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玉祥體格狀碩,滿臉鬍鬚,說起話來轟隆隆,活脫是個說書先生嘴裏的豪爽漢子,近六十歲的年紀,看起來仍然相當幹練利索。
在東北相處了三年,穆凊揚是他十分疼愛的屬下,兩人甚至可以說情同父子,這當然不止因為他是皇親國戚才另眼相待,更因為他的果斷勇猛,不畏強悍,因此穆凊揚回京述職被留在京城,他的心裏十分捨不得,好不容易他竟然自願回到邊陲危地,張玉祥當然開心的笑不攏嘴。穆凊揚大病一場,看起來清減不少,但衣着十分精緻且熨貼合身,看起來相當精神。
張玉祥雖是他的長官,可穆凊揚卻是身掛貝勒爺,照說張玉祥也要向他執禮,只是兩人感情本就熱絡,再加上張玉祥是個粗獷的性格,穆凊揚曾要他不用再拘禮,他便真的就”不拘禮”了。因此他一走出門便熱情的拉着穆凊揚走進官邸,邊笑邊道:「三爺啊,你真是好大的派頭,人未到,旨已先到啦!」
穆凊揚讓長隨各自到底下休息,隨張玉祥走着,同時狐疑道:「朝廷派了欽差嗎?」
「聰明!呵…聖上派了天使來啦,一道聖旨是敦促我們也獎勵我們,另外一道是口喻,只給你,瞧著欽差天使笑逐顏開的樣子,似乎是好事啦!」他笑了笑道:「只求別又把你調回京就萬幸羅!」
「欽差現在在府上?」
「可不是,他等了好幾日了!現在在廳前與我紙上談兵呢!」
穆凊揚身份尊貴,本就衣食無慮,加上自立不少功勛,這一趟回京,皇上已恩賞許多,現在又有好消息,他是想破頭也猜不透會有什麽好處。
兩人一入花廳,桌上正擺了副棋盤,一個側臉俊雅的二品大員正盯着棋盤苦思著,直到聽見了聲響才抬起頭,從容的站起身來。穆凊揚頓覺眼前一亮,只見這欽差天使看起來約莫卅來歲,笑容溫煦,氣質儒雅,穆凊揚一輩子看了這麽多欽差大臣,倒是第一次看到長的這樣挺拔出眾的,讓人忍不住想和他交好。
「上諭,穆凊揚、張玉祥跪下接旨。」欽差宣旨,穆凊揚忙恭謹的跪下叩安,只見欽差緩展聖旨,洋洋洒洒念了一堆皇帝稱許的言詞並賜了許多物件,兩人跪伏謝聖後正要起身,欽差便笑道:貝勒爺您且慢起來,聖上有口諭給您,張玉祥忙起了身退到一邊,就聽欽差朗朗道:「康親王府三貝勒凊揚在邊境,夙夜匪懈,日夜勞旰,致身染沈痾,卻仍以國為念,以民為念,盡忠職守,特賞人蔘十株,安養生息照顧自己,替朕好好守住邊境,朕很滿意你的表現,爾後會有恩旨給你,保重。」
「謝聖上恩典!」
「貝勒爺,聖上的話傳完了!」欽差天使趕緊扶起穆凊揚,隨及自己叩下道:「御前一等侍衛,欽命傳旨欽差袁爾莫,叩見三貝勒金安!」
穆凊揚本是笑臉回迎的,可一聽到袁爾莫三個字,整個人像電擊一樣,臉色蒼白的怔在原地,張玉祥見他木然不動的樣子,忙輕聲道:「三爺…」
袁爾莫伏首叩頭是動也不動,一副氣定神閒的等他回神。
穆凊揚好不容易才磞出話道:「免…禮!」
「謝三貝勒!」袁爾莫從容的站起身,微笑着。
穆凊揚起身招呼他們入座,自己也深吸幾口氣,淡笑道:「袁大人除了來宣旨之外,另有其它公務嗎?」
「回三爺,沒有,可也算有!」他笑了笑道:「聖上的意思是,要奴才在張將軍眼下待個一年半載,說來慚愧,奴才單槍匹馬守護皇上行,可帶兵佈陣卻是半點經驗也沒有,皇上有感於京城內的將軍人材青黃不接,便要奴才來和張將軍學習學習!」言下之意是監察來著,但他卻說的這般入情入理又誠摯謙虛,讓人要反感也發作不出來。
袁爾莫續道:「三爺,奴才奉旨到軍前參閱佈陣方式,而黃沙波是您管地帶,因為您一直未回,奴才不敢冒然前往,如今您既回來了,明日就煩您帶奴才參觀參觀!雖是形式上的事,總也要看看,回去好交差!」
穆凊揚點點頭,正想答應,忽然喉頭一陣麻癢難忍,猛地沒命的咳起來,這一咳,是又重又急,嚇得張玉祥和袁爾莫登時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拿了熱湯止住了,穆凊揚的臉色卻已白的毫無血色。
