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月的陽光,妖艷如情花。
站在公寓樓大門口,抬頭看了看天空,李桓強從胸袋掏出墨鏡戴上。
突然出現的休假,就像是面額一百萬的鈔票,有心想花掉,卻無從下手。
他習慣了長時間工作的生活和各種各樣的突發事件,早就不記得上次休息是在什麼時候。於是,當這一次的工作超乎順利的提前完成後,他反而無所適從。平時總響個不停的手機,此刻安靜得讓他失望。
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五年。遠離家鄉與求學的那座城市,在這裏,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
從剛來時的一無所有,他有了響亮的業界名聲,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節節攀升的存款,有了安居的房產,他握着這些證明自身能力與地位的東西──卻唯獨沒有夢想。
年復一年,就這麼下去了。忘了曾經的刻骨銘心,忘了虔誠許下過的願望,直到不再想起那名為「渴望」的感覺。
站在步行街的人潮中,有種茫然不知前路的錯覺。人流中,李桓強停下腳步,看向右方格外明亮的那家店鋪:「水晶依戀」。雖然店名中帶了「水晶」,但實際上這家店經營的是藝術玻璃器皿。在充沛的自然光線下,櫥窗中的陳列品營造出璀璨奪目的效果。
彷彿靈魂受到吸引,李桓強推門而入。
一排排高低錯落的展示架上,陳列着造型獨特優美的玻璃製品,花瓶、酒皿、相框架,以及等等純裝飾品。
燈光下,玻璃稜鏡形成閃亮的視覺效果,與冷冰冰的觸感相得益彰。
從以前,他就對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尤其是手工制的玻璃品情有獨鍾。視線被一樽花朵形狀的煙缸吸引了,像一朵半開的花朵,層疊的花瓣巧妙的形成煙缸壁與底盤。花瓣與花瓣間交錯的隙縫,恰好形成支放香煙的凹槽。
李桓強這輩子就吸過三次煙,平時身上連打火機都不帶。煙缸對他來說,毫無使用價值。不過,像這麼美麗剔透的煙缸,就算有人買了回去,想必也捨不得往裏扔煙屁股吧。
看中了什麼東西就不要猶豫,要在第一時間佔為己有──這是多年教訓得出的經驗。所以在第一眼被吸引的時候,他已決定要買下。
向店員詢問了一些關於產地、品質之類的問題,然後他就詢問起了能否刷卡的問題。
「先生眼光真好,這款一共進了三個,昨天剛到貨就賣了一個。除了您手上這個,就只剩架上的樣品了。我們賣的都是限量版,賣斷就再也沒有了喔。」
在交給店員包裝前,李桓強再度愛不釋手的把玩了一番,正在這時,傳來令他意外的招呼聲。
「李桓強?李桓強!真的是你!」
安媛無法置信的大步走到他面前,眨了半天眼才確定自己沒認錯人。
「──安媛?」
「嗨!三年不見,就不認識老同學啦?」安媛爽朗的笑了起來,「你怎麼一畢業就鬧失蹤?大家想找你,結果沒人聯繫得上你。後來聽說你發展得不錯,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來來,快給我留下電話、郵箱、MSN。」
「好好,還有指紋、DNA樣本都留給你。」
「好啊!你要是再玩失蹤,我可要去警局和無名男屍做比對喔!」
李桓強苦笑起來:「保證不會了,畢業的時候心情特別差,誰都不想見。我想靜一靜,所以就跑來了這裏。等後來習慣了孤家寡人,工作實在太忙,也就沒顧上和你們聯繫了,說說你吧,怎麼會在這裏,來工作的?」
「不是啦,我拿了年假,來看我大堂姐。她去年結婚時,我走不開,喜酒都沒來喝,這次算是補個禮,順便見見堂姐夫。對了,我們小喬下個月要結婚了喔。」
聽到喬梓露的婚訊,李桓強心頭猛然一抽──雖然在看到安媛的那一刻,就提醒自己做好準備聽到那兩人的消息,但在這一瞬間還是差點撐不住笑容,他勉強的笑着說:「那真是要恭喜他們了,這麼多年總算修成正果。」
安嬡詫異的看着他,想了想,差點驚叫起來。她抖着聲調,說:「你、你還不知道那件事?我還以為你和韓洲那麼鐵,肯定已經知道了!」
心頭閃過奇怪的預感,李桓強追問:「出了什麼事?」
他的心頭燃起隱隱的希望──聽她的口氣難道說他們分手了?
