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穆凊揚所規劃出的未來實在美極了,傅京華聽的心一熱,兩眼瞬時汪滿淚,掩不住激動道:「主子…」
穆凊揚晶瑩的雙眸一瞅,當場打斷道:「叫你別再叫我主子啦!你沒聽嗎?」
傅京華心頭怦怦直跳,紅著臉囁嚅著,他實在不敢叫他名字,便轉口道:「三公子…」
穆凊揚失笑道:「你這不是換湯不換藥嗎?」
傅京華臉一紅,忙遞給他湯藥道:「喝葯吧!」
穆凊揚服著傅京華捧來的湯藥,也不知怎麽了,忽地覺得胸口十分難受,將喝到一半的葯全吐了出來,一張臉登時陰黑的嚇人,傅京華急扶着他要躺下來,穆凊揚卻說什麽也不躺,只靠着床,雙眼無神的望着傅京華,似乎怕他突然不見了似的。
傅京華臉色蒼白如紙,卻牙關咬的實緊道:「三…公子,不忙喝…」
穆凊揚這會兒卻輕輕推開了他,靠在床頭,睜著一雙黯然無光的眸子瞧著傅京華道:「我總要你叫叫我名字,怎麽你都不願呢?」他無限疲乏的嘆口氣道:「還是自始至終,你對我便只是主子的情意,倒是我一廂情願嗎?」
傅京華沒有回答他,默然的垂下眼神。
穆凊揚看他避開了問題,心閃一氣,胸口疼了起來,不多時竟連吸氣也不順暢了,傅京華趕緊趨向前扶着他道:「主子!怎麽樣?怎麽樣了?」
穆凊揚忽地用力推開他,出口無力卻語意陰冷道:「滾開!既存心…和我過不去,就不要來作戲!」
傅京華被他這一凶,鼻頭一酸,幾乎墬下淚來,但今下卻硬是忍住不掉,只撲通一聲跪在床下道:「主子請別用氣…求求你,你的傷受不住的…求求你…」
瞧他求的痴心,穆凊揚有些不忍,但想到他對自己總像隔了層膜般,便又任性道:「要我不氣,那你不依我?或者…明白的說出你的意思…若你沒那情意就走吧!我就是死了,也不差個奴才帶孝!」
傅京華緊抿著嘴,抬起頭,望了他一眼,咬牙道:「奴才…已作錯了一件事,實在…萬萬不能再錯了!」
「唷?你又變回奴才了?」聽他乾脆又自稱奴才,穆凊揚粗喘幾口氣,氣呆了。
傅京華又叩下頭,許久才緩緩道:「冷先生在救下奴才時…曾跟奴才約法一章…」也不知怎麽,他頓了好久,等要再開口已語帶哽咽道:「他要奴才立誓,此生此世不得再與三公子相交來往,若果違了誓言…則三公子不得…善終啊!」
穆凊揚聽到這兒已怔呆了,正想開口問明白,傅京華已顫聲道:「奴才…本來不敢立這樣的誓…但冷先生啊,這麽個硬漢人兒,幾乎是含淚下跪企求奴才的,他說,總有一天奴才會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不得已之下,奴才只好說了…今番此次,奴才與三公子他鄉巧遇,奴才一時忘情與三公子相認,竟…讓三公子應了毒誓,生此重病…奴才…」話未說完,他已伏在地上傷心的哭了起來。
其實這之間還有一件事傅京華沒有說,便是在穆凊揚病入膏肓之際,傅京華幾乎是寬不解帶的待在他身邊,這股不要命的守侯再搭上穆凊揚昏昏沈沈中,喃喃念著傅京華的名字,已讓其中一個敏感的長隨起了狐疑,便在一個夜裏拉着連應祥,神色