張玉祥憂心道:「三爺,您這病還未好啊?竟咳得這麽嚴重!我看您先回去休息吧!唉…您官邸也沒個貼心的小廝…要不,我讓幾個軍校先去照看你…」
穆凊揚咳的全身發軟,趴在桌上,只緩緩搖頭,有氣無力道:「有…玉風他們在…」
「三爺,您身子可比我們都矜貴,那幾個粗漢子,哪能照顧得了您!」
穆凊揚不想和張玉祥再抬杠下去,便搖搖手,勉力坐直身,淡然道:「我不妨事…」
「三爺!」袁爾莫面色關切,躬身道:「奴才有個不情之請,望三爺鑒納!」
穆凊揚抬眼瞧他,其實自知道他是袁爾莫之後,心中實在百般不想理他,卻又礙於情面,只好道:「請說!」
「鏡兒!進來!」袁爾莫突然提聲叫了叫,一個約廿出頭歲眉清目秀的男孩,神情緊張的走了進來,張玉祥不明白袁爾莫叫這小廝進來的目的,但穆凊揚卻已有八成預感,果然,袁爾莫道:「這奴才叫鏡兒,是我府里家生奴才,跟在我身邊許多年了,做事十分細心、體貼,現下三爺身體微恙,且身邊竟未有任何貼身奴才侍候,我想,便將他派給三爺,如何?」
袁爾莫說這話是看也不看穆凊揚,只瞧著張玉祥說,因此沒等穆凊揚說話,張玉祥已滿臉笑意道:「好極!好極!既然您肯割愛,我想三爺沒有不受之理啊!」隨及便轉向穆凊揚道:「是吧!」
穆凊揚淡淡瞧了鏡兒一眼,心裏倒抽口涼氣,一直以來,自己身邊都不讓跟個小廝,便是不希望想起傅京華,可如今,這男孩的外表神情竟有三分傅京華的神韻,這要他如何接受,更遑論他還是袁爾莫送的!
正想拒絕,張玉祥便由不得他說,直道:「不管如何,三爺還是得讓這小奴才貼身照料一陣!不然就是不給袁大人面子!」
就這樣東拉西扯了好一陣,穆凊揚實在拗不過他們,再加上自己的喉頭突然又奇癢無比,咳的面紅耳赤,只好悻悻然的答應了。
穆凊揚回到自己的官邸,整個人都無法平靜,最重要的,當然是因為這袁爾莫的外表及性格,與他一直以來所認知的感覺實在差太多。
如今才明白,何以袁爾莫偏好男寵的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可是傳到皇上耳里,卻能被他三言兩語,說成自己只是偏好美婢男童做奴僕,而並非與男子有什麽苟且,看來,實在與他這風度翩翩的長相與氣度有絕對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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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袁爾莫便來了,穆凊揚壓抑著翻覆不安的情緒,故作自若的和他問候。
雖是冬季,卻因飄著細雪而不覺得寒冷刺骨,穆凊揚和他並轡而行,順勢的解說著邊境的軍事情況,穆凊揚一談起軍務是精神抖擻、伶牙利齒,就這樣花了近兩個時辰,幾要要把整個黃沙坡駐防繞完時,穆凊揚忽地發現袁爾莫竟獃獃的望着前方一個軍帳,穆凊揚隨着他的眼光望去,突地全身打起了寒顫。
原來軍帳前正站着兩個人,一個是連應祥,一個正是傅京華。他們兩個正面對面專心的說著話,半分也沒查覺穆凊揚和袁爾莫的眼光。
以袁爾莫瞧傅京華的神情來看,幾乎是認出他了,所謂關心則亂,穆凊揚根本無法細分出這許許多多的枝節,只想到傅京華是詐死離開袁府的,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袁爾莫認出來,便試探道:「袁大人,遇到熟人了嗎?」
「啊?嗯…」袁爾莫回了神,神色卻十分恍惚道:「嗯…見了一個很像…我府里的一個奴才…」
穆凊揚刻意睜大眼道:「別說這兒是京畿千裡外的東北,便是袁大人府里的奴僕該是百口之多,怎麽竟會記得住一個奴才的長相?這…實在令人詑異!」