「是……出了點事……」安嬡咬咬牙,「你聽了別太難過──」
「什麼!他出事了!」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霎時李桓強仿如置身冰窟。
「是……已經一年了,韓洲出了車禍,還好救了回來。」
凍結的心臟,在聽到那人平安后,重新開始跳動。
安媛繼續說下去:「但是,他腰部以下癱瘓,說是治不好了。小喬雖然不捨得,但她家裏的壓力太大。所以半年前,他們幾乎是被逼着分了手。後來小喬家裏人,給她介紹了……」
什麼……癱瘓?
安嬡的嘴皮翻動着,還在說著些什麼,但李桓強一個字也聽不見。
手腕軟軟的垂下,指頭無力的鬆開,任心愛的煙缸滑落──在接觸地面的瞬間得到了生命──如花般綻放。
***
一口氣連買了兩個煙缸的李桓強,懶洋洋的陷在沙發里。
現在,最後一個水晶花朵煙缸,靜靜的端放於前方的花梨木架上。
幸好今天他失手的錯誤,多花點錢就可以彌補。
但是,人生的錯誤,有多少機會可以彌補?
走上前,伸手撫上水晶花朵,冰冷脆弱、安靜固執就好像那人每一次的抬眸微笑。
***
「喂──秦總嗎?我小李,好久沒聯繫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開門見山的說吧,公司我想賣了,你要是還有興趣的話,我們約個時間好好談。」
「爸,是我。我想過了,還是給你們在老家先買套房子,離姐姐他們家近點。公司的事這段時間有些難說,我說不定會去其它地方發展,你和媽過來了也沒意思。再說小駿快上學了,你們要是不在,姐姐姐夫又要工作又要接送照顧小駿,實在太辛苦了。你們人多互相好照應,我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也安心。」
「是我,李桓強……嗯……嗯嗯……他的事我也是剛聽安嬡說起。對不起,一直到現在才打電話過來……這事不能怪你,你已經很辛苦了,能做的都做了,換作是誰都沒辦法。對了,我想問一下,現在要怎麼聯繫他?」
***
早晨六點鬧鐘一響,韓柔立刻坐起了身。
換好衣服,她輕手輕腳地進了洗手間洗漱打扮。把自己收拾乾淨后,拿了錢包出門,半小時不到她就買回了早飯和兩天份的食材。
匆匆吃過早飯,她進了廚房。很快三道菜好了──炒豆芽、清湯燉雞,還有一碗肉沫燉蛋。
一切準備完畢,她拿過便條本,撕去最上面那張寫了起來:
哥,
米淘好了放在電鍋里,到十點半你按一下開關。微波爐里有豆芽和燉蛋,還有一鍋雞湯在電暖煲里焙着,到中午大概酥了,我泡了粉絲在小鍋子裏面,你到時下一些在雞湯里。
還有,早飯放在桌上,一定要吃!千萬別忘了!晚上回來我會檢查!
妹字即日
做完這一切,七點四十分的時候,韓柔準時出門去上班。
又過了一個小時,那扇緊閉的房門露出了隙縫,韓洲穿戴整齊,滾着輪椅出了卧室。
洗漱完畢,他到桌邊略一搜尋,果然找到了韓柔的留言條,看到最後笑了起來。
乖乖的吃過早飯,韓洲坐在輪椅中到了陽台上。拿起矮架上的水壺,吃力的抬高手臂給花花草草們灌溉水露。他仔細確認過所有花盆中的泥土濕軟度,忽然驚喜的發現,今年第一朵茉莉花已悄悄開放。
還未全然綻放的白色的花朵,羞怯的在綠葉叢中微露身姿,卻又忍不住嚮往着熱烈的陽光。在晨風輕送中,細細顫抖。
淡淡的清香盈滿鼻息,韓洲微笑着輕撫精心培育的結晶。
記得兩個月前結出第一批花蕾的時候,他明知為了開出更飽滿的花朵應該將初蕾摘掉,可就是猶豫着下不了手。
後來他想起了以前養菊花的經驗,第一年因為不舍,沒有將初發的花蕾摘掉,最後孤零零的開出了三朵瘦弱的小花,大多花蕾因為營養不足還未及盛開就已凋敗。到第二年,他狠狠心拿起了剪刀,結果那年滿盆的金黃,如碗大的飽滿花朵,讓他開懷不已。
他明白了──沒有割捨,就沒有收穫。失去,或許是為了得到更多。
這次他還是猶豫了根久,最後狠心摘下了未及開放的茉莉花蕾。然後在一個多月的不安等待后,抽條的枝葉越發茂盛,漸漸暴出的花蕾佈滿了枝頭。
兩個月後的今天,他終於迎來了第一朵白色小花的怒放。看着滿盆待放的花蕾,很快就會是一室清香了吧。
初放的花兒,生氣蓬勃的迎着七月的朝陽,歡迎陽光的親吻與擁抱。轉頭看向窗外燦爛晴空,韓洲漸漸隱去了笑容,黯然低頭。
打開電視看了一會新聞,就快十一點了。電鍋里新煮好的米飯,冒着熱騰騰的白汽。
