一挑,自然聽出多惡語氣中的不滿。

他話鋒一轉,「先不提這個,本王要向你打聽個女鬼。」

「姓啥名誰?」

「此生姓陳,陳氏玉娘,來此將近四十載,左邊肩膀上有個胎記,很擅長弄些花花草草。」

「所犯何事?」這無間地獄內鬼魂無數,符合此標準的不在少數。

「殺人。」

主命輕笑,旋即便知道他說的是誰。身為能夠日理萬機的鬼王,過目不忘只不過是小事一件。「是在我這,你意欲為何?」

「讓我領她到上頭一個時辰和她丈夫相見。」

主命掐指一算,緩緩道出前後緣由,「他們夫妻緣分只到此世為止,此世她原本享壽六十八歲,卻因一念之差毒害翁姑,一條人命折了二十年,嘖嘖,四十年就這樣沒了。不僅殺人償命,來這裏還得日夜接受烈火煎熬,來世更得墮入畜生道,不值,不值啊!」

「這我可不管,既是恩人此生最大的心愿,我替他達成便是。」

令諸小鬼聞風喪膽的多惡鬼王已在地界長達百年,終日面對鬼哭狼嚎,本該失卻像是憐憫的凡人之情,然在地界只要一提到多惡,最讓眾鬼津津樂道的就是他若奉旨到人界「辦事」,在降妖伏魔之餘,卻會幻化人形在人界為民服務。

他說那是他數世前欠下的無名債,此生既為鬼王且深知來世因果報應,他並不想積累該回報的恩德,萬一積到來世變成擺脫不了的連環債,麻煩可就大了。

因此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管恩人到了什麽世界,他也會儘力找到對方,替對方完成願望。看似簡單,做起來則困難重重,人海茫茫,想從千萬靈魂中找到前世的恩人簡直比登天還難,有時還得靠機緣,他到地界百年有餘,至今只找到五人。

有時對方許的願望容易達成,像是與過世親人見一面並不難辦,若對方最大的願望是功成名就,可註定不是富貴命,千斤重的官帽非但戴不住,項上人頭更有可能因此不保。

「多惡呀多惡,我們這地界裏誰像你這般慈悲呢?」主命臉上掛着笑,搖了搖頭,笑得陰森令一旁的小鬼驚惶地抖了一下。「在我人界的轄區里,也有像你這種行善菩薩叫『老公公』,每年穿一身紅衣出現,駕着麒麟下凡,凡是床頭掛了只襪子的,他就會……」

一股不耐煩的殺氣瞬間襲來,主命笑了笑,「別這樣,像你這樣的菩薩到了那裏,大家可是歡迎得很,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還會唱歌歡……」

懶得理他,多惡直接將話接回正題。

「所以那女鬼借是不借?」

此時,主命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借!您多惡鬼王一聲令下,怎麽不借?只是……王母的蟠桃最近要結果了,聽說那棵樹百年才結一次果,為數不多,距離上回輪到我拿蟠桃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你運氣倒好,進地府才第一個百年就有這個福氣。」

「不過是顆桃子,要,便是你的。」

「君子一言吶!」唰一聲攤開摺扇,主命眼中閃爍着絲毫不掩飾的狡黠光芒。

「什麽時候讓她過來?」

「已在路上了,別急。」緩緩喝了口甘潤的香茗,他朝多惡看了一眼。「不過,用一個女鬼換一顆蟠桃,別人聽了會以為我占你便宜。這樣吧,我告訴你七個恩人的姓名,省得你又遍尋不着。」

一揮袖,原本潔白如雪的摺扇瞬間寫上數行行書整齊的字。

瞧他不動聲色地收下摺扇,主命奉勸他一句,「像你這樣有恩必報是很好,但別太執着了,報完這七人的恩德也該收手了。」

「執念這種東西我早已放下,做報恩這種好事,有人會嫌多的嗎?」

「不,可是得見好就收,別報過頭了。」主命聞聞杯中的潤沉香味,語帶玄機的提醒,「報過頭,來生換成對方得還你恩情。」

三百二十六、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是的,第三百二十八步,到了。

柳清伸手向前一推,一股微悶的氣味伴隨着涼風迎面而來,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手邊的動作卻因角落一道微微的閃光遲疑了下。

「是誰?」

無人回話,這也是意料中的事。

她微微一笑,明知問了也是白問,但她可是非常珍惜眼前這得來不易的光景。

就着微弱光線,她扶着支架往裏頭走,靠着直覺取下架上的書。

「嗯……不是這本……是這本……不是這本……」她翻着書頁,有的沒看兩眼便丟至地上,有的書本則小心翼翼地抓在手上,不到一會,遍地都是書。

接着,柳清一屁股坐到地上,雙眼發亮地翻開書本,用手指沿着每個字仔細勾畫,畫完了一本,再換一本,絲毫沒發覺有一道着急的腳步聲接近。

「小姐、小姐,你果然在這裏﹗」腳步聲停在她身旁,來人一把拉起她瘦小的身子,朝外頭大喊,「小姐在這裏,別找了,叫他們別撈了,小姐在這裏。」

接着來人一陣碎念,說她在這樣的冷天怎自個兒跑出來,連件外袍都不帶,瞧她白嫩嫩的小手凍得冰冷,邊說邊將自己身上的長袍披在她身上,還將那冷冷的小手拽進懷裏又搓又揉,想給她一些溫暖。

