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月里,微風輕吹,吹綠滿山遍野,雪白又純潔,小小的野薑花。偶然一天,沉默的你,投影在我的世界裏……」
張柔柔在五月下旬出發了。
她的行前歡送會上,只有摯親好友,行李箱是雪白色的紙棺,棺木車周圍系滿了野薑花,因為她喜歡野薑花。游詩婷找了有點年代的老歌〈野薑花的回憶〉,請自己的樂師重新編曲,她又配唱后,成了歡送會上的音樂。
摯親好友手中都有一本她的寫真集,從她出生到結婚生子,每個階段都有。
歡送會場的大螢幕,還有她的個人……真的是。她坐在輪椅上,在陽光下
清唱了〈末班車〉,要送給摯親好友,願大家用歡喜心送她去旅行。
「空着手,猶如你來的時候,緊皺的額頭,終於再沒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難免會沉重,你沒錯,是應該回家坐坐……別回眸,末班車要開了,你不過先走,深愛是讓不舍離開的人好好走……」
游詩婷是歡送會的司儀,在影片結束后,她說:「其實就像這首歌的歌名一樣,人生就像搭火車,從上車開始,便啟動了旅程,每一站會遇上不同的旅人,所經風景中,有艷色有黑白、有晴天有陰雨,或笑或淚、或疼痛或喜悅;我們這些親友,也是同車的旅人,我們可以告訴自己,她只是不喜歡這條路線的風景,所以她提早換了車。當她自這部車上下車時,便結束了這趟旅程,接下來,會有新的風景等着她,我們應該抱着歡喜的心情,微笑祝福她走向新的旅途……」
她輕輕說著,表情是溫柔的。影片雖已停止,螢幕上還有張柔柔的照片播放着,光影晃動間,她眉眼一閃一閃,透着自信的光芒。
一襲黑色中山領西裝的楊景書站在角落,戴着白手套的雙手交迭在腰腹間,他挺拔的身影只是靜靜地待在那看着這場與眾不同的歡送會。
他不經意抬睫,覷見她眼底流爍的輝芒。她是該自信,他亦為她這場告別式的設計以及底下親友的反應感到驚喜。每每回想當年他那番渾話,他總不住地懊悔。
還好,現在的她如此優秀,不怕尋不着良伴;但思及此,他卻有些難過,因為他只能坐在另一部車上,看着她搭乘的那部車,過站不停。
他什麼都不能做,他們本來就不是同班車,只是曾經在某一站列車交會時,看過同一片風景。
「媽咪,你今天又沒有叫我起床,我差點又睡過頭。阿嬤說你睡得太香,忘記叫我了,但是沒關係,恬恬已經五歲了,以後可以自己按鬧鐘,我也會刷牙洗臉了,你不要擔心我。」前頭,五歲小女孩上台獻上她對母親的思念。
「早上阿嬤買了一個菜包給我吃,我有把我討厭的高麗菜吃下去哦,因為我知道媽咪在睡覺,以後沒有人可以照顧阿公阿嬤,所以我不要偏食,才能趕快長大,代替媽咪你照顧阿公和阿嬤……可是,媽咪,你看不到我長大了……媽咪,我好愛你,你有沒有聽見?天上的神仙爺爺奶奶有沒有幫我照顧你?你每次都說我比較愛阿嬤,阿嬤說你羞羞臉,這麼大了還吃醋……」轉着麥克風,彆扭地看着坐在底下的外婆。
稍頓,又說:「媽咪,我好緊張,你可以不要當天使,來陪我說話嗎?」會場只有親友,謝絕其他做秀成分居多的政客,可面對底下幾十人的場面,五歲的孩子還是緊張。對於死亡,她懵懂,悲傷還不深刻,只是疑惑為什麼母親要去當天使,只是下意識想找着母親來陪伴。
游詩婷矮下身,單膝跪地,一手撫摸孩子肩背,在她耳邊低哄:「恬恬好棒,媽咪在天上一定會聽見你的話,你還有沒有話想對媽媽說的?」
「有。」忘了把麥克風移走,脫口就說:「但是阿嬤不能罵我我才要講下
去……」一番童稚惹來底下一陣輕笑聲,為天真的孩子感到疼惜。
拿着手帕拭淚的張母只是笑了笑,紅着眼對外孫女豎拇指。
「我要跟媽咪說……媽咪,雖然我愛阿嬤,可是我最愛你了。媽咪,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讓你在天上好好睡。這是詩婷阿姨教我的,說以後要是想你時,就可以唱這首歌。媽咪,我開始唱了,你要乖乖睡……啊我忘記了,要先謝謝各位叔叔伯伯阿姨來送我媽咪。」又轉轉麥克風,才張嘴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眼睛眨啊眨,閃閃的淚光魯冰花。家鄉……」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骨灰環保袋置入土裏,灑落一把花瓣,覆土。
「柔柔,這裏有龍柏、雞蛋花、桂花,入圜兩側還有百合、櫻花,雖然我不很同意你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身後事,因為不能立碑,媽媽真擔心以後找不到你埋在這裏;但這是你的遺願,媽媽只能尊重你。剛剛看了下環境,我安心了點,以後帶恬恬來看你時,還能看樹賞花,你在這裏也會住得很快樂對吧?柔柔,下輩子再來當媽媽的女兒,安心睡吧。」
張眸時,張母見楊景書立在十步之遙,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她把外孫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過去。
「阿姨。」他輕點下顎。
她瞧了瞧他。寬肩窄身,體態瘦長,黑色中山領西裝和雪白手套襯出專業,氣質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極好,眉清目朗,挺鼻寬唇……當年她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今日甚至親自為柔柔扶棺護靈,她前女婿卻連個影都沒見着。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着十步之遙,那一樣同他一身黑西裝的女性側影,道:「我聽柔柔說過,詩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來有點擔心今天會看到她哭唱着爬進來,沒想到……她那首野薑花唱得真好聽。你……你們真的不錯,今天的會場很溫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歡送會來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詩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創新,我還停留在較傳統的時代。」他輕笑一聲,嘆道:「年紀大了……」