袁爾莫這時才驚覺自己失言,忙道:「不,不,臣失口了,臣是以為見著親戚了!」
精明的袁爾莫竟會撒這種破洞百出的謊,更加證明他是想起了傅京華,只是穆凊揚萬料不到傅京華只在袁府待一年不到,袁爾莫對他的”印象”竟如此之深,著實讓人不得不相信他們的關係”匪淺”。
穆凊揚止不住的妒意狂生,卻只能硬壓抑道:「袁大人一生在京畿,沒想到有熟人遠在東北啊!」他意有所指的爽朗一笑道:「會不會差太遠了點兒?」
袁爾莫忙轉回臉道:「是啊,我也這樣想,該是我看錯了!」他一提韁繩便掉轉馬頭與穆凊揚並立道:「是臣下失態了!」
穆凊揚只想趕快帶他離開現場,笑了笑,策馬前行起來,袁爾莫匆匆看了傅京華一眼,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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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凊揚在軍帳內踱來踱去,身上那白茸茸的大氅也隨之飄揚,讓他看起來更加英挺,只是他的神情很急燥,從沒有的急燥,直等到連應祥進來了,一顆心才定下。
穆凊揚想壓住詢問傅京華的衝動,卻在一開口又露了底道:「你們回來的倒很快…」
「我們…」連應祥想了想,隨及爽朗的笑道:「主子,您知道奴才和傅先生一起來啊?」
穆凊揚心一跳,忙故作平靜道:「嗯,剛剛在巡帳時,瞧到你們在入口處說話了…」他輕咳一聲,又道:「京華不是有事不來東北嗎…怎麽改了主意?」一問完,穆凊揚心裏不由得嘆口氣,沒想到自己還是三句不離傅京華!
「是,本來是的,後來傅先生實在放心不下主子的病情…便決意跟來了…」
「是…嗎?」穆凊揚掩不住心中的喜悅,神情明顯一亮,隨及又擔憂道:「他那時也生了病…好些了嗎?」
「好是好了…」連應祥想了一下,才道:「不過,傅先生整整病了四天呢!」
「四天?!那…你們怎麽腳程這麽快?我馬不停蹄卻是昨兒才到啊!」
這個問題似乎搔到連應祥癢處,一張方正的臉露出不可置信又欽佩的表情,開始滔滔不絕道:「說到這兒,奴才真服了傅先生,實在沒想到他看起來這般斯文儒雅,怎知他竟對馬術如此了不得,策馬跑了百里,身手依然靈巧不說,有時在林子裏,竟還能足不落地的圈殺動物,而那馬倒簡直像是他雙足一樣,若不是親眼所見還真不敢相信…」他比手划腳,開始形容傅京華如何只憑雙腿夾住馬腹控制方向速度,又如何用手上的短匕首飛刀射中發足狂奔的猛獸,然後足不落地的彎身拾起獵物。說著說著,連應祥便用着無限欽慕的神采望着穆凊揚道:「主子,傅先生還說,這飛刀狩獵的功夫還是您一手教他的呢!」
穆凊揚的心情被他這句誠摯的讚歎攪得心花怒放,一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道:「飛刀算什麽,這京華啊,什麽不會,馬術最行!聽說他小時跟了戲團好些年,專司馴養馬匹,所以說到騎馬,本貝勒還得跟他學學呢!」
連應祥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得鬆弛,馬上轉口道:「主子,傅先生在外頭等您召見呢!」
穆凊揚瞧他說的小心奕奕,不由得怔了怔,隨及意會,連應祥似乎還在擔心自己和傅京華在寺院所發生的衝突,因此他坐了下來,認真的整理著頭緒,半晌,才慢不經心道:「應祥,你先找個地方讓他休息吧,目前我的身子倒還清爽,而且我剛回來,許多事要處理,過幾日再見他…」
連應祥沒想到穆凊揚真的不見,忙思索著再進言,穆凊揚卻已揮揮手道:「你們趕了幾天的路也乏透了,就這樣吧…嗯,還有,軍事重地,別讓他四處走,好生留在帳里休息!」