認得來人的聲音,柳清回握住她的手,尋着奶娘的手臂往上探,等觸及她的面容,又細細摸了奶娘的五官一會才問:「奶娘,發生什麽事?這麽着急?」

「小姐,我們找你好久了,因為在池塘邊發現你的鞋子,老爺以為你掉進池子裏,急得跳腳,叫了好幾個長工跳進池子裏找你呢!」

柳清低呼,「天氣這麽冷還進池子裏,那不就凍壞了嗎?快叫他們起來吧!」

「好的,小姐你沒事就好。」暖好了手,徐娘微笑着替她戴上一頂雪白色的兔毛絨帽,搓搓她粉嫩的小臉,可一見到她那對如白玉般剔透的眼珠,心下一酸,微微別過臉去,抑着不敢讓她聽見自己嘆氣的聲音。

「奶娘,您難過什麽呢?別難過了。」彷佛察覺到奶娘的輕嘆聲,柳清將小手覆在奶娘的臉頰上,柔聲道。

「你又知道奶娘難過了?」捏了她的鼻子一下,徐娘轉過身,將她拉到自己背上,「瞧你,連鞋子掉了一隻都不知道,來吧,奶娘背你。」

摸索着上了奶娘的背,柳清踢踢自個的腿,發現腳底板涼颼颼的,還真的鞋子落了一隻啊。

徐娘一邊將她背下樓,一邊說:「老爺本來正和人談生意呢,那北方馬商說看中咱們柳家的糧草,想跟老爺做交易。你也知道老爺早就想跟北方馬商牽上線,為了這筆生意還跟廟裏神明求了兩三年,這次好不容易成事了,卻聽見下人說你的鞋子掉在池塘邊,老爺管不得生意連忙跑到花園,看見你的小鞋差點急得想跳進池裏呢!幸好幾個長工即時拉着他,才沒任他往下跳。」

爹是疼她的,雖然她自小沒了娘,可爹依舊對她疼愛有加。奶娘總說娘是爹最愛的女人,但生下她之後身子就大不如前,過沒幾年也就香消玉殞了,對她而言雖然沒有娘疼,但有爹如此,她也覺得滿足了。

「我是想先跟你們說一聲的,可是要過年了,大家都在忙,我不好打擾你們。唉,如果我會寫字就好了……只要留個紙條,大家就不必那樣緊張了。」

「你在說什麽呀?真是個傻丫頭。」

徐娘背着她趕到廳堂,見着老爺才將她放下來。

「爹……」

「清兒。」

一雙溫暖有力的臂彎將她抱起,她很快聞到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觸到他微刺的胡碴。

「你這丫頭可真急死爹了,你的眼睛不方便,別亂跑讓爹擔心好嗎?」轉身又朝徐娘交代,「以後給清兒多配兩個丫頭,好生伺候她,她要到哪或做什麽,都得有人跟着。」

柳清憑着吐息尋到父親的臉龐,冰冷的小手沿着父親的鼻樑摸索他的五官,感覺着父親微潤的眼眶、緊揪的眉頭,和透過指尖傳來的微微顫抖,雖然看不見,她還是能感受到父親為她操心。

「爹,您別擔心,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倒是您穿得這樣少,當心別受風寒。」

「倒是、倒是。」才說完,一旁的長工匆匆忙忙取來大衣為他披上。「以後你別亂跑了,院子那麽大,爹怎麽知道你跑哪去了?」

柳清嘻嘻笑了幾聲,建議道:「要不在我腳上綁個鈴鐺,無論我到哪去,大家都知道……」才說著,她突然被父親身後一道銀白色光芒閃得睜不開眼。

好清楚啊,她從來沒有將一個人看得這麽清楚,他的眉毛、鼻子、嘴巴……就連他微愕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人的模樣嗎?柳清下意識伸出手就想朝那道光芒探去。

柳三察覺到女兒的舉動,也往身後瞧去,這才察覺方才在廳堂里議事的胡人馬商看見騷動也一併跟上來察看。

在他身後站着四五名彪形大漢,他們比莊裏的每個人都高壯,身穿着北方胡人服裝,一身的球帽絨衣與漢人裝束大不相同,其中比較特別的是身旁那名外型清瘦的漢人,他比一般漢人男子還要瘦弱,單薄身子卻裹着厚重絨衣,自是引人注目。