下完粉絲,韓洲小心的將一大鍋雞湯端上桌。在七月的盛夏里喝熱湯,實在是件不怎麼合宜的事。可是韓柔擔心他越來越消瘦的形容,每天變着花樣的給他補營養。深知妹妹一片苦心,韓洲總是配合的努力多吃。只可惜,長久缺乏鍛煉的身軀,肌肉還是一天天的消失,骨節日益明顯。
吃過飯,韓柔正好打電話回來。報了個平安,韓洲推着輪椅回到自己房間,打開了電腦。他習慣性的登上MSN──即便一直選擇隱身狀態。
拖着捲軸,他將所有線上聯繫人的簽名流覽了一遍,這是種樂趣──有些人一天要改很多次簽名,把每一絲心情變化即時表達出來,有些傢伙的簽名長得像在寫小說;還有那麼兩三個人的簽名,總是妙趣橫生讓人不禁莞爾,當然也有人永遠是簡單的本名加上萬年「忙碌」狀態。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即便隔着網路,也能觸摸到真實的一面。
點開「同學」類別,大學時代的好友幾乎都在線上──除了那個人,從畢業起就再沒變成過小綠人。
在PC網路的另一端,看着曾經熟悉的人,繼續品嘗他們生命中的酸甜苦辣。而他,只能以遠遠觀望的態度,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
一到午後,熱氣就從四面八方往屋裏鑽。搖着輪椅,韓洲不緊不慢地把所有門窗都關閉以抵擋暑氣。
他自從大病之後,體質變得偏寒,再熱的天氣也不敢直接對着空調吹,只能開點小風扇納涼。
剛回到電腦前,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電鈴聲。
韓洲惶然回頭找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八百年沒響起過的門鈴。通常來客都不會注意到大門右上方那個灰舊邋遢得看不出來的門鈴按鈕,就連他都以為早就壞了。
啊,是了──家裏米快吃完了,小柔說過今天會喊人送米,差不多該來了吧。
「等一下──」來到玄關,韓洲用力轉了兩下不太靈活的門鎖。
大門滑過扇形的區域,露出白色休閑褲包裹着的修長雙腿和一雙巨大的鞋──大約四十五碼的超級大腳。
熟悉感尚未具體化前,直覺搶先抬頭。韓洲望着來人,諒訝的忘了所有語言。
門開之前,李桓強設想過數百種見面的情景、對話、表情。像現在這樣傻傻的無言對視,並不在預期中。卻也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應。
無論做了多少心理準備,在親眼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弱小模樣時,喉頭彷彿被人緊緊扼住,連呼吸都困難。
蒼白中泛黃的憔悴臉色。失去光彩的黯淡眼神,還有……薄薄的綢睡褲遮不住的已經萎縮的細瘦下肢。
心痛,無法言喻的痛,為他的噩夢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怎麼會來?」先開口的是韓洲,他泛起了苦澀的微笑,眼眸覆上了一層水光。
扯了扯嘴角。李桓強恢復了冷靜:「我不久前來了這裏。後來碰巧和安媛聯繫上,知道你的事,然後就過來看看。」
他沒有說謊,只是將事件的先後因果做了小小的變動。
韓洲微嘆了口氣,轉着輪椅向後退讓出了空間,「進來吧。」
心情一振,李桓強不客氣地進了門,將手上探望的禮品往桌上一擱。
給他倒水回來的韓洲,看見了那堆水果、營養品后,不由抱怨道:「你人來了就好了,幹嘛帶這麼多東西?這麼多年沒聯繫,我們還沒生疏到這份上吧。」
聽出他話里的責怪,季桓強小心翼翼的陪笑說:「又不費多少錢,有些本來就是別人送的,你就當幫我減少浪費吧,別教訓我了。」
說完笑笑,接過茶杯,喝了一大口壓了壓暑氣,「你現在怎麼樣了?」
從他瞄向自己下半身的直白眼光,韓洲知道他在問什麼,語氣平常地答道:「腰下面都不行了,不過還可以坐着,生活也能自理,不算太糟吧。」
聽到他那一句「不算太糟吧」,李桓強的心尖仿如被狠狠地摔了下,銳痛起來。
但他什麼也不能說,只能沉默的點了點頭,伸出手掌覆上輪椅扶手上的韓洲手背,用力握了一下,然後收回來。
「我已經沒事了,真的。比起那車上兩個再沒醒過來的同事,我已經很幸運了。」忽略幾近絕望崩潰的那段經歷,韓洲平靜的反過來安慰難掩悲傷的李桓強。
