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博覽會後,工作多了些,當然與大集團經營的公司一天可能就有好幾場告別式的服務量還是不能比,但是做得滿足、家屬也滿意就是最棒的事了。
「你這樣走沒關係嗎?」楊景書看着身側那拎着鞋赤腳爬樓梯的女子。
「沒關係啊,以前都用跪的用爬的,常磨破膝蓋,這個就不算什麼啦。」她仍然每天中午送餐給李爺爺。
早上有場告別式,擔心趕不及送餐,便請他幫忙,想不到時間抓得剛剛好,結束后她打電話給他,說她能自己去送,他人已在往醫院的路上;他拿了便當繞去接她,她的車上有平底鞋,方便她爬樓梯換穿。今日情況例外,只能穿着高跟鞋,但走八十幾階?開什麼玩笑,她乾脆脫了鞋子走。
「其實你可以不用過來,休息一次沒關係。」
「我知道沒關係呀,可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不.會見到李爺爺了。他年紀那麼大,我實在不放心。真不知道他兒子媳婦在想什麼,把一個老人放在這裏,也不回來看看他,哪天真的離開了,做再多法事、後事再隆重有什麼意義呢。啊,對了,我問到安寧病房也有徵志工欸,抽半天去幫忙好了。」
他盯着她走出汗水的鼻尖。「這樣不會太累嗎?」
游詩婷笑了一下,日陽下,眼睫撲閃。「不會啦,我是老闆嘛,老闆通常都要很閑,不做事才像老闆,所以公司的事就給OK妹負責啦,你不也一樣?」她喘了兩口氣。
他暢笑兩聲,空着的那手托住她手肘。「不累?我看你快爬不上去了。」
逮到機會,她直接勾住他臂膀,在他無奈的眼光下,笑咪咪地說;「那是因為這個樓梯這麼多啊。奇怪,幾乎每天都在走,怎麼還是每次都喘吁吁的……」
她瞄他一眼,面上有晶亮汗水,卻不見他氣息粗喘,男生女生體力有差這麼多?
「怎麼了?」
「沒有啦。你今天穿得好休閑,很久沒見你這樣穿了。」白色POLO衫和一條牛仔褲,簡單好看。
「我送完便當要去辦點事,可能得讓你搭計程車回公司。」
「這樣……」她低下眼帘。「好可惜,本來想說可以一起吃午飯的。」
「改天吧。明天中午?」
她搖頭。「明天又不是我生日。」
生日?今天嗎?他有些錯愕,然後才發現自己竟不知她哪天生日。想了幾秒,他道:「不知道你生日,那……等等請你吃飯?」
意外他的邀約,游詩婷慢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她一點頭,笑得像中了大樂透。「好啊,讓你請客。」微翹起尖下巴,笑問:「請我吃什麼?」
「你猜?」
「反正絕不可能是屍體。」
他楞半秒,笑了兩聲。「你可以點,我坐一旁陪你就好。」
「那多無趣。」她斜睨他。「到底要請我吃什麼?難道是素麵?」她發現他好愛吃面,尤其是素紅燒面。
他掌心揉上她發頂。「素麵有什麼不好?生日就是要吃面,麵線代表長壽。」
她跟上他。「是豬腳麵線嗎?」
「抱歉,有素雞素火腿就是沒有素豬。」他拎着手裏的便當盒,大步一跨,走在前頭了。
「等等到底要去哪吃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問。
「等等你就知道了。」
結果她等到的是那間廟。
「這裏不是我們以前來過的母娘廟?」
「是。」他尋了個停車位。
「哇,怎麼這麼多人?」廟前一大片空地,幾乎停滿車。
「周六有問事和祭改,信徒會比較多。」他鎖了車門,朝前頭走。
「問事和祭改?是問什麼?算命嗎?」祭改她知道,就是一些補運改運什麼的,她沒祭改過,倒是曾經在為喪家處理後事時聽家屬提過。
「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學業事業財運感情健康等等,說算命也是可以。」
「準不準啊?」她好奇追問。