「才幾歲就年紀大?」張母心情愉快不少,盯着年輕小夥子俊秀的面目,感嘆般地說:「還好有你們,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沒辦法回家。」傳統觀念里,離婚的女兒死亡后,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楊景書垂眸,噙着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許因為她是女孩子,對這方面的習俗才特別敏感。她說有些觀念太歧視女性,像她是獨生女,如果她死後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當孤魂野鬼,所以觀念和文化要修正。」幾次因工作交談,他都能聽見她對殯葬文化不一樣的想法。
「還有樹葬,我們公司沒接過樹葬的案子,整個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沒有實際服務的經驗;她之前有見習過,我今天算是來跟她實習的,她們蓮華從成立開始一直都在鼓勵環保葬。」
張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詩婷在她離開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較放寬心離開,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事,每次說話都要很小心,雖然知道她得病時就有心理準備,但是事情發生時,還是很慌亂很無措。」他只是輕輕頷首,抿唇微笑。
「你……」張母凝視他低垂眉眼的側臉,問道:「你怪我們嗎?」
楊景書呆了一秒,微笑搖首。「沒有。阿姨別往心裏放。」
「我……」嘆口氣,張母開口:「當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覺得很抱歉,對你和詩婷說過那麼過分的話,這是我們為人父母最失敗的一點。」
他仍是垂着眼,淡笑。「不要緊。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為難,很多時候的言不由衷非我們心裏所願,我知道你和叔叔是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到現在都沒來看她一次。如果當初不反對你們往來,也許今天就不是這樣了……」
他抿了下唇,無話。人生不能重來,說這些其實於事無補了,他能做的只是聽一個母親說點心事;再者,如果當時沒和柔柔分開,誰也料不到後來的他們又會怎樣。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毫無意義,張母尷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聞,那時候柔柔好生氣,氣我跟她爸逼着她跟你分開,讓她連想安慰你都沒辦法。」
他一楞,僵滯兩秒才反應過來。「沒關係,過去的事了。」
「你……其實你真不容易,不像我們柔柔,還有爸媽疼着、保護着。」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沒有爸媽疼惜、保護的孩子,有時會更有韌性。好比一張素麵平凡的色紙,經過幾次折壓后,張開來的畫面反而更美好。」
原來這孩子還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間,我們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們在一起的事,她還要我帶相簿給她,裏面有你們大家的照片,她說她看得出來詩婷很喜歡你,但你不知道。」
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楊景書呆了好幾秒,有點傻地點了下頭。「嗯。」
「她說那個女孩很可愛,因為喜歡你,所以也對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臟緊縮了下。
「那你們……這麼多年,沒在一起嗎?」
「沒有。」
「你不是為了我們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們聯絡,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個藝人的告別式是你們皇岩辦的,柔柔指着電視機,很驕傲地說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還被她洗了一頓臉,我……」
楊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抱歉地看着張母。
「你忙,我過去了。」
他輕點下頷,側過身子,接起電話。「什麼事?」
「剛剛護理站通知上去接體,結果我們去了,新民的人已經在處理,說家屬事先就找了他們。之前聽啟瑞說他那邊也被搶過幾次,現在搶到醫院就太誇張了吧?」王仁凱在彼端又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是衝著我們來嗎?殯葬處應該查一查才對吧?」
又是新民?楊景書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了。」掛了電話,他盯着手機默思片刻,找出一個熟悉人名,按了撥出鍵。
「陳分隊長,我楊景書……」他輕笑一聲。「是,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着遠處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游詩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媽不知聊着什麼,兩老不時泛出笑容,悲傷逐漸沉靜。