為了轉換下話題氣氛,韓洲問:「在醫院的時候安嬡來看過我,她應該不知道這裏,你是怎麼找來的?」
李桓強笑了笑,「我問了小喬,她告訴我說,你現在和妹妹一起住,給了我電話和住址。撥電話說是空號,我只能直接找上門了。」
韓洲「哦」了一聲。過了會,見他還盯着自己看,苦笑着問了個彼此心知肚明的問題:「小喬還好嗎?」
「不錯,她上個禮拜結婚了,我正趕上送了份大禮過去。」
再度「哦」了一聲,半晌韓洲嘆了口氣,「居然沒人告訴我,害我都沒機會包紅包。」
見他故作輕鬆的語氣,李桓強既是無奈又是憐惜:「你難過,也很正常,別故意這麼說。」
韓洲搖了搖頭,淡笑起來:「你不懂,我的確難過,但還不至於承受不了。你們都以為我會受不了,其實我早就想明白了。出事之後。小喬對我情至意盡,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她能幸福。知道她找到好歸宿,我說不難過是假話,但放下心的感覺比較多。」
他的笑容有點苦澀。可平靜的神態不像作偽,是真正接受己身命運的表情。
李桓強鬆了口氣,「你這麼想就好。別說這些了,我來洗西瓜,然後邊吃邊聊吧。」
韓洲指了廚房的方向給他,坐在門口看他洗弄。
「這瓜就在樓下買的,我不會挑瓜,讓老闆娘幫我挑的。不知道會不會蒙人啊,可別塞個白瓢給我。」
「是不是那個頭髮扎一把,臉上有塊胎記的?」
「對,就是她!」
「她人不錯,做買賣挺厚道的。她幫你挑的話,應該是好瓜。」
將洗凈的西瓜擺在流理台上,李桓強自刀架抽出菜刀,握在手裏掂了掂,瞄準正中央的位置,緩緩一刀下去,紅紅的汁水順着刀刃淌了一檯面。
「果然是個好瓜!」李桓強轉過身,傻乎乎的眉開眼笑。
他的樣子太有趣,把韓洲給逗樂了。
各抱着半個瓜,用調羹刨下汁多籽少的瓜瓤往嘴裏送,兩人邊吃邊聊着,彷彿回到了大學時代。
那時候,每逢第二學期期末,悶熱的夏季已然來臨了。一吃過晚飯,他們倆就穿着背心短褲趿拉着夾趾拖鞋閑逛到學校附近的菜場,抱一個大西瓜回去。
宿舍的生活用水取自地下水,一到夏天涼涼的非常受用。他們提個桶,蓄好半桶水把西瓜放進去,上面壓個重物,不讓瓜浮出水面。然後最重要的是要把桶藏好。要是被宿舍群狼發現了,轉個身,瓜皮都不會剩一塊。
過了半個小時,撩起西瓜,只覺觸手一片冰涼。於是,最幸福的時刻到了。關起門來,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口若懸河大侃特侃,豈是一個「爽」字得了!
多年未見的現在,想要找話題,當然是彼此共同認識的同學好友。
只可惜他們一個畢業后刻意逃避,還有一個因為意外身殘一年多沒有聯繫了,聊來聊去,發現彼此的資訊同樣貧乏,始終只能停留在追憶往昔。
終於,韓洲將話題導向了李桓強自身,「我聽說了,你事業發展不錯。」
「還算順利吧,不過──」抬起中間被掏空大半的半片西瓜,仰頭將汁露咕冬冬喝光,咂了咂嘴繼續說:「我前不久賣了公司,小賺了一筆,省吃儉用的話一輩子不愁了,大手大腳的話也夠揮霍個十年。目前還沒找到下一步目標。想先休息一年半載再說,這裏環境不錯,適合養老,我提前來適應一下。」
一臉無所謂的笑容。
韓洲瞪了他數秒,繼而什麼也沒說,第三次用「哦」這個單音節作為回答。
他低頭看看懷中還剩了幾乎一半的西瓜,遞給眼前的人:「我肚子有點撐,和你換一下。」
換過李桓強吃剩的那半片,韓洲努力地刮著西瓜皮。這傢伙還是老樣子,明明還剩很多紅瓤就要扔,不習慣浪費的他,每次都會拿過來刮到看見白皮才罷休。
望着他努力刨瓜的動作、不時幾滴汁液飛濺到臉上,李桓強只覺得口乾舌燥。忽然憶起了那個夏日,唇舌間清甜的西瓜味道……
抬頭見他看着自己出神,韓洲好奇道:「怎麼了?」
「……你真是瘦了很多。」
吃完瓜,打掃完戰場,兩人剛把手臉清理乾淨,電話響了起來。韓洲側身,從身後摸出了電話分機。
李桓強觀察之下,發現屋內擺設雖然看來簡單平常,但仔細看就能發現其實處處是以韓洲的方便為前提。
電話是臨下班的韓柔打來的,問他有什麼要她帶回來的。韓洲告訴她有老同學來訪,讓她晚上多準備兩個菜。李桓強在旁聽見了,心底滋生出蠢蠢欲動的小驚喜,可嘴上不能這麼直白。
待韓洲一掛電話,他假意推辭道:「我就是來看看你的!馬上就走,不好意思打擾你們晚飯。」
「這麼多年沒見了,我也不是把你當客人,是想和你多聊聊才留你晚飯。你就別客氣了。」
