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沒幾天就到了“十一”七天長假。我幸運的輪到一頭一尾兩天的班,中間幾天抽空回了趟老家。
從S市到我老家所在的陸關市,路上要坐12小時的長途客車。總之還不算太遠,只要時間允許,一年我會回去個兩次。父母都靠六十的歲數了,兩個兒子都在外面,眉眼間的寂寞一望即知。
回到家自然好吃好睡,爸媽拿我哥從國外寄回來的結婚照片給我看,其實是他們自己重新欣賞了一遍。我哥早在網上就把照片發了過來。
我大哥周毅在國外混得不錯,前年博士畢業后,他學電子還算熱門,一下就找到了工作。周毅和趙挺同年都是32,上個月他終於和讀博士時交往的女友結了婚,以現在人的結婚年齡來說也不算太晚。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把嫂子帶回來介紹過,看上去文文氣氣的,是他在中國念大學時的師妹,在國外遇見后才開始交往。今年他們回來,看情況再決定是否補辦酒席。反正這些也輪不到我操心。
我家爹娘為大兒子得意過後,也沒忘了關心我一下。只可惜我和劉羽月之間才剛剛定了名分,連人家的玉手都還沒牽到過。如此這般,我爹娘反反覆復拷問了幾個來回,發現實在壓榨不出什麼新材料,只能悻悻然作罷。
我卻不經然被勾起關於趙挺的記憶,但這種事當然沒法明說,只能放在心底自己思量。最後,故做輕鬆的一笑置之罷了。
在家的這幾天,我盡找以前在陸關念小學、中學時的同學朋友出來聚會,呼朋引伴醉生夢死。好容易培養出來一些高雅的憂鬱情懷,頓時灰飛煙滅。
大狗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假期這幾天他正好也休息,更是和我形影不離。聽我說起被肖冬梅甩掉的經歷,他憋了半天硬是沒憋住笑了場,免不得被我一通追殺。
大狗人長得帥帥高高,雖說當年只考了本地一所專科,但工作后因為人機靈到也混得很不錯。如今在家小商貿公司做銷售,業績一直紅紅火火,很得老闆器重。
但就這麼個小夥子,居然次次戀愛都被甩,給我提供了不少新鮮笑料。所以這次他逮住機會,哪能不把我嘲笑回來。
我當然不傻,死命反揭他的瘡疤,預祝他早日成功挑戰櫻木花道的記錄。
“嘿嘿,不急。反正我真正喜歡的還沒出現,兄弟我火力才沒全開嘛。”大狗一臉的色笑真是糟蹋了他的帥哥皮相,“真要有哪個被我看上了,還妄想逃得出大爺我的手掌心?”
我直接一肘子頂得他抱肚子叫痛。
當時,我對他的豪言壯語根本不抱希望,所以在半年後接到他的結婚喜帖時,才會驚得嘴都差點合不攏。可見事物的發展有其偶然性,不能以必然性一概而論——我突然想起辯證法中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論述。
時間過得快,轉眼就到了臨走前一天。這天和幾個狐朋狗友去自助式茶樓打牌兼吃到撐,結束后,我胃裏頂得難受,沒打車回家而是隨興逛了起來。
擦身而過時,我只覺得那人眼熟,不自覺的收住腳步回眼望去。
恰好那人也回望而來,四目相接的瞬間,同樣載滿了疑惑。看來對方和我想的應該差不多:這人是誰?
互瞪了足足五秒還是沒有結論,我感覺很是尷尬。剛想假裝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繼續走路,對方開了金口:“你是不是趙挺手下普外科的?”
恩?他“手下”不“手下”的說得象黑社會,但他的話還真提醒了我,腦中電光火石般接通了線路:“哦!原來是你啊!”
“對,原來是我。”那人只是溫溫雅雅的一笑言,配着他溫潤的相貌說不出的別有風情。
聽出對方的戲謔話意,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心內科的譚……主任吧。”
“譚一鳴。”他看出我喊不全他的大名,所以好心的補全,“恩,你是周成?”
“是的。”我那個受寵若驚啊,人家這種大牌居然記得我這無名小卒,那能不感動一把?