楊景書笑了下。「心誠則靈。」
「什麼嘛,有說跟沒說一樣。所以你是來這裏辦事?」
「來拜拜。等等在這裏吃碗面。」
她低聲埋怨:「你說的請我吃面難道就是這裏的素麵?我以為會是只有我們兩人一起用午餐的。」
他笑一聲,走上階梯。跟着他上階,就見廟前聚集了不少信徒,他們或坐在椅上或站着,很自然地圍成圈,像在看什麼表演似的。她踮起腳,瞄了瞄,信徒聚集的中間,有位穿着黃色道服的男人正在對一名婦人解說著什麼。
「那就是在問事嗎?」
「嗯。你想問嗎?」他看着她。
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想。」
「去那邊寫資料,再交給那邊的師姐或志工就好。」他指着角落一張長桌,桌後有三名穿着黃色志工背心的男女。「要排隊,所以你在這邊等,我去點個香,等等過來找你。」
點了香,他跪在拜殿上。這麼多年來,神像始終莊嚴,眉目和善,他的心態卻早已不一樣。
香齊眉,再拜,他倏然想起那一夜……
「王母娘娘,我叫楊景書,我是來幫我阿嬤求壽的。阿嬤病得很嚴重,醫生說她沒病,只是悲傷過度;可是阿嬤她睡着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還多,怎麼可能沒病?葯也喂她吃了,但是沒什麼起色,所以我求禰讓她活下去,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你阿嬤是誰?」聲音忽然響起,他側頭看過去,是那位曾請他和詩婷吃面的廟公,他站在辦公室門口,一樣是淺黃中山裝式的道服。「你有事求母娘,總要報上阿嬤的名字還有生日和地址。」
他想了想,起身把香插上,走到廟公身前,「咚」一聲跪下,頭微低。「我想幫我阿嬤求壽,或是用我的壽折給她也可以,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求,請您幫我。」他平日不大燒香拜佛,真要為阿嬤求壽了,結果什麼也不會。
「求壽是大事,不是幾炷香拜一拜就可以。」
「我知道。所以請您幫我,要我做什麼事都可以,只要阿嬤可以活下來,她養我養到這麼大,我還沒孝順她。」他紅着眼,哽了嗓。
「我記得上回你跟那個小女生過來時,曾說你跟母娘有緣,讓你來幫母娘做事?」
他意會了什麼,猛然抬眼,看着男人。「只要幫母娘做事就可以幫阿嬤求到壽嗎?好,我什麼都會做,我可以留在廟裏做事。」
男人笑了幾聲,道:「起來說話,你這樣跪我是給我減壽,我承擔不起啊。」
楊景書倏然站起,動作有些急,男人又是笑,然後他忽然低眼,神情謹慎,不知看着什麼,楊景書順着他目光,除了地板和兩人鞋尖,什麼也沒啊。
「你怕不怕見鬼?」男人抬臉時,這樣問。
楊景書呆了幾秒,搖頭說:「不怕。人比較可怕。」
「那好。」男人拍了拍了他的肩,道:「不用留在廟裏做事,是要多行善,特別是多幫助一些弱勢貧困的人家,為自己為家人積德,阿嬤自然就能好轉。以前做過什麼你心裏清楚,那些事那些人就別再碰了,一些壞習慣要改,多讀點經書或抄寫也可,迴向給親友,等等去跟母娘求,說你願意為祂做事。提醒你,話出口了就要遵守,人講信用,神佛也講信用,我說這些你懂不懂?」
他其實似懂非懂,但這刻只有點頭才能換來阿嬤的命。「懂。」他點頭。
「母娘會幫你開天眼,記得煙酒女人不要碰,該做什麼你日後自會明白。懂不懂?」
他又點頭。「懂……」
……真懂嗎?楊景書看着神像眉眼,苦笑了下。當年他其實不懂什麼是開天眼,但為了阿嬤,他當然答應。他對母娘承諾會為祂做事,也會行善積德后,他身上慢慢出現的一些能力是他以往不曾有過的。
他忽然看得見一些畫面,像電影播映般,那畫面會在他眼皮下約二十公分距離出現,一幕一幕跑過。初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發現他所見畫面不久后都成了真,他才知道他好像能預知一些事。