傅京華因穆凊揚的拒絕見面而顯得有些恍惚失魂,連應祥實在不敢再看他一眼,深怕自己會擔心的睡不着。因此只得延路顧左右而言他的”介紹”塞外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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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凊揚避不見面直達半個多月,這期間他都沒有閒過,每日皆忙着巡境,並與張玉祥及寄住在他官邸的袁爾莫商量與羅剎騎兵次次衝突的事宜。
因穆凊揚有話在先,不準傅京華在軍營四處走動,連應祥只好讓他像獃子一樣待在帳中,幾日下來,為怕他無聊,便私下帶幾個傷病士兵讓他整治,由於一般軍醫懂外傷筋骨,內科則多不深究,傅京華剛好補足了這部份缺憾,再加上他又不收受回饋,因此這妙手回春大夫的存在,在士兵間不禁傳言開來,致使得私下求助連應祥轉介的病人也越來越多,總算填了傅京華悠悠落寞的時刻。
但繞是忙的暈頭轉向,夜深人靜時,傅京華仍然止不住那火燒似的思念與無奈,他深悔自己在客棧這般決絕的態度,竟惹得穆凊揚那麽不諒解,可內心深處卻又忍不住埋怨他對自己的無情。
連應祥和他同帳而眠,日日見他輾轉反側的不安身影,也不知怎麽,雖然心裏對他與穆凊揚之間那抹言不出、道不盡、說不清的戀棧情誼有着疑惑,可一見到傅京華那絕俗清秀的面孔,憂悒黯然,心頭也升起萬般愛憐與同情。
他思慮再三,終於下決心,明日必要祈求穆凊揚務必見他一面,然而才剛升起念頭,營帳外卻已傳報來人。
不等連應祥起身,帳簾已被掀起,一個身披白色長茸大氅俊秀絕俗的青年,隨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已翩然入內,正是穆凊揚和鏡兒。
「主…子!」連應祥驚疑的跳下床,慌亂的要跪地請安,穆凊揚卻已面帶微笑的虛扶道:「起來,不用拘禮。」隨及下巴微揚,讓鏡兒幫自己褪去大氅,露出筆挺無華的合身軍裝。
連應祥這時興奮的想叫起傅京華,可一轉頭卻見他面泛微紅,早已獃獃的坐在另一個炕上了。
穆凊揚匆匆撇了傅京華一眼,隨及轉身對鏡兒道:「鏡兒,今夜我要與應祥長談,你先回去,明日辰牌時分,牽馬來接我。」
鏡兒不經意的瞄了傅京華一眼,隨及躬身道:「是,主子…」他猶豫的口氣讓穆凊揚疑惑,正想開口詢問,鏡兒已滿臉誠摯道:「主子…您的身子不爽,別太勞累了…讓鏡兒在外邊等侯您吧!」
穆凊揚窩心一暖,淡笑道:「我不礙事,這軍事情報太緊要,你留在這兒不便,回去吧!」
鏡兒充滿憂慮的瞧了穆凊揚一眼,點點頭,卻在要出去時,突然朝連應祥道:「連軍門…主子爺的身子最近很不好使…您要多費心啊!」
連應祥被他冒然說的一怔,馬上急點頭道:「當然,當然!」鏡兒這會兒才默然的走出帳外。
穆凊揚心頭被鏡兒那關懷備致的交代攪得暖哄哄,好不容易目送他出帳才回神道:「應祥,今兒可要煩你一夜了!」
「啊?是…」連應祥壓根也不明白穆凊揚要煩自己什麽,只是順勢的呆應著。
穆凊揚瞧他一臉莫明其妙,登時笑了笑道:「我是來找你傅先生的,有些私下的體己話跟他聊…嗯…撤走你帳外的士兵,你自己守在…帳外十步吧…」
「十…步…」連應祥怔了怔,下意識的瞧了傅京華一眼,心裏驀然被一股難以分辦的意念攪做一團,還不及細分,穆凊揚已將自己茸毛大氅遞給他道:「外頭天寒,你穿着吧!」隨及沈聲又道:「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進來,包括你在內,明白嗎?」
連應祥接過大氅道:「是,主子!」同時躬身退了出去。