怎麼形容呢,這情況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吧。在自己家鄉遇到安愛醫院的同事,這種概率實在是低,但也給我撞上了。
譚一鳴,心內科副主任醫師,和趙挺差不多也是少年得志那一類。於我而言對他的大部分印象來自於趙挺。外科和內科向來涇渭分明,但他們卻走得很近,聽說兩人是老同學。我這時才想起,有次趙挺帶我出去玩,譚一鳴就一同在席。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老家就在這,連休五天就回來一趟。譚主任你呢?”
我眼見他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一絲神傷,待開口又是一副風輕雲淡:“我聽人說起過這裏,所以隨便來看看。恩……也算是來找老朋友的,只不過,”他一笑,“應該找不到吧。”
他的樣子引人深究,但直覺告訴我好奇心還是不要太強比較好。
唉,像我這樣淳樸善良的好青年,對着年長高階的人士當然會小小的害羞一下。不過再尷尬也要一盡地主之誼,我斟酌着開了口邀請譚一鳴找地方坐坐。
意料中的,他面帶微笑的拒絕了,一派紳士風度巍然不變。他還有事要辦,招呼過後準備繼續趕路。我向來拙於與人交往,見他拒絕頓時鬆了口氣。
剛想轉身離開,卻又被譚一鳴喊住。“我走前見過趙挺。”
“啊?”不期然聽他提起趙挺,我就差硬生生打個抖。
譚一鳴目光溫和但深邃,有股無言的吸引力,逼我定在原地聽他言來:“趙挺的情況很不好。”
心猛的一撞,“他生病了?”
“不是,我是說他的這裏。”用他修長的手指往左胸心口一按,“這裏,他傷得很深。起先我根本沒看出來,結果那天他喝醉了,我才了解。”
我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這怎麼可能?趙挺那般無堅不摧的人,難道真的因為我?“你……知道?”
譚一鳴微微頷首,“我知道一點他的心事。不過,也就一點,所以沒什麼發言權。”
他微微一笑如沐春風,寬慰我:“我和他多年老朋友了,本來不想插手。但他那樣子,在我看來都不忍心,所以今天一時沒管住嘴巴,多說了幾句。你放心,我不是來施加壓力的,總之你先過好自己日子就行了。趙挺的事不必太過介懷。”
“可是……”
“別可是什麼了,聽我的,趙挺的事你不用多想,”說完,譚一鳴拍拍我肩輕鬆離去。
***
譚一鳴這隻老狐狸,比趙挺還精!說什麼不想給我施加壓力、不必太過介懷云云,害得我當時還亂感動了一把。但過後隨便一想就知道,聽了他這番話,除非是塊石頭才可能不介懷!他現在扔了顆炸彈甩手走人,我可被轟得慘了。
越是拚命想遺忘,譚狐狸的一席話越是如附骨之蛆般纏繞心頭。
不得不承認,趙挺這人,我真的不了解。
究竟他表現出來的洒脫不拘有幾分是真實的?在譚一鳴多嘴之後,我第一次開始懷疑。
第二天我一早上了車,傍晚回到了S市。在宿舍扔下不多的行李我立刻掏出了手機,想約趙挺問個清楚。愣愣的看了手機屏幕半晌,卻始終按不下鍵。
該說什麼呢?我又以什麼立場來說話呢?