嘆口氣,李桓強從善如流:「那我就厚臉皮地打擾了。」
***
難得哥哥有老同學來看他,韓柔心中很是激動。
要知道自從那件事發生后,原本性格溫和人緣極好的韓洲就變得沉默了,甚至不喜歡別人來看望他。能讓他出口挽留吃晚飯的,想必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提前一小時下班的韓柔逛完菜場一進家門,一眼就看見了正對大門的哥哥房間,一個高個子男人在電腦桌前直起了腰──原本他站在韓洲輪椅後面,正一同研究着顯示器屏上的東西。
韓洲簡單地為他們做了引見。韓柔對李桓強的第一印象不錯,熱情外向又為人真誠,難怪因為身殘而離群索居的哥哥,會獨獨與他深交。
這頓飯的氣氛很和諧,韓柔和李桓強交流着韓洲的糗事逸聞,熟稔得好似多年交情。
身為得不到迴避尊重的談論對象,韓洲屢屢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喂!你們兩個別太過分了!我氣量很小的,當心我報復!」
「哎喲,大爺饒命啊!」擺出求饒架勢的李桓強,不到兩分鐘又說起了大二那年,因為輸掉打賭,韓洲剃了光頭的事。
「他被我們押進理髮店,耷拉着臉,都快哭出來的樣子。要不是因為我們人多,肯定耍賴跑了!」
「啊?原來是打賭輸了?哥──我怎麼記得你寒假時回來,說是吃火鍋不小心燒掉了一撮頭髮,才不得已剃光的啊?」
除了動筷子,韓洲這一餐做得最多的動作,就是咬牙切齒的尷尬笑着。
吃完飯,韓柔忙着收拾碗筷,拜託李桓強推她哥去看電視。
坐在韓洲身邊的沙發上,李桓強發現他拿着電視遙控器,按了幾個頻道都定不下來看哪個,心情急躁的樣子。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急着想做?」
韓洲僵了僵,繼而面上微微一紅,輕咳了兩聲,說:「我想……唱歌。」
唱歌?李桓強愣了愣,然後「啊……」的明白了。
這典故還得追溯到他們大學時代,某次全班包車出遊途中的一個小插曲。當時行車至半途,導遊問,有沒有人想下車唱歌?眾人面面相覷,莫名其妙。後來才明白,所謂「唱歌」,是「小解」的委婉代稱。
李桓強終於想起從他來訪后,都沒見韓洲小解過。他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換來一個惱羞成怒的瞪視。看到這可愛的神情,頓時心中一盪。好吧,他承認自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呃……要我幫忙嗎?」
韓洲臉上一紅,彆扭的回絕了:「不用,我自己來。」
他搖着輪子,進入自己房問。李桓強一愣,見他要關門,等反應過來時已經條件反射的閃進門。
見韓洲又開始瞪自己,他訕笑着強撐顏面,說:「都是男人,沒關係的。」
韓洲沒再說什麼回過了頭,到床邊探手摸出一把夜壺。
啊……原來如此。
韓洲把背對着他,開始解決問題。李恆強也不好故意繞去正面讓眼睛吃雪糕,心中很是遺憾。
「叮叮冬冬」的水流擊打着搪瓷器皿的聲音,響了一會就停止了。整理好衣物,韓洲轉身面對他,只不過面上透出了一些紅暈。
「解手什麼沒有影響?」
「基本沒影響,就是大解的時候,要麻煩小柔。」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韓洲補充了一句李桓強根本沒打算要問的話:「小解是沒問題,不過……另一個用處派不上了。」
慢慢的,李桓強理解了他話中的意思,露出了震驚的表情,繼而是一臉的心痛。
他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本能的逃避去多想。在猜測被證實的剎那,依然受到了衝擊。
「韓洲……」
低下去的眉眼,又抬了起來,濕濕的黑瞳仿如世間最堅硬的寶石,直視着李桓強。
「不要同情我,我沒有你想的那麼慘。」
望着他,李桓強久久不能言語。
***
正所謂,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李桓強跨出的第一步,成功填補了三年的鴻溝。
他和韓洲的關係似乎回到了從前──曾被他無法再克制的瘋狂而破壞的平靜。雖然發生過的事不可能會遺忘,但他們一致默契的不再去碰觸。