當年阿公的案子是由這位陳分隊長承辦,他記得他帶游詩婷去到派出所說要報案,把當年在衣櫃裏所見的一切道出,又說出母親託夢頭顱埋在竹林一事時,幾個警員當他在說笑,要他別亂報案。他無奈之際,她氣得哇哇叫,指着人家警員的鼻子罵草菅人命,後來是這位當時還只是小員警的陳警員信他說法,人帶着就往竹林去開挖。之後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個命案現場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禮儀公司您熟不熟?」見整個儀式結束了,他往回走。「是,因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煩您幫我查查。會不會給您添麻煩?」他跟上送行的親友,走在最後頭。
話聲漸遠,一陣涼風悄至,捲動了龍柏枝葉,樹影晃動間,下方那壞新土,一抹光點上下晃移。爸、媽、恬恬,再見。景書、詩婷,再見。
楊景書合上手機之際,耳尖一動,猛然回首,只是樹影斑駁。
六月份的生命禮儀博覽會上,游詩婷事先找了手作紙紮公司,她請她們做了環保紙棺、壽衣、骨灰罈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學校所學,將孝服縫製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擺在玻璃櫃裏,不留心看還以為是什麼飾品。
許是國人對於殯葬的觀念日漸開放,許是廣告成功,這場博覽會吸引不少民眾參觀,幾個相關科系的應屆畢業生詢問有沒有徵人需求,也有經過民眾看了她們現場播放的形象影片,被故事感動得就在現場噴淚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參觀后問起有無生前契約服務。
首日有了媒體的相關報導后,第二日、第三日參觀的民眾更多,蓮華這邊突然間就忙碌了起來。
報紙上關於這場博覽會的報導篇幅還不小,楊景書才一落座,就見一旁雜誌架上的報紙標題,他拿了報紙回座翻看。
皇岩並未參加這場活動,除了有隻1駐點和殯葬處合作的優勢讓他不需再多做行銷外,他這些年的心態也不大一樣,只要業務穩定、服務品質也穩定就好,有時持續的穩定,其實也是一種進步。
整篇新聞除了介紹博覽會特色之外,也訪問了幾位負責人和參觀民眾;最吸睛的一張附圖是一個透明玻璃櫃裏的喪服,一整個家族依照輩分排的小喪服,那是蓮華的攤位。
會前,她做好這些小喪服時曾拿到他面前,那時他便驚訝於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從沒見過這種小喪服,她把傳統上令人覺得避諱的喪服變可愛了;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動點巧思,把它縮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覺就有天壤之別。
先前聽她說起林雅淳很擔心蓮華不出半年就要宣佈關門大吉,但他想,這次的活動后,林雅淳恐怕會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報紙收妥置回時,服務生正好送來咖啡,他點頭一笑,餘光看見窗邊有人影。他微一側目,就見窗前立着一名男子,壓低的棒球帽下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對眼睛,那男人兩手插在運動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舉步走開。
幾秒鐘時間,他聽見店門打開時風鈴發出的聲音,不過抿一口咖啡的時間,那人已走到他對座,拉開椅子逕自坐了下來。
「你是楊先生?」男人壓低嗓音,帽緣亦壓得很低。
他困惑,仍頷首。「是。」一小時前陳分隊長打了通電話給他,約在此相見,卻來了這個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給他一個折迭過、封了口的牛皮紙袋,開口道:「陳分隊長讓我把這個給你。」
「裏面是什麼?」
「不知道。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楊景書接過,還沒打開,那男人已起身離開。他不意外對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對方身分,只是拿了東西和帳單,付款走人。
回到皇岩,他才把紙袋裏的東西抽出……是照片,還有一張電腦打字字條。
他算了算,照片十來張,每張都是近距離拍攝,能清楚看見照片中的人物與環境。
最後幾張照片像在隱密的私人倶樂部之類拍攝的。他看着宴會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雙眸,裏面那拿着茶葉罐的男人臉孔令他震愕。
張啟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搶了生意一事時,他心裏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沒想過這中間人會是照片中那人,要是這事情被揭發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過責罰吧;然而,他也不能繼續任新民壓着皇岩,就算他不愁吃穿,員工總要照顧。
他再看看那張字條——
戴着黑框眼鏡的西裝男子是中間人,叫石沛山,永安鮮花生命禮儀負貴人。
右手邊那兩位是分局警員,左手邊黃衣男子是消防局勤務中心的。
「他」畢竟算是我學長,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自己看着處理。
目光掃過最後一字,楊景書揉了字條,在窗邊的椅上坐了下來。
石沛山,石頭的本名,他怎會忘。同窗三年時光不長不短,卻正好是人生青春年華最美好時。
每個人都有選擇方向的權利,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奮鬥,他不能批判他們的選擇是對是錯,只不過他真意外石頭會是白手套。
既然石頭都將永安轉型了,怎麼又成了中間人?他幫新民做這樣的事,對永安的業務並無任何幫助。人說同行相忌,唯一能想到的恐怕也是人情壓力,他不也正因為還了同樣的人情,才有新民?