正在彷徨間,突然手機暴出亮光,小小的宿舍回蕩着來電的和弦鈴聲。手,微微抖起來,等看見了“劉羽月”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或許兩種心情混雜在一起了。
“你回來了怎麼都不和我聯繫?”她不滿的語氣,透露出小小的委屈。
“我剛到,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多年的戀愛經歷告訴我,在這種時刻“誠實”並不是種好品質,因為你會被冠上各式罪名,然後遭到正義的懲罰。
我知道自己的確該打,居然忘了提前向女友大人報備行程,簡直罪大惡極。不過劉羽月的脾氣還不錯,聽了我的借口沒再追究,只不過提醒我,她在病區值班還沒吃晚飯。
我冰雪聰明立刻領會要旨,巴巴跑去買回最豐盛的盒飯套餐親自送上她所在的神經內科。在她滿意的用完膳后,立刻奉上家鄉帶來的土產博得佳人一笑。再接着負責聽她講述今天值班時受的委屈,然後我安慰得口乾舌燥,面對她旺盛的傾訴欲不得不甘拜下風。
等我筋疲力盡爬出她們科室,頭腦一清醒我頓時痛不欲生。原來是打算找個在乎我的女孩子,今後的戀愛之路能走得輕鬆些。可我一個不小心就奴態畢露,前前後後伺候得就差喊“老佛爺”了。想到此處我心下大寒,不由思量起如何翻身做主人。
可是,誰教我對劉羽月終究有些小小的愧疚,說不清道不明。沒有別的選擇,我只能用溫柔以待來補償她。
其實我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本着何種心態會答應了交往的請求。但既然我已經答應了,那就不能讓自己交往的女孩傷心。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讓劉羽月開心歡笑。
不知不覺,出了內科病房,走着就走到了外科病房大樓。眼見到了自己病區,想想已經到這裏了,索性進去誑一圈吧。
剛推門進了病區,就聽走廊盡頭轉角處的護士台一陣嬉笑聲飄來,以及某個熟悉的身影。
趙挺一派瀟洒的斜依在護士台,幾個年輕漂亮的小護士圍着他談笑得正歡。我突然心中一陣不舒服,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立刻閃身躲到了牆后。
譚一鳴那些話時不時閃過我耳邊“趙挺的情況很不好”、“這裏,他傷得很深”。現在,我不得不承認,當聽到譚一鳴的話時,我心中閃過的並非麻煩或者厭惡的感覺,而是一種類似於心疼不舍的難過。
可是在親眼見到趙挺的一瞬間,我動搖了,譚一鳴所說的是真的嗎?
趙挺這般無所不能無堅不摧之人,怎麼可能有脆弱的一面?尤其在看見他毫不勉強的對他人展露笑顏之後。
心中冒出個尖銳的聲音叫我快走、快離開、不能再觸碰下去!這不是我能承受的一場賭局,一不小心,我會輸得很慘。
所以,我逃了。
轉身推開了門從樓梯步行跑了下去,急匆匆趕着路,到樓下已是氣喘吁吁。在衝出病房大樓的那瞬間,聽到傳來電梯到達的“叮”一聲。
我急行在去宿舍的路上,第一個拐彎處我猛然聽到聲“周成!”——是趙挺的聲音,他的腳步聲漸漸接近。
我猶豫着是否要應聲,最後我作出一個自己都不齒的決定——閃身藏在樹叢后。
“周成?是你嗎?”趙挺的聲音更近了,彷彿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因為過度緊張,我的手微微抖動起來,就好象第一次上手術台的感覺。其實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為什麼會無法面對趙挺,甚至要這般躲避。
但我知道,要是現在和他面對面,我一定會忍不住把心中所有的疑惑問出口。而那後果,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恩……是我看錯了?”
兜了一圈,他沿着原路回去。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發現了我,但只要別在這時候與他面對面就行了。
我緊繃的神經瞬間鬆懈下來,剛想喘口氣,發現手心全是汗。
突然有種喪氣的感覺,我頹然的靠在外科病房樓的外牆上,背沿着牆面一點一點滑下,最後蹲坐在牆角。夜晚的陰影將我的紛亂思緒盡數掩蓋。
我,究竟在幹什麼?
***
長假最後一天也就是我回S市的第二天,我輪到24小時班,從上午八點到第二天上午八點。我的運勢向來平平,但在值班這事上向來運氣不錯。
有些人就是天生帶煞,輪到值班常常忙個不停,值一個夜班可以上三次手術台,從半夜鬧騰到天亮。此類代表人物——汪波,基本上護士們知道是要和他搭班,就像見了夜叉似的拚命往外推。
而另有一類人,通常是喝喝茶、聊聊天,然後準時上床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擔心半夜被喊起來的痛苦。不用說,代表人物當然是我啦。工作三年多,我半夜被喊起來的次數大概不超過四十次,實在是低得不象話的比率。