自那一天起,每天下午最熱的時候,他就會帶着一個西瓜滿頭大汗的出現在韓家。
李桓強一進門將新買的瓜放進冰箱,然後借浴室沖個涼水澡。洗完了澡,拿出昨天放進去已經冰了一天的瓜,一人一半。
挖起瓤心送進嘴的第一口,這是每天最幸福的時刻。
邊吃邊看李桓強帶來的碟片,果然看片要兩人一起看才有趣。再爛的片子,七嘴八舌之下也變得有趣了。
有幾次片子長,李桓強就留下用晚飯。剛開始,韓柔把他當客人對待,飯菜上一點不肯馬虎。感覺自己老是來叨擾,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李桓強頗為尷尬。
在他的暗示下,韓洲意識到了。繼而韓柔的態度也隨意起來,甚至有時她加班晚歸,還會拜託李桓強照顧韓洲晚飯。
韓洲家中的情況,李桓強以前就知道一些。
過了半個月,他們不再相處得小心翼翼時,他這才問起韓洲父母。
「我媽那段時間太累了,我住院、出院的都是她一個人在照顧我。我爸不會照顧人,小柔又在外地,只有小喬能幫點忙,可她也要上班。我媽本來就有腰椎間盤突出的老病根,結果我剛出院,她舊病複發,痛得走路都勉強,不能幹力氣活。小柔這邊工作又放不下,最後商量下來把我接過來照顧,畢竟大城市的醫院水準好,方便做復健。」
「那段時間你們也不容易啊……」李桓強其實有點好奇他和小喬分手的經過,可既然韓洲有意跳過這段,他自然不方便再問。於是他換了個話題:「你還在做復健嗎?!這些日子我都沒見你去過醫院。」
韓洲苦笑着搖搖頭:「算了吧,沒什麼用處的。我也就這樣了。」
他們家境普通,韓柔工作忙碌又要照顧他,根本抽不出時間再去求醫問葯。而依賴妹妹照顧的韓洲,想必內心本就有些許歉意,更是不可能提出要求。
可是他放棄的表情,看得李桓強心口狠狠地揪緊,努力才剋制住將他擁入懷中安慰鼓勵的衝動。
「是小柔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吧?」微微一笑,說:「這樣吧,我去打聽一下,看要是有能在自家練習的復健,我學會了回來教你。」
「不用麻煩了,你別……」
韓洲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一熱,一隻大掌堅定地覆在上面。他微微驚愕的抬起頭來,被那雙深沉的眼眸鎖住了視線──
「不麻煩。你最痛苦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給我機會幫你做點事,我不想再內疚下去了。」突然想起來了什麼,李桓強猛的抬起了雙手,心急的解釋道:「啊……我發誓,我不是同情你。」
「喔……嗯,那就先謝謝你了。」韓洲不再推卻。可他眼珠四處亂瞟的動作,泄漏出內心的慌亂。
那天李桓強回到新租的公寓,心情好得飛上了天。
雖然兩人的關係只是小小的改善,但對於在絕望中麻木地活了七年的他來說,就好比沙漠中的甘霖。
話還要說回來,要不是有這天激動的心情做鋪墊,那麼三日後當頭砸下的好運,簡直會讓他活活笑死。
為了照顧哥哥,韓柔這兩年來差不多推掉了所有的加班和出差,也因此錯過了升遷機會。
她不可能說心生後悔或者怨恨,可遺憾之情還是有的。當然,這些事她不會讓韓洲知道。
李桓強的出現,就像上天註定的一個契機。看到心境變明亮許多的哥哥,韓柔對於李桓強,除了信任就是感激。
總覺得韓洲和他在一起,比和自己在一起要快樂許多。所以,有時候她拜託李桓強臨時照顧哥哥時,私心裏更多的是希望韓洲在友情的滋潤下能重豎信心。
當得知李桓強說服韓洲接受復健后,韓柔感激得差點給李恩公磕頭。
事情可說是巧合,第二天她一到公司就接到緊急調令──支援外地分公司一個月,兩天後出發。
若是放在原來,無論情況急迫到什麼程度,韓柔哪怕辭職也不會應允。結果,她不知為何想起了韓李二人相處的畫面,鬼使神差的點頭接下了任務。
主管得到答覆后,給了她兩天有薪假,回去打點行裝準備出發。
韓柔冷靜下來后一想,這才覺得自己太冒失。她甚至沒有和韓洲商量過,就匆忙做了決定。萬一李桓強抽不出一個月這麼久的時間,她再向主管反悔的話,無異於自尋死路。
想了想,她決定先問一下李桓強,他如果說沒問題,那就搞定了,最多事後被哥哥罵一頓。
翻出了電話號碼,她緊張的深吸一口氣。
電話剛響了一下,李桓強就接了起來。聽到韓柔的請求,他整整花了一分鐘才理解。
上帝我愛你!一個月啊一個月!