他看見隔壁李太太讀大學的兒子在打工途中被一部蛇行的車子撞上,昏迷急救;數日後,真聽左鄰右舍談論李太太的兒子被酒駕的撞上,急救后仍陷昏迷;他還曾看見市場隔壁豬肉攤的老闆絞肉時,手不小心捲入;不出幾日,他便聽說老闆因為右手被絞肉機捲入,五根指頭被絞成米粒般,無法重建。
後來他念空大,修生命事業管理,一次正要踏出校園返家時,忽覺眼下有一影像滑過,幾片姑婆芋的葉子整齊地排列在草地上,他瞧不出什麼,隔日卻在校園一處隱密地看見姑婆芋的葉子,那附近味道濃重,他好奇走近一看,發現了一具女屍——那是學校失蹤多日的語文教師。
有了皇岩后,他發現他與無名屍、命案屍特別有緣分,就連市政府招標無名屍處理的工作都落在皇岩,他想,這就是他該做的工作。
當年若不是那場雨引他入廟,又讓他回童年的家,他不會找到母親的頭顱;今日,他便幫助那些找不到親人遺體的家屬找回自己親人,也為無名屍處理身後事。
他承諾過的事不敢忘,習字磨脾氣之外,壞習慣戒了改了,也維持單身。
姑姑這兩年常安排他相親,他能推則推,真推不掉就勉強去吃頓飯。上回接到姑姑通知他相親時間的電話前,姑姑先傳了張對方照片到他手機里,照片中是兩個女孩,一個是他的相親對象,另一個是相親對象的好友;看到照片那時,他眼下晃過的畫面是啟瑞和他相親對象的好友正在簽結婚證書,他心念一動,開口請啟瑞幫他去吃那頓飯,撮合了一段妙緣。
他才知道他原來還能看見他人情事,偏偏看不見自己的,好比詩婷……
他不懂,既給了他能力,又為何最近這些能力在減弱?再有,多年沉靜的心,怎麼又為一段年少時早已割捨的感情感到不舍?
他不知道是因為最重視的家人都離開的關係,或是從事這行看多了死別的影響,這些年來他對於情感的需求似也愈漸淡薄,偶爾在街上見到經過的男女甜蜜,他會為他們感到美好,卻並不特別想要有段感情,他以為這輩子大概就這麼一直下去,可一個游詩婷偏讓他亂了心神。怎麼辦?
「你在煩惱什麼?」身邊一道聲音傳來。
楊景書側眸,笑了笑,起身插香。「師兄今天也在?」當時以為他是廟公,後來才知這個男人也是為母娘做事。
「祭改的信徒不少,過來幫忙啊。」男人一樣淺黃中山裝式道服。
「今天不是家庭日?」他知道這位師兄周末假日時間都是家人的。
「是啊,我把他們都帶來了,在廚房忙着。一起工作也是家庭日啦。」
楊景書點點頭,避開上前的香客信徒,嫻熟穿梭其中,跟着走進辦公室。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啦,忙得差不多了,裏邊在煮麵,等等吃一碗再回去。今天人多,煮麵的速度都快來不及趕上吃的速度了。坐,喝杯茶。」男人坐下來,熟練地將沸水注入茶葉,同時熱杯,接着倒去茶湯,再次往壺裏注滿熱水。「什麼事煩心?」
楊景書微微一怔,淡應了聲:「工作上遇上一點小事。」
「小事會跪那麼久?」男人推了個杯子過去。
「謝謝。」他把茶杯湊進鼻尖,嗅了嗅,抿一口。
「有些事,就順從心裏的意思吧。」男人好像明白他的煩惱,遂提醒兩句。
他喝口茶,看看外頭。「跟你來的那是女朋友?」
他瞠眸,笑應:「當然不是。承諾過的事,我不會違反。」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交女朋友又不是什麼壞事,有什麼違不違反的,你又不是未成年。」
這話矛盾,楊景書聽了有些迷惑。「那時,師兄說了煙酒女人不能碰。」