如往常般,這一整天我喝了八杯茶,跑了六回廁所,打發了三個病人家屬,平安無事的迎接夜晚的到來。慚愧啊,昨天汪波可是收了六個急診入院的。
“唉,真是無聊。情願忙碌點還有些事情可以做做。”
我發出此類虛偽矯情做作欠扁的感慨,幸好沒旁人聽見了吐血。但一定是老天爺不小心聽到了,又正好他心情不爽,打算稍稍教訓我一下。
晚十一點,我剛在值班房合眼躺下,護士就來敲門了。跑去接起內線電話,是急診那打來叫我立刻過去一下,有個傷患的情況很特殊需要各科會診。
沒多想,我立刻披衣前往。
在進急診大樓前,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面對如此殘酷的畫面。
看慣了生死,但還是在聽完事件始末的那一刻,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這原來只是一起簡單的小車禍,卡車壓到受害者的左小腿。到這裏為止只是骨折的問題。
但是司機下車后四顧無人,不顧受害者的求助,野蠻的倒車掉頭,然後駕車逃逸。在倒車的過程中,卡車活生生碾過了受害者全身。如今他髖骨骨折、多處內出血,生命垂危。
陸陸續續的,骨科、泌尿外科的人紛紛前來,所有人都被這殘忍的一幕所震驚。
血壓已經很低,處於休克狀態,呼吸心跳不規則,意識已模糊。這種情況必須立刻開腹探察出血點,雖然病人的情況或許經受不住手術的創傷打擊,但也是唯一的辦法了。並且,暴力打擊引起的髖骨骨折很可能傷到輸尿管和膀胱,所以得普外科和泌尿外科、骨外科聯合上台。
能行嗎?我回頭看見與我搭檔的二線值班的是普外八區的李德興,上次他開膽囊居然不小心在病人肝上劃了一刀,傳為一時之笑談。看見他猶豫不定的表情,我不禁心頭一涼。
“……那個司機以為沒人就溜了,其實是他心慌沒注意到,附近有人從頭到尾看得一清二楚。他剛走就有人報了警,反正車牌給記下了,應該很快會落網吧。”
耳邊飄過的話語,讓我神經一綳——如果這世界真有所謂報應公理的話,那請證明給我看。在自己意識到前,已經掏出了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
很快聽筒內傳來趙挺微微繃緊的聲音,“周成?這麼晚了什麼事?你怎麼不說話?”
我猛然驚醒,發現微顫的雙手,竟覺得小小手機的分量有點沉重。
哽咽了幾下,才迫使自己發出了聲音:“趙挺,求你,一定要救這人!”
***
手術台上的我精神高度集中,順暢的動作連自己都很滿意。但就在這種集中狀態下,我還是有閑情翻滾在自己的思緒中。
人性的卑劣度,原來可以體現得如此引人髮指。我實在想像不出那個肇事司機,是以何種心情犯下此等惡行。
也許在生活中他是妻子的好丈夫,父母的好兒子,兒女的好父親。但是當面對他人的痛苦甚至生命時,這種冷漠甚至殘忍的行為,讓我無法認同他是和我相同的人類。
出離憤怒,然後是異常的冷靜。我腦中所剩的唯一信念就是——一定要救活這人。
手術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修補了脾破裂,探察過整個腹腔。左腎有擠壓傷,術后也許會出現急性腎衰,但這不是目前主要的病情。已經從病人腹腔內抽出了800毫升血水,但出血仍在進行,除了脾破裂一定還有其他的出血點。輸完500毫升全血,一度降至危險的血壓略略回升。
行嗎?真能救回他嗎?到這時我只是單純的想救回這人。回頭看看趙挺淡定的眼神,他只是冷靜熟練的翻查着,絲毫不見動容的表情。
在看着他的一瞬間,我覺得無比放心。如果是趙挺的話,一定能行的,絕對!
然後——
“是這裏了。”他邊說,邊用止血鉗夾住了出血部位。
他抬頭望了我一眼,滿額的細汗在無影燈下微微發亮。雖然有口罩擋着,可我知道他在微笑。於是,我也慢慢勾起了笑容。
心中,陽光普照。
***
手術結束,天已經微微亮,我和趙挺帶着沐浴后的清新坐在辦公室,適才亢奮的情緒已然平靜。公安局那邊來過消息了,肇事司機已經被捕,正在審訊取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是還處於病危狀態的受害者,他的人生又如何補償呢?
從纏繞混亂的心思中解脫出來,我真心向趙挺道:“謝謝。”——雖然這只是工作。
“不,該謝的人是你。”他微笑着說。
今天他的笑容特別動人,真如冬日難見的陽光一般。
突的想起我剛才打電話叫他過來時的失態,驀然臉上一熱,“恩,那個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張把你喊了過來。打擾你休息。”
照往時的規律,趙挺肯定會抓住這大好機會,好好調侃我個夠本。算了,我已經做好準備,隨便他怎麼打擊。
“別多想了,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他只是溫溫一笑。太反常了!我反而愣愣的看着他沒了反應。
他忽然對着我笑出聲:“你幹嘛這副樣子?恩……難道是欲求不滿?”