他興奮得想狂叫。
緊接着,李桓強光速般從狂喜狀態切換成思索狀態,他花了五秒鐘想出了一個念頭,再花了五秒鐘過濾完各種可能,最終確信自己的方案無懈可擊。
清了清嗓子,他用比平時更具權威感的語調說:「小柔,其實我還有個更好的辦法。」
「怎麼說?」韓柔好奇的問。
「每天過去照顧你哥,對我來說一點不麻煩,本來我就閑着沒事。可我擔心的是──晚上就你哥一個人在家。萬一出了什麼狀況……別說是你,就連我也不放心。」
「啊!的確……我怎麼會沒想到呢!」韓柔的聲調急切了起來。
眼看差不多了,李桓強順理成章的拋出誘餌:「我剛租下的公寓挺寬敞的,現在空着的客房原先是房東孩子的卧室,裝修得很不錯。你看,暫時讓你哥搬去我那裏住一個月怎樣?」
韓柔一聽,心中很是中意這樣的安排。不過這樣麻煩人家,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厚臉皮了,「這好是好,但太麻煩你了,我哥不會答應的。我還是請個保姆來照顧他吧。」
「一點不麻煩,我一個人住挺無聊的,你哥來了還能熱鬧點。」李桓強腦筋一轉,又冒出一念:「對了,我找醫生諮詢過了,像你哥這樣的病情,自己在家做復健就能有很好的效果。那,復健的筆記我已經做好了。這一個月把你哥交給我。相信我,我有辦法讓他自覺自愿開始復健。」
這番話說得流暢真誠、在情在理,尤其復健的提議,立刻驅散了韓柔心中小小的猶豫。
「這真是讓我說什麼好……都是我不好,我哥復健的事一直耽誤到現在。還是你,費這麼大功夫……謝謝、太謝謝了!我哥就麻煩你了!」
此時韓洲還不知道,他已經被妹妹滿懷感激的賣斷了終生。
至於李桓強,他是做夢都不敢肖想這般順利的發展,不禁默念着「千萬不要告訴我這是夢啊」。
***
「……好──知道了……嗯……明白……你自己路上小心。」
放下電話,韓洲無奈的嘆了口氣。有遭一日被自家小妹當成寶寶來千叮萬囑,真讓人有感嘆「人生啊人生」的衝動。
回頭只見高大男子噙着笑意,懶洋洋的倚着門框。身上掛着鬆鬆垮垮的超大白恤杉,襯着深麥色的運動膚色,簡直可以直接拉去代言夏日海濱的度假宣傳。
見他已經看到自己,李桓強走過去把飲料塞到他手心。
喝完摻了蜂蜜的鮮榨蘋果汁,剛遞迴杯子,一根胡蘿蔔又被塞進手中。
「等一下,你在喂兔子啊?」
李桓強鄙視的看他一眼,冷淡的反擊:「是在給便秘到痔瘡出血的傢伙補充纖維素。」
……太、太過分了!居然把人家如此羞恥的私隱問題,當面說了出來。韓洲恨恨的舉起胡蘿蔔,咯嚓、咯嚓、咯嚓……
真是不知好歹的傢伙啊,李桓強默默的在心中感嘆。
如果便秘到需要灌腸的話,丟臉得想一頭撞死的是他,幸福得狂噴鼻血的人是自己。唉唉,誰叫我太善良,做不出這等陰狠之事呢。李桓強向自己的正直致敬。
剛咽下最後一口胡蘿蔔,韓洲低頭一看驚叫了起來:「哇!你幹嘛?」
一個沒留神,睡褲就被撩到了沒有感覺的大腿根,而且兩隻大掌還左捏右掐地不知摸了多久。
李桓強邊摸邊皺起了眉頭,他沒想到韓洲的雙下肢,癱瘓造成肌肉的廢用性萎縮已經這麼嚴重,大腿細得像手臂。他心疼得說不出話,只能靠繃緊的嘴角來掩飾。
韓洲也安靜了下來,看着他低頭蹲在身前不吱聲。突然凝重的氣氛讓人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他訥訥的開口問怎麼了。
深深望了他一眼,李桓強語氣強硬道:「今天開始,每天復健兩小時。不完成不準睡覺。」
在氣勢上完全被壓倒,韓洲難得乖乖地回答:「好。」
***
「哇啊!」腦中反應到接觸地面時的疼痛衝擊,韓洲反射性的閉緊了雙眼。
守在一旁的人,眼捷手快的一把攔腰抱住了他。