大帳內只留只燭火,顯得有些昏黃,旁邊的火爐徐徐送著暖氣,也不知是空氣不順暢還是緊張,傅京華一顆頭昏沈沈,眼前的穆凊揚又清晰卻又不真實。
便見穆凊揚背着他緩緩走到爐火邊,自顧蹲著身拿起火夾子翻了翻炭塊,也不說話。那爐火炭子被他弄的啵啵直響。帳內的空氣變得沈靜而尷尬。
好半晌,傅京華急遽的心跳漸漸平穩,撐著木了半邊的身子,下了炕,不趿鞋的走到他身後。
他很想向穆凊揚跪安,但又想到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登時覺得左右為難,穆凊揚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自在,放下火夾子轉身,眼波溫和的瞧着他。
穆凊揚又瘦了,更令人心驚是,他那油光水滑的鳥黑長辮雖然齊整卻滲了些白絲,俊雅的面孔也因疲倦不堪而顯得焦黃,縱使他眼神仍然明亮精神,卻掩不住一身沈重的病情。
傅京華實在不敢相信才分別一個多月,穆凊揚的身體狀況竟然是更壞不好,心頭驀地一驚,哆嗦著雙唇想說些什麽卻都說不出來。
然而,在穆凊揚眼中,傅京華卻變得更精健,連應祥口中的重病一點也沒顯現在他身上,廿來日的奔波反而洗去白若脂粉的膚色,讓他變得更加英氣逼人。
「你不是不想來,怎麽又千里迢迢的跑來?」穆凊揚不知是自慚形穢還是別有所思,他緩緩轉開了眼,神態自若的將傅京華引到炕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慢慢懈著軍裝,同時道:「你先上炕,別凍著了!」
傅京華慢慢爬上炕,穆凊揚脫到只剩一件裏衣才轉向他,傅京華被他這動作弄的有些驚疑,一顆心突突亂跳的瞧著穆凊揚,意會到他今日的造臨難不成要渲泄情慾?
想到這兒,他忽然覺得有些慾火焚身,硬是不敢朝這思路想下去卻越是憶起寺院後山的草坡上,兩人忘情的初次溫存,不由得有些口乾舌燥,頭腦也越來越昏花,直待穆凊揚把最後一件裏衣也脫去時,總算還是正視了他眼中慾火蒸騰的光芒。
「如果說不出來…就先別說了!」穆凊揚黑不見底的瞳仁貪婪的流轉他全身,傅京華被他看的一陣緊張,身子順勢向後挪,可是穆凊揚卻漸漸欺身靠向他,單手支著炕,單手開始輕撫着他的臉、頸最後便鑽進他的衣里,撫着他的胸、腹…順滑而下…穆凊揚的手還是這樣冰冷,但傅京華仍覺得被他觸及的每個地方,都莫明其妙的燃燒起來,不多時,一股股熱烘烘的火已燒得他全身酥麻…帳內的溫度升高了。
穆凊揚像是豁了出去般,一下子便將傅京華壓在身下,冰涼的手放肆而忘情的撫着他火熱的身軀,吻著、咬着…完全不管傅京華是用了多少力氣壓抑著粗喘與呻吟,接着將他一翻身,讓自己赤裸的胸膛緊緊貼着他的背,嘴巴輕挪到他耳旁,輕聲乾啞道:「京華…回答我…」傅京華被他挑逗的全身軟綿綿,發了燒似,只嚅動一下嘴唇,含糊的應了一聲。
穆凊揚將手移到被裏,撫住傅京華的腰際、臀部…意謂著將要作更纏綿悱惻的愛欲侵犯,續道:「袁爾莫…可曾…這樣對待你?」
沒想到話一出,傅京華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雷,只覺耳旁嗡嗡作響,剛剛溫存火熱的前戲全被這句話澆得冰冰涼涼,「主…子…」傅京華想翻身說話,但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已經無聲的哭了出來。
看他這樣的反應,事實是不用再說了。
穆凊揚心頭像倒了五味瓶,又澀又酸又苦。
其實,問這句話本來就是多餘,穆凊揚是深深明白的,偏偏,卻看不開…任是由著無聲的哭泣擊痛了心。
只見傅京華將整張臉埋在枕里,硬是不出聲,但全身卻已磞的死緊,顫著、顫著,一雙手則緊緊攥住毯子,骨節捏得都發白了。