“去你的!”我一下子全身血液往頭頂沖。為了遮掩自己的尷尬,趕緊站起身回值班室。
背後是趙挺的大笑,以及緊緊跟上的腳步聲。
突然肩上挨了一下,我沒回頭,只聽趙挺湊在我耳邊說:“你今天真的表現得很好,我為你感到驕傲。”
他吐出的熱氣噴洒在我耳廓上,害我那隻耳朵燙了很久,還是冷卻不下來。
不知為何,我的心飛了起來。就像小學一年級時考了雙滿分的那種心情。當然,還有更多說不清的東西,將我的心充塞的滿滿當當的。
回值班室躺下補眠,趙挺很快就沒了動靜。沉入夢鄉后,我只覺面上溫溫熱熱的,耳際模模糊糊飄來仿如囈語,要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還如此信任我……很高興……
***
我和趙挺微妙尷尬的關係,在這次事件后恢復到了從前。
所謂從前,就是指他依然利用職權之便盡情欺壓我,過他奴隸主的癮。我則配合他的惡趣味,認真扮演飽受壓迫的勞苦大眾的角色。
所以說我真是命苦啊,上班時要伺候好趙大爺,下了班又要到劉小姐跟前報到。再度陷入了一仆二主的生活模式,真是天生的賤命翻不了身。
“咦?”我瞪着銀行ATM機半晌,將小學四年級的四則運算髮揮到了極致,還是無法就上月工資的數目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難道說……“哇哈哈!!!居然會自己多出錢來!賺了賺了!人民幣啊我愛你!”600元也是錢啊,雖然還不及劉羽月隨便一條裙子貴,但天下掉下來的錢總是錢!
然後我又發愁,要是銀行發現多給了錢會不會又划回去?這進了口袋的錢,再讓我掏出去可就痛苦了,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掉下來過。
正在我愁腸百轉心思千折的當口一聲驚雷平地而起,“你在這表演臉技?”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趙挺現在絕對一臉“你是白痴”的表情。我努力將天上掉錢的狂喜和得而復失的擔憂收起來,端起鎮靜的笑容抽回銀行卡,離開了ATM機。旋身做個邀請的動作,“您請用。”
“我路過,”趙挺毫不領情,從兜里掏出張紙條隨手扔給我,“喏,上月工資單。”
咦?咦?咦?怎麼連工資單上都多了600?不是說上個月藥費超標,所以獎金扣完不算,還要在工資里倒扣100嗎……瞟見前方趙挺的背影,我趕緊巴結的湊上,先確定這些錢進了我口袋不會叫我再吐出來是第一。
“獎金?當然是我出面去調解的,醫務科最後協商下來每人發個500意思意思。”
他說的風輕雲淡,我這廂差點伏地拜倒。權利階層果然不同啊,我從沒想過這種事居然還能去“調解”,也就他趙大爺有這能量了。
“你也不用太感激我、崇拜我,”他特赦似的一擺手,“以後好好乾活不會虧待你。”
“……哦。”我答得不情不願,“要是小的還有命在的話。”
“怎麼,你有意見?”趙挺說著就翻臉,眉毛一豎道:“那你就用身體來還恩吧。”
我立刻抱頭遁走,身後趙挺的嗤笑聲遠遠傳來。
惡魔果然是惡魔!好歹你向我告白過吧,怎麼都不避避嫌,反而是我成天難為情。這世道啊!