「當心。」
「謝、謝謝……」
被放在床上后,仍心有餘悸的全身微顫。拐杖又被塞進了手心,接觸到金屬冰涼的感覺,雙手不由重重一抖。
忽然間,幾日來的委屈一齊湧上了心頭。
恨恨的一揮手,拐杖飛出去撞在牆角又反彈到門上,把木質門板硬是撞出一個凹陷。
冷眼看着他的爆發。李桓強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動。
他的無動於衷,使得韓洲越發煩躁不安,自暴自棄地吼道:「這雙腿就是廢了,不可能再站起來,醫生早就告訴過我!做這些鬼復健有個屁用!」
「我知道了。」
李桓強撿起地上的拐杖,輕輕放在他身側,然後轉身出門。
韓洲愣愣的看他離去,有些不明白。坐了一會撐不住了,於是趴在床上。
等了很久也不見李桓強回來,他於是手足無措了起來。自己礙手礙腳不說,而且脾氣又這麼壞,他終於覺得討厭了吧。
韓洲越想越委屈,情願和李桓強大吵一架,把對彼此的不滿發泄出來,也比像這樣被丟棄似的好。
他並不是真的不想復健,只是復健的過程,讓他看清自身的無力與無用。
一年來,家人小心翼翼地規避着──用虛假的笑容,堆出一個個假相,裝作一切和原來一樣。其實,他正是發現了自己的可憐無力,才會在下意識中努力逃避。
當開口告訴別人不要同情他時,是否是因為自己心中承受不起任何同情的視線?
他以為自己是堅強的、達觀的,直到開始做復健才意識到,他並非坦然接受了殘廢的事實,只是選擇了視而不見的逃避。因為如果正視現實,他會痛苦得難以承受。
李桓強的出現,就像一場暴風雨,將急欲逃避的一切掀開在眼前。
他的眼中沒有同情,只有直白得不帶一絲掩飾的難過痛苦──他在為自己而痛。每一次的對視,都逼迫韓洲不得不面對那被刻意忽視的痛苦。
明明想逃,結果卻是縱容他越來越靠近自己。或許潛意識中,他是希望李桓強能幫他撕去一切偽裝。
不將鮮血淋漓的傷口曝晒於陽光下,就永遠沒有痊癒的一天。
將頭埋在雙臂間,隔絕了外界光線,進入黑暗,默默的流淚,沾濕了床單,疼痛中帶着快意,就像割開傷口放膿。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整個人因為外力失了重心,等到驚愕的回過神,發現已然被摟在強健的懷抱中。李桓強這傢伙像練了輕功似的,沒聽到一點腳步聲就來到了身邊。
紅着眼圈狼狽的對上了那雙眸子,卻被那滾燙的視線灼傷了。
「不想復健沒關係,我想過了,你不能走路,我就抱着你走一輩子。但是,復健對你的健康很重要,所以不管再怎麼難,堅持下去好嗎?我求你。」
韓洲被抱着走出了房甸,他忽然感覺容納自己的胸懷是如此堅實可靠。同為男人,從沒有過依靠別人的想法。而此刻他覺得,偶爾依靠這男人的肩膀,是件很自然且坦然的事。
被放到輪椅上坐定,接過絞好的毛巾擦乾淨臉,韓洲開口道歉:「對不起,剛才是我亂髮脾氣。我會好好地做復健。」
李桓強鬆了口氣,微笑起來:「這是你自己的決定,不用對我說對不起。」
韓洲微赧地笑了笑,「我是認真在道歉,你不接受的話,我會良心不安。」
「喔?這你說的?那麼這樣吧,今天復健量加倍,我就可以原諒你。」
「什麼!這是兩碼事吧!」韓洲驚叫起來,兩小時就累慘他了,再加兩小時不半死才怪。
「看吧,你的誠意就這麼點。」
「你這簡直是打劫!」
「謝謝誇獎,我會再接再厲。」
好好的道歉事件,結果向著無厘頭的方向飛速滑去。
而胸口充盈起久違的明朗輕快的情緒,無論是坐在輪椅上的那位,還是蹲在他身前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