很為難啊,他怎麼做都不對。人一旦背負了情字,無論親情友情愛情人情,只有為難。那日詩婷問起這些舊友,他就是想着既然都已無往來,她也無需知道誰的動向;另一原因則是他擔心日後大家會因利益關係而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想她被牽連其中,遂未對她吐實。
好了,麻煩真來了。他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着,手中握着照片望向窗外車流,手機在這刻響了起來。看一眼螢幕,他皺了皺眉,這麼快就找來?
「文哥?」接起時,他語聲稍揚。「吃過了。還好,並不忙……」他垂眸看着照片,眼色微深,一邊將照片鎖進抽屜,一邊輕輕笑開。「說指導不敢當,切磋才是真的……好啊,我早耳聞那位師父的手工,還沒見識過呢。」
半小時后,他人已置身新民禮儀事業的負責人辦公室。
「來,快來看看,剛剛寫了幾個字,那味道真好。」一襲黑西裝的黃聖文,梳得整齊的頭髮已是大半銀絲,楊景書跟在他身後,已微微流露出倦色。明知此行不在於切磋技藝,卻不得不走這一趟,總要知道對方究竟想要什麼。
辦公桌面上,一本參考字帖,宣紙上幾個大字,楊景書瞄了眼,是〈正氣歌〉。他悄勾唇,一抹近似嘲弄的笑意噙在嘴角。
「就是這個。」黃聖文打開一個紙盒,墨香漫了出來,盒內靜躺着用金漆繪上龍形圖案的墨條。「一個記者朋友去採訪這位國寶大師,挑了兩支來送我,說是用德國的松煙和法國的麝香,還有美國的牛皮膠,再用傳統技術製成的。你聞,味道真和外頭一般賣的不一樣。」
他低頭一嗅,含笑道:「很自然的香氣。」
「喜歡吧?這個我沒用過,你等等帶回去用吧。」將紙盒合上。
楊景書笑道:「既然是文哥朋友相贈,意義重大,我怎麼能收?」
「兄弟一場,我朋友就是你朋友。」把紙盒塞到他手中。「拿着。說送你,
就是送你。你在練字的人,正需要這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楊景書把玩着那長條狀的古風紙盒,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送「會錢」打點警消單位,算是先利其器?他點頭,把紙盒往桌面上一擱,輕輕笑着:「文哥,這東西我不會收,有話直說吧。」
黃聖文楞了會,拾來桌面的煙盒,遞了根給他。他笑,道:「我戒很久了。」
把煙叼在嘴邊,點上,吸了兩口后,黃聖文才說:「真戒了?上回聽你說你戒了時,我以為你說笑的。」
「認真的。」楊景書淡應一聲。
「其實也不是什麼難處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幫我做到。」吐了煙圈,黃聖文道:「下個月無名屍招標,我希望皇岩不要投標。」
對此要求,楊景書不大意外。「投標各憑本事,皇岩未必標得。」
「難說。皇岩連RJ都能駐點了,要得標還不容易嗎!你是我帶出來的,你那身本領不也從我這裏習得?打點什麼的,難道你會不了解?」
楊景書笑着。「文哥誤會了,我沒打點什麼,一切照規矩來。」
「是嗎?」黃聖文斜眼看他,抽着煙。「這麼巧,尺了醫院駐點是皇岩的,無名屍也是皇岩的,殯葬處指定業者也是皇岩?我聽說你和某分局的陳姓警官交情不錯。」,
「這些與陳警官無關。」楊景書看着他,道:「陳警官是您學弟,他為人如何,想必您心裏清楚。」
黃聖文縱笑兩聲,陰沉着面孔。「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誰心裏想什麼。也許他幫你打點了一切,你才有今天的成就;當年我就算沒提拔你,也確實照顧過你們;至少,我沒讓你們去碰那些毒品,今日不過是要你幫我一個小忙,你辦不到?」
是。當年他確實沒讓他們這些小弟們碰毒。