轉念再一想,趙挺要知道什麼叫做害羞尷尬難為情,那真該輪到彗星撞地球了。
***
秋風漸起催人肥,一年中我最中意的季節到來了。有些勤快些的店家已經掛出了羊肉的招牌,這可是我的最愛。
劉羽月的身材微微偏豐腴了那麼一點,在我這標準身材旁一站更是對比鮮明。她成天搗鼓減肥藥、減肥水、減肥沖劑不果,於是將主意打到我身上。逼我立下軍令狀,要在一個月內增肥10斤。我聽了立趴。
拜託,本人可是經受每頓八兩米飯的考驗,依然紋絲不動的標準身材,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趕緊回絕的毫無餘地。劉羽月氣得直戳我胸膛,任憑她怎麼虐待,我自巍然不動。
但,千萬不要小看女人的決心與鬥志,明的不行她給我來暗的。一日三餐監督我吃到撐不算,還隨時保證我宿舍食品櫃、辦公室抽屜等各處都有無限量供應的乾糧點心巧克力。結果這些增肥食品,都成了我討好護士姐姐們的貢品。我就擔心哪天代替我被荼毒的護士姐姐們,別因為暴增的體重來追砍我。
這場鬥爭與反鬥爭進行了一月之久,眼見着進了十一月,風中漸漸起了寒意。我的體重在增加了一公斤之後即告停滯不前,我的野蠻女友也終於死心不再用食物來折磨我。
我們的感情還算順利,除了劉羽月偶爾因重量問題發作一次,大多時間我們都相處和睦。咳,其實何止和睦,都已經到接吻程度了。嘿嘿,據反饋,我的技巧還不錯的樣子。
當然,趙挺自然容不得我得意,拷問出我們接吻的時間、地點、周圍環境后就開始滔滔不絕的教訓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所謂戀愛有這麼多竅門,聽得巨汗滾滾。
“什麼?你還是處男?哇哈哈哈哈!!!你究竟是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那?”他抱肚狂笑,“如果你說的實話,那我真的對你五體投地。”
不爽!實在是不爽!和趙挺恢復這麼自然的相處模式是件樂事,可被追求我失敗的人如此打擊真讓人想暴啊!
“要不要我來教教你。”他沒招呼,就突然把臉龐湊近到我面前不到5公分的地方,我頓時心跳漏了一拍。
不理心中的悸動,我直接在他腹部補了一拳。乘他來不及反擊,立刻逃離了殺傷範圍。
不過,這快樂中摻雜些小煩惱的平靜生活,很快就被打破。
那天上午只有一台膽囊手術,下台發現手機上十幾個未接電話。一看是我爸手機打來的,頓時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我罵自己多心,想笑一下來鬆弛,卻發現連唇角都勾不起。
手機響了兩下被接通,父親疲倦焦急的聲音沿着無線電波傳到千里之外的我這裏。
“小成!你媽昏倒了,在搶救!”
“怎……怎麼回事?”我木木的問。
“你媽上班時昏倒現在還在搶救,血壓跑230去了!你電話又打不通,我一個人守在這,什麼都不懂。她平時吃藥血壓一直好好的,誰知道會這麼突然。我……”
父親的聲音焦急蒼老,漸漸語無倫次起來,我花了大力氣才讓他平靜下來,努力了解病情發作的經過始末。最後才明白母親是高血壓危象發作,後來我好朋友大狗知道了,立刻聯繫了送醫院搶救,連入院費用也是大狗墊付的。
我從未聽過父親如此憔悴慌亂近乎崩潰的聲音。
印象中的父親總是那麼沉穩自信,一肩擔起全家人的幸福,沒有任何危機能打倒他。而母親一直溫柔的笑着,雖然有時嫌羅嗦了點,但總是為自己孩子考慮得最多,永遠是最可靠的避風港。
——這就是我的雙親。
哪怕在我成年上大學,甚至自立工作后,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絲毫未變。
不是不知道他們已兩鬢染霜,更不是不知道他們行動間已露老態,但我從未想過生命里的兩棵大樹會有倒下的一天。而倒下的一刻,我卻無法守在他們身邊。
“怎麼了?”
在見到趙挺一臉關心的瞬間,我內心遽然放鬆。更衣室內沒有其他人,我允許自己放縱了情緒,我的焦急、我的悔恨、我的傷心,全部放出了門。
在他面前,我拋下了所有偽裝與堅強。
“我上個月才回過家,我媽明明很好。怎麼會出這種事?”我的心越綳越緊,心口酸澀難耐即將無法盛載。
“沒事的,肯定沒事的,放心。”趙挺平素讓人恨得牙痒痒的聲音,這一刻聽來意外的安心。
他的大掌有一下沒一下的拍過我的背,安撫下我的傷心惶恐。
“謝謝你,我沒事。”我想笑笑讓他安心,卻擠不出表情。
他突然伸臂快速但有力的擁了我一下,“不用勉強自己,等笑得出的時候再笑吧。”
他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響起。我知道,這是一個支持安慰的擁抱,絕不含任何情色的味道。
這一刻,真感謝在我身邊的人是他——趙挺。
***
有了趙挺的護航,我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回家之旅。其實他提出過開車送我回去,但被我拒絕了。見我堅持,他只將我送上長途客車,順手扔給我一包乾糧點心和飲料。
在車上我久久凝視着自己抖動的雙手。第一次,因為重視之人的倒下,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疾病帶來的傷痛。
三年多來,我經手的病人來去間已有幾千人,生老病死就是我的職業。無論是病人自身的痛苦還是家屬的愁苦煩惱,早麻木得難以動容。
有時病人家屬跪在面前只求救親人一命,我覺得可笑。現在,我為當時作如是想的自己感到羞恥。
到此刻,我方才能體會到每日面對的那些人的心情。恐懼、痛苦、悲傷、後悔,一一嘗盡。
“醫者父母心”,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早已吟詠——可那怎是原先未經巨變的毛頭小子所能明白的?