穆凊揚雙眼模糊了,卻只是咬着牙,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發白的拳頭,硬擠出一個比哭還不如的微笑,輕聲道:「我是滿人性子…不在意那些的…只是…只是…」
穆凊揚沒把話說清,可是心念電轉間已跳出陳年窠臼,動作也變得自然溫柔,然而當他又開始吻起他的後頸,語意多情的想安慰他時,喉頭忽地麻癢難當,沒得商量的咳嗽起來。
這一咳讓他漲紅了臉,黑白分明的瞳仁瞬時也驚人的紅絲滿布,傅京華幾乎是馬上壓住自己滿腔的難堪與心口的痛楚,翻身拍著穆凊揚背部,急道:「三爺!」
穆凊揚偷瞅了他一眼,還想安撫他,那知每咳一聲都像要咳出個五臟六腑似的,直咳到全身發軟,臉色蒼白,胸口瞬時一甜,穆凊揚暗叫一聲「不好!」,卻已來不及咽下去,一口血已奪了門戶直吐了出來。
傅京華登時覺得眼一花幾要昏倒,可穆凊揚吭也沒吭竟無聲無息突往他胸膛一靠,比他更早暈厥過去了。
穆凊揚睜開眼,仍是一片昏黃,一個又黑又紅如同水滴的東西在眼前旋轉,空氣溫暖的流動著,耳旁傳來啵啵直響的炭火聲,而傅京華則低頭瞧著自己。
原來,自己正枕在他腿上,而那水滴狀的東西則是一串掛在傅京華胸前的玉佩。
「三爺…你還好吧?」傅京華緊張的問著。
穆凊揚覺得非常不舒服,全身無力不說,心口像躲了只怪物,正磨蹭著要破胸而出,他實在怕了自己的重咳,直默然的躺了一陣,獃獃注視著傅京華胸前璇轉的玉佩不太敢亂動。
「三爺,你的脈象好虛弱…好奇怪,跟在客棧時有些不一樣…讓我幫你細細診一下…總覺得…」
「我沒事…是我自己可笑,拖着這樣的身子尋歡求愛!」這句話讓傅京華臉一紅,訥訥不知如何支應。
穆凊揚笑了笑,小心的撐坐起來,和他赤裸對坐,那被子沾了許多穆凊揚剛剛嘔出的血,穆凊揚不由得煩躁的扯開,隨及把眼光又轉向傅京華胸口的玉佩。
仔細看來那不算是個玉佩,該是個石片,只是石片上有着鮮紅如血的線條正糾葛盤纏在上頭。
「雞血石嗎?是你的家傳物嗎?倒沒曾注意過…」穆凊揚好奇的捧起來瞧著,剛剛倒在他腿上看,越瞧越覺得那紅線條像是一個飛揚豪爽的草字,待一抬頭,才發覺傅京華的臉又青又白,雙眼直勾勾的盯着這雞血石。
「怎麽了?」
「沒…有…」
穆凊揚看他起伏的無法平靜的胸膛,與望着雞血石的膽怯目光,心頭忽地不安起來,不等傅京華說話,已忍不住又瞧了瞧雞血石道:「那麽,是你買的羅?」
說來,他心裏壓根也不認為這是傅京華買的起的東西,只是他實在不明白傅京華的臉色怎麽會突然這樣不自在,然而傅京華沒解說明白,他卻忽然瞭然於心了。
他茫然的望着傅京華,手卻緊緊抓住雞血石,語氣呆板道:「我明白了,這是袁爾莫送你的。」
傅京華雙眼直盯着他,臉色青的難看,卻是半句也沒辯解。
「他倒大方…」他眼光無力的四處流轉著:「這天然雞血竟鑲嵌著”袁”字…真是不得了的寶石…他竟然捨得送你…」他翻開被子,隨手撩起一件裏衣開始穿了起來。
「三…爺你聽我說…」傅京華像受到極大驚嚇般跪在床上,緊張的直瞅着他。
也不知怎麽了,穆凊揚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也搞不清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竟襲得他手足無力…
傅京華寧願見到穆凊揚怒目相向,也不想看他用這麽茫然又疲累的表情穿着衣服,那是一種隨時要棄人而去的冷漠,讓傅京華覺得全身發麻。
因此傅京華突然有點抑不住自己情緒,失控的撲到穆凊揚身後緊緊抱住他,激動的道:「三爺…你在想什麽,求求你告訴我!」
穆凊揚被他抱的停住手,那凄惶的哀求聲卻仍無法令他欣慰。
事實上,他的心已有點膽怯,他既不想說也不敢問,不管傅京華和袁爾莫之間到底還存了什麽自己難以想像的牽繫,他都不想知道!