「沒錯,我是說過。煙傷身又害人,酒易誤事,至於女人……」男人瞧了瞧他,道:「你身邊有女人,就多了個牽挂,心情、思考模式甚至做事態度都會受影響。我記得那時候你二十歲都不滿,年輕人性子衝動這我會不知道嗎?好歹我也年輕過。再說啦,你那時候的脾氣,哪個女人跟了你,最後也是會分開。在個性工作什麼都不穩的時候,你拿什麼跟人談感情?談了也是白談。再說你三十二歲以前遇上的都不是你的正緣,浪費時間在那些最後都會分手的女人身上做什麼?你不會以為我當時要你別碰女人是要你當和尚吧?我是提醒你別出入聲色場所,別玩男女遊戲,你以為我要你做什麼?」
「不是要我單身一輩子的意思?」
男人瞪大眼。「當然不是。這娶妻生子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誰都不能剝奪你成家的權利。你沒看我孩子都那麼大了?」喝口茶,又說:「外面那女生我看着面熟,現在才想起來她不就是當時跟你共吃那碗面的那個小女生嗎!」
景書輕點下頷。「是。」
「這個姻緣到了時,是擋也擋不了,註定好的。工作上還是感情上,偶爾也可以順着自己心裏的意思去做。這麼多年下來,你看的事情也多了,是非對錯,你心裏有把尺,孰輕孰重,你總會有所選擇。」
楊景書默思幾秒,探究般地開口:「她是我高中就認識的。」
男人頓了下,笑兩聲。「有緣,也要遇上的時間是對的。」
有些話不能說太白,這點他倒是清楚,稍頓幾秒,楊景書開口提起另一事:「最近感應的能力好像變差了,看到的影像都是模糊一片。」柔柔告別式那次,他明明聽見她的聲音,回首時卻什麼也沒看見;與黃聖文碰面那次,他亦看見了什麼畫面,卻只是一片模糊,車上走下來的那三人,樣子全看不清。
「你當初是為了你阿嬤來求壽,這些年你還得也夠了,責任已了,你的事會有其他人接下去做。」
責任已了?楊景書瞠大眼看他。
男人笑兩聲。「意思就是你可以退休啦。」嘆了聲,說:「我們這些幫祂做事的弟子,與祂之間的緣分也是有深有淺。你還夠了,自然就再見不到那些;但別以為這樣就能放縱自己。任何事存着善心,用感恩的心面對一切總是沒錯。咦!面好啦?」裏頭走出一對年輕男女,兩人共提一個不鏽鋼大水桶,冒着熱氣,是素麵。
「爸,你也來幫一下,這好重!」年輕女子埋怨了句。
男人起身,接過水桶,楊景書跟着握上另一端提把。「我也來幫忙吧。」
把素麵提到香客休息區,楊景書朝問事處走,那些善男信女手中各持有一張號碼單,不知道她被排到幾號?他四處看了看,卻不見她身影;他往人群後頭看着那一張張等着解惑的面孔,仍不見她。
蹙起眉,他問了一旁發號碼單的師姐,那師姐說方才還見到她混在人群中。
他打了她手機,卻是關機狀態。她搭他的車來,這裏並無公車,她不可能先離開,那麼會去哪?
他想到她或許問完事,沒見到他,先到停車處等他?他快步下階梯,朝車子方向走,廟的另一頭,一部黑色廂型車正往山下開。
游詩婷看着左右兩側的男人,忍不住追問:「我記得我跟你們新民沒有往來,也沒搶過你們生意吧?」她后覺地發現絲襪破了,還破得很可怕,進廁所脫了絲襪,一出來就被請上車,說什麼他們老闆要見她。
她一問,才知這兩人是新民禮儀的。她印象中是有這家公司,但她記得自己從未與這家公司有過接觸,他們老闆見她做什麼?
「老闆交代,我們只是負責請游小姐走一趟。」
「請我走一趟?」明明是強迫。她走出洗手間,兩人一前一後堵住她,她才想高聲喊,兩人架着她就往車廂里推,還拿走她正要拿出來撥號求救的手機,這叫「請」?
「反正到了你就知道。」
「你們這是綁架吧?」
「……」不講話,她看看兩人,再問:「你們老闆到底是誰?還有,我的手機能不能還我?」
「……」仍然無人回她話。她有點挫敗,心裏不是不懼怕,可她知道愈怕愈要表現得鎮定。她斂斂神,又道:「見了你們老闆,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我朋友還在廟裏,我怕他找不到我,他可能會報警。」
「……」又是自言自語。她在心裏呵口氣,有點無奈。她的生日要這麼驚心動魄地過嗎?楊景書知不知道她不見了?會不會想辦法找到她?