突然想起在一個大學同學,他母親在高中時就因癌症去世。在入學宣誓的時候,他一邊說著誓詞一邊淚流滿面。
我已忘了當時自己的心情是驚詫、還是好笑。八年前他那些晶瑩的淚珠,此刻突然清晰無比的出現在我記憶中。等回過神,發現自己交握的雙手上已濺滿了碎淚。
鄰座的小女孩好奇的盯着我望,不時在母親耳邊耳語幾聲,吃吃的笑着。我絲毫不覺得丟臉,而是發自心底的沖她一笑。
這一路過去不時有聯繫,我得知母親暫時脫離了危險,幾個親戚紛紛趕去幫忙。大狗堅持這第一晚留下陪夜,聽見他在我才放下心來。
我漸漸放下心來,長舒了一口氣,連忙發個短訊息給趙挺讓他放心並且感謝他的相助。
“小笨豬,安心照顧豬媽媽去吧。回來有的是你作牛作馬報答我的機會,你要以身相許也行。”
某人的回復讓我哭笑不得,但也終於幫我找回了一絲輕鬆的心情。
第二天清早到了陸關,我直接打車前往醫院。
正好遇到查房時間不讓進,沒辦法只能等在入院部的出入口。我不禁感嘆換了地頭,這待遇變化真大。想到等會進去了說不定還要受床位醫生幾個白眼,心下更是無奈。立刻下定決心,等回去了以後一定要對病人家屬,尤其是老年女病人的二十多歲的兒子,要多多的和顏悅色。
胡思亂想中我也打量起這所陸關最好的醫院,這正是原來我最有可能的工作地方,如果沒有撞大運進了安愛的話。
僅有一幢病房大樓,門診和急診也合在一起用一幢樓,這和安愛實在是不能比。安愛不僅外科、內科分開建樓,連所有的檢查設施都獨立造了一座樓,常規的化驗報告單以及手術的病例樣本都有自動傳送帶,無需人工運送。唉,所謂的醫療水平,就是比較富裕程度和經濟實力。
親眼見證過之後,我更不後悔進了安愛,任何人都希望接觸更高的水平,我也不例外。一個醫生的水平,90%決定於其身處的環境,剩下10%才是自身努力的結果。這,就是事實,環境決定人生。
但是如果當初回了家,那現在我就能在最重要的時刻,守在父母身邊了。念及此,心中滿是惆悵。
“成成!”一抬頭大狗爽朗的身姿出現,遠遠揮着手臂,我頓時眼前一亮。
多年的兄弟,我只能反覆說著“謝謝”二字。
“你小子,我們誰跟誰啊,你再說一個‘謝’字,看你今後還能再找到我不?”大狗咧嘴直來直往,順便一拳捶得我差點吐血。
他昨天接到我父親電話,二話不說請了假出來。今天他非得去上班,拉着我簡單交代了下發病經過和現在情況就走了,反正他說再多不如一會我親自去翻病歷。
我等了近一小時,才被放行。在心內科走廊中一路尋找着大狗說的病房號,在即將見面前一刻,心情漸漸緊張起來,手心汗涔涔的。
然後,終於看見了躺在床的母親,以及守在一側憔悴的父親。
感覺我來了,母親虛弱的睜開了眼睛:“小成……”
她面色枯槁,半天平時的精神勁都沒有。一下子,我的鼻頭酸了,眼眶熱熱痒痒。
好一番努力,我才定住心神,努力表現出穩重沉着。父親見我來了,立刻大鬆一口氣,眉宇間的愁苦瞬間舒展而開。
這一刻,我決定接過擔子,守護起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