只是思慮轉到這兒,他卻幾乎要哭出來了,因為他實在不敢相信天璜貴胄、傲視群倫的自己,竟會有如此窩囊委屈的一刻!
穆凊揚輕輕掙開傅京華的擁抱,好不容易鼓起力氣道:「我沒事…幫我更衣吧…」
傅京華顫着手幫穆凊揚穿衣服,便聽他淡然道:「明天…不,過幾日…我讓應祥帶你回京城吧!」
傅京華停住手,睜大眼直盯着他,穆凊揚隨及笑道:「你別急,我不是不要你,是因為我的身子越來越差了…」
穆凊揚垂下眼,撥撥他的手,要他繼續幫自己穿衣又道:「近日來,不知怎麽了,我夜裏忽寒忽熱,咳都咳不停,也容易疲倦…所以我前兩天已上摺子給聖上,希望能調回京里休養將息…如果順利,過不了多久便可在京城和你見面了…」
傅京華不由得小心奕奕道:「那就等三爺被允回京時…再一起走吧!」
穆凊揚咬着牙瞧了他一眼,心一橫,索性試探道:「其實還有件你非走不可的事…」他避開傅京華的眼神道:「那個當初讓你詐死逃離的袁爾莫,如今領著傳旨欽差及監察的身份到東北來了…現下就住在張將軍府里,我怕你遇上了,會有麻煩!」
到現在為止,穆凊揚仍猜不透當傅京華聽到袁爾莫也在東北時,那抹怔楞表情的意思。
但可想見的,他並不害怕,不意外,甚至也不憤怒。然而,沒有以上的反應,穆凊揚的心突然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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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祥,有件事…我要讓你辦!」穆凊揚支開鏡兒,將連應祥招到房裏交代著。
「主子吩咐…」連應祥憂心的躬身在側。
穆凊揚自那天見了傅京華後,健康狀況是每況愈下,餐餐竟半碗米也進不完,而羅剎騎兵擾境的事又驟增頻繁,他日日帶隊巡境竟是日日與其正面交鋒,沒有一天是不帶傷不帶痛的閤眼安睡。
「我要你幫我把傅先生安然護送回京城找四額駙。」
「現…在嗎?」
「嗯…這幾天吧!待我寫好了信便起程。」
「可是主子…您的身子…累不得啊!羅剎騎兵最近實在太囂張,里格泰他們守的地方都遭到游擊侵犯,根本走不開,我在這兒多少可以幫您…」
連應祥以前和里格泰他們三人一樣,都各自有留守的軍營,只因現在穆凊揚身體突然變壞,才會調來和自己守黃沙坡大營,可是身為下屬的連應祥若說的太明白,實在有看輕主上的意味,因此他不敢明講,但他的憂心已溢於言表了。
穆凊揚身子向後靠了靠,無力的閉上眼道:「我明白自己的狀況,也知道你的顧慮,更何況…這件事算私事,我實在不能以私犯公,可是你傅先生實在是於我康親王府有大恩,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身處危地…」
「主子,別說傅先生來軍營里可以就近照料您,就是他安生待在這兒也沒什麽危險可言啊!羅剎騎兵擾境雖然頻繁,但真要和我朝舉戰仍是自不量力,再說,前一陣子朝廷不是已派了欽差去羅剎國談條約了嗎?如今是他們守境將軍柏克·達蘭夫自己不安份,我想,恐怕我們還沒收拾他,他的朝廷就會撤換了他,所以這裏絕對安全的!」
穆凊揚淡然一笑道:「既是安全的,你便幫了我的忙吧!」
「啊!不是啊…主子…我的意思是…」連應祥是個敏捷的將才,可是每每遇到穆凊揚,總是被他三言兩語塞的啞口無言,不由得急的腦筋亂轉。
「應祥…」穆凊揚沈下臉,認真的盯着他道:「實話跟你說了吧,那位欽差袁大人是你傅先生在京城的對頭,若不是他們有些生死恩怨,你傅先生也不會在京城報喪,問題是袁大人三天兩頭都要到黃沙坡來視察,我實在不能冒這樣的險把他留在身邊啊!」
連應祥聽罷整個人幾乎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