車子停下時,她意外是在一棟像是一般民宅的透天厝前。她坐着不肯下車,被身側男人推了下去,她踉蹌了步,挺直了身子往前走。
大門后,是片庭園,花木扶疏,看着甚舒服。她慢吞吞走着,想拖延時間,卻不經意在轉眸間看見前頭那張有些熟悉的面孔。對方也發現她,直勾勾看着她。
「你……」她走到男人面前,瞠大了眼,驚喜尖叫:「石頭丨」
石頭訝望她幾秒,煙一扔,一把捏住她臉腮。「你好意思叫我?一聲不響就不見人影。自己算,不見幾年?」
「我去念書啊。」她拍掉他的手。
「跑這來做什麼?」
「被……算是被押來的。」她看看後頭,那兩人還在。她問:「那兩人你認識嗎?」
石頭瞄了瞄。該怎麼和她說?
「你們不進來坐嗎?」黃聖文略低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詩婷看過去,瞪大眼,呆了幾十秒,才道:「文哥!你是新民老闆?」
「不像嗎?來,進來說話。」
「外面那是你的人?」她脫鞋進屋,心情放鬆了點。
「對你不禮貌是不是?」
「也……也不是,就是沒告訴我新民的老闆是你。」
黃聖文招手示意了下,裏頭送了茶水和點心出來。「你不知道新民是我的?」
「不知道。」她坐了下來,斟酌說詞:「我有聽說你進去裏面。」
一旁石頭看着她,不明白為什麼文哥找他來,也把詩婷找來?
「景書沒告訴你,我出來已兩年多,還拿了他的錢成立新民?」
她張大嘴,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沒有,他沒提過。」為什麼他會拿錢給面前男人開公司?
「他沒提?」黃聖文頓了幾秒。「你們不是在一起嗎?這事他沒告訴你?」
「我們沒在一起。」怎麼大家都以為他們在一起?
「是嗎?」黃聖文笑得很淡,手指撫着另一手上的祖母綠戒。「以前就聽說你很喜歡他,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搞不定他?」
游詩婷盯着面前男人,感覺這人說話的態度和那面相,似乎和她以前認識的那一個文哥不大一樣。以前的他像個長輩,出口的話飽含鼓勵意味,現在不過交談幾句,卻覺他變得有些浮躁。她悄看一眼身旁的石頭,他望着不知名處,不知在想什麼,氣氛古怪。
她抿抿嘴,乾笑一聲。「這個……這種事勉強不來,我喜歡他不代表他也必須喜歡我。您今天找我過來,就是要談他?」
他擺手笑。「當然不是。我專程請你來作客,晚上留下來吃飯,我叫了外燴,那家餐廳廚師辦過國宴,手藝不得了。」
「不用這麼麻煩,還讓文哥破費,應該是我請你吃飯才對。」她后覺地發現不對勁。請吃飯為什麼不打電話,要用這種方式「請」她過來?而且他的人竟知道她人在那間廟裏,他派人跟蹤他們多久?
「怎麼是破費,大家久不見,吃頓飯敘舊,挺好不是?」他擴大笑容。
「因為我突然出來,公司員工會找不到我。還是我們再約時間?我公司里還有事,必須先走了。」游詩婷起身,心裏忐忒。
黃聖文斂了笑,眉目一沉。「你們這些孩子是怎麼了?一個一個都不聽話了?翅膀硬了?」
她擱在腿上的雙手縮了下,乾笑兩聲。「是真的有事。」
「有事?不是在廟裏求神問卜嗎!那麼悠閑,你還能有什麼事?」
「……」果然被跟蹤了。那麼那人呢?他有沒有事?她呵口氣,放棄離開的念頭。「文哥究竟有什麼事,需要用這種方式把我找來又不讓我離開?」
「會讓你離開,只要楊景書願意把他手上的證據拿出來。」
「什麼證據?」要拿她跟景書換回他口中的證據?