眾人因這情況面面相覷。先前便曾耳聞柳家小姐自幼雙目失明,天生異相,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眼前窩在父親懷中年約七、八歲的纖弱小娃容貌脫俗,眉宇清麗,有着白嫩的臉蛋與俏麗的紅唇,再過幾年肯定會長成美人胚子,可惜就差在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清透如玉的雙眼,卻沒有一般人該有的眼珠,眸內是一片如雪的白,配在那張清麗脫俗的臉上,看起來詭異無比。

「失禮了,各位。」柳三放下女兒,交由身旁的徐娘看顧,轉身一揖,「小女眼睛不方便,平時必須多費心思,柳某剛才若有得罪,還望諸位見諒。」

那名文弱書生轉向胡人,以胡語向他們解說方才發生的事,胡人聽了點點頭,也朝柳三說了幾句話,再交由書生翻譯。

「聽聞柳老爺平時叱吒商場,行事果斷,對令千金更是百般珍惜疼愛,實是難得。」他們胡人多以女兒為尊,對漢人以男子為貴事十分不解,今日見到柳三行事不落俗套,自是對他另眼看待。

那名文弱書生又說:「今日商事便如此定下,五百兩訂金已備妥,就在門外馬車上,待您清點一番。」

「北方人做事果然不拖拉,多謝了,請。」柳三手勢一擺,讓幾名胡人領頭先走,才轉身朝女兒看一眼,示意下人好好照料她後便隨胡人腳步離開。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徐娘已服侍柳清將衣食打理好,正替她梳頭準備就寢時,柳三便推門進來。

「徐娘,你去跟管家找兩個機靈的丫頭過來伺候清兒,往後她要到哪,需要什麽,都幫她準備好。」

徐娘頷首欠身離開,房內只剩他們父女倆。

「爹,不需要的,清兒有奶娘就好了。」

「你若還小,奶娘一人自是足夠,可你越長越大,奶娘可看顧不了你,而且多幾個同年紀的女孩在一塊也能跟你談談心。」他摸摸女兒的長發,嘆口氣。「爹的生意越做越大,有時得到北方去,一去就是個把月,你二娘腹中又有雙生子,現在在姿軒里靜養,也需要人照顧,往後的日子裏就怕你沒人照應。」

包二娘是柳清的娘夏緣清身旁的陪嫁丫鬟,當年柳清的娘去世後沒多久,親人們總催促柳三再找個妻妾以延續香火,他疼愛女兒,而且思及女孩子越長越大,身旁有個女性長輩指點總是比較方便,而包二娘從小陪在夏緣清身旁,兩人情同姊妹,習慣、動作有六成相似,再加上他實在無意續弦,便納了包二娘為妾,沒想到隔不到一年,她的肚子就有了消息,柳家長輩們便有意將包二娘升為正室。

「二娘身子還好嗎?弟弟們什麽時候出生?」

「你別擔心,她比你娘當時硬朗多了。大夫說,待明年春水融化時,孩子就會出世。」

「那也快了。」

「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你。」他捏捏女兒的鼻子。

柳清笑了笑,安慰他,「爹別擔心,清兒一定會乖乖的。」

「還說會乖乖的?那你今天下午一個人跑到書齋去做什麽?」

「我想看書學字嘛﹗」

「你……」本想問她眼睛看不見要怎麽看書,但話一到嘴邊便說不出口。「你別想做這做那的,儘管學好你的古箏吧!」

說到這,柳清突然問起她想了一整個下午的疑問,「爹,那時在池子邊替您翻譯胡話的是什麽人啊?」

「他就是爹常跟你提起的那個南方來的王公子,看起來雖不起眼,可他真有點本事,爹這次能和北方馬商做成這筆生意,還是全靠他從中牽線的。」一經女兒發問,柳三突然微微一愣,忽然有些困惑。「怎麽?你看得見他?」

「是啊,當他走過來時,我忽然覺得眼前一亮,把他看得好清楚呢!」她從沒將人看得這麽清楚過,那男子是頭一人,而他身後的重重亮光,更是亮得她差點睜不開眼。

柳三暗忖着,他知道女兒雖然眼睛看不見,可卻有異於常人的能力。在她幼時曾有高僧說她的雙眼註定看不見凡人,卻看得見身有異骨之人,像她在四歲那年,曾指着城裏窮民巷裏的大頭皓,說他身上發著光,後來,他果真成了叱吒戰場的平鎮將軍。

而自從清兒出生後,布莊的生意越做越大,接着連馬匹的生意也接下來了,人們都說她是福星轉世。

可惜啊,清兒的娘福薄,沒法看着她長大了……

「王公子的胡話是說得極好,可我看他不似人中之龍,難有一番大作為。」他當了幾年生意人,對於觀人面相略有琢磨,王公子雖目光如炬、說話龍鐘有勁,可面頰消瘦,身形乾癟,印堂無光,就算能有番作為,恐怕來日也不長。

柳清聞言只是微微一笑,脫口而出,「菩薩都能化為一百零八種模樣了,何況是名男子?」

柳三笑了笑,「也是,他替我們跟胡人牽線,了卻爹三年以來的心愿,的確是我們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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