或者,卧底的黃聖文當年只是不想讓當時年輕的他們染上毒品。什麼緣由不讓他知道毒品、軍火一事已不重要,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從黃聖文手裏拿了不少零用金,加上葬儀這部分的紅包等等,他年紀輕輕即收入可觀。即便時移事往,即便早已遠離幫派,受過黃聖文金錢上的援助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當他出獄找上他,開口需要資金做點生意時,他自然該還他人情。他匯了一筆錢給他,他便拿了那筆錢成立新民。
「我感念文哥當年照顧,所以您出來時,開口說要資金,我也拿了出來,欠你的人情,我自認為已還清,所以皇岩不會放棄這次投標。」
黃聖文冷嗤一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放棄無名屍這個鐵飯碗。」說是做功德,其實無名屍透過協尋管道,多數還是會找到家屬,那就成了有名屍,自能跟家屬收取費用,且利潤可觀,至於做功德的僅只幾件。
「對我而言,它不是鐵飯碗。我不過是想做點善事,彌補年少輕狂時犯過的錯,也為親人添點福壽。」
「你還有什麼親人?不就只剩一個姑姑?需要添多少福壽!」
楊景書笑了笑,淡聲說:「我若沒猜錯,文哥想從中獲取龐大利益。您既是警官出身,想來必是正義感或是想為社會做點什麼的心態,才會讓您走上警職,為什麼現在的您,卻是利欲熏心?」
黃聖文放聲大笑,目光冷涼。「我利欲熏心?我為這個國家為這個社會做事,到頭來換得什麼?卧底容易嗎?我花多長時間才讓林明慶信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情報,我的上司、我身邊的兄弟沒本事逮捕他,差點讓我命喪他槍下,我為自保,先斃了林明慶有何不對?查不到那批毒品去向,上頭為了交差,懷疑我私吞,胡亂定我罪,一關就那麼多年,我這些年來所損失的,難道是我活該?」
楊景書抿唇不說話了。卧底的確不易,若身分泄露,可能危及生命與家人,亦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中迷失自己、染上惡習;就算任務達成,也怕是回不了警界,因為遊走黑白,知道太多秘密。
他不知道黃聖文究竟和那批毒品有無關聯,可他明白,那幾年牢獄之災,確實無奈。為了一個任務,犧牲了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還在人生留下一個污點,,從警官變成賊,換作任何人,也難不埋怨。但是……
「就算是這樣,難道就該放棄自己過往的良知和正義感?」
「良知?正義感?」黃聖文斜睨他。「你別告訴我你做無名屍真不是圖利。」
楊景書笑了下,不解釋也不再勸說,他吁口氣,道:「那麼,各憑實力了。」抬腕看了看時間,微笑着說:「時間不早:不打擾您練字。」微一頷首,他邁步離開。
拉開門把時,有一畫面掠過,他沉了沉眉,低眼凝視——那是一部黑色廂型車,在一處像是一般住宅的透天厝前停了下來,前頭有一大片庭院。車門一開,一團影像下車,跟着後頭又一個身影被身後的人推了下來。是誰?三人面目模糊難辨,身形亦難辨,唯一確定的是三人皆是黑衣黑褲。
他微蹙眉,試圖看清,但那畫面就像老電視機,黑白畫面閃了閃,什麼也沒。
他拉門的手一頓,轉身想提醒身後那人,回眸,對方莫測高深地凝望他,他微微一笑,道:「文哥,這陣子出入小心。還有……」呵口長氣,他接著說:「送『會錢』的事別做了,做生意靠誠信,才能長久經營。」
他想,黃聖文這樣子擋人財路,擋他是一回事,擋別人,別人會怎麼處理又是一回事;他既知他可能遇上麻煩,提醒一下,總是應該。
只是他心生另一疑惑——最近,他感應的能力似乎有些異樣;再有,方才所見的畫面,為何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