「文哥,你到底要做什麼?」石頭皺眉。
「你還好意思問!」手一拍,指着石頭質問:「你做了什麼?」
「我做什麼?」石頭指着自己,無奈地笑。「我每天除了守着永安之外,還能做什麼?真要說,也就只有你讓我去做的那件事而已。」
「那為什麼那件事會被楊景書知道,難道不是你出賣我?」
景書知道了?石頭微愕,道:「我為什麼要出賣你?我並沒好處,還可能吃上官司。」
「不是你出賣我,難道是拿了『會錢』的那些人?」
「石頭,你……」游詩婷將捕捉到的對話片段組織起來,訝問:「你做白手套?」她以前就知道為了搶生意,業者會和警消掛勾,每當有意外事件或無名屍時,警消通知熟悉業者前往,事後業者再贈紅包感謝,這紅包就是他們口中的會錢。
石頭沒說話,低頭點煙。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她錯愕地看着他。「又不是十幾年前,現在被抓到可能要吃上官司的。」
「反正出事,你我都逃不過。」黃聖文起身,看了兩人一眼。「要麻煩你們暫時留在這裏了,什麼時候能離開,就看楊景書什麼時候把證據拿來。」
「沒回來?」楊景書看着蓮華的櫃枱客服。「她有打電話進來嗎?」
「沒有呢。楊先生要不要留話?」他來過幾次,客服早認得他。
「有沒有說她有什麼行程?」他心急了。
「呃……沒有聽說。」客服疑惑凝望。「您有什麼急事嗎?等她進公司,我會轉達讓她知道的。」
「雅淳呢?她在不在?」
「林經理外出,和家屬談治喪事宜。」
「那麻煩你見到她時,請她馬上與我聯絡。拜託了,謝謝。」他微一欠身,轉身離開。
天色已暗,他看了眼腕錶,已經晚間七點半。兩點多不見人,他在廟裏來回找了幾次,信眾多,他不敢掉以輕心,一張一張臉去認。他找遍廟裏外,全無她蹤影。他在上山下山路上來回兩次,也未有她身影,直到現在……她一通電話也沒,不像她個性,手機又遲未開機,他實難相信她平安無事。
但,會出什麼事?廟裏人潮不少,她不是三歲孩子,遇事總該會喊人;還是說,她也許覺得人多空氣悶,到外邊走一走,有沒有可能因此而不小心摔落山坡?
不急。他呵氣,告訴自己不能急。垂眼時什麼畫面也沒,他不禁懊惱感應不到她人在哪,他的能力呢?現在連個黑影也看不到了嗎?
楊景書坐在車上,細細回想下午的一切。她確實上他車,兩人一起去為李爺爺送便當;她說她生日,他說請她吃面。到廟裏時,他去點香,她等着問事,他和師兄交談時,她人還在,接着,她……他思緒中斷,看一眼突響的手機。
「文哥。」接起時,他有禮地開口。
「還沒吃飯吧?」彼端嗓音微揚,語聲愉快。
「正在想要吃什麼。」他心思不在這上頭,敷衍了句。
「很忙嗎?」
「還好。」
「只是還好?我以為你很忙呢!」笑了聲,道:「我家裏辦了個宴會,只請一些老朋友,你過來一起吃頓飯吧,蔚師可是辦過國宴的,菜色你肯定喜歡。」
他揉揉眉心,低道:「改天吧,我還有點事必須處理。」
「什麼事比老朋友聚會還重要?我請的這些人,可是你以前就認識的,難道不想見見他們?」
「吃飯可以再約時間,但我現在要處理的事,是……」他止聲,不說話了。
「不想來吃也沒關係,我不喜歡勉強人,吃飯就是要開心嘛,你說是吧?」彼端呵呵笑,又道:「你忙吧,先這樣。」
「別掛!」楊景書急喊一聲,沉住氣息,喉音略緊地問:「你請了誰?」
那端先是笑了一會,反問他:「你不是知道了?」
他發動車子,又問:「你想做什麼?」人就這樣不見,當然不是單純吃飯這麼簡單,難道是為了那個標案?
「拿你手中證據過來換。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但是你必須將所有證據含備份都交出來。」
他靠上椅背,心裏快速分析衡量,不是不掙扎。
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說不準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啦。
耳際響起她的聲音,他忽然驚覺,還有什麼比她平安來得重要?他想起幾個小時前,師兄在辦公室說的那番話……他決定聽從心裏的真實意願。
「地址給我。」他打了方向燈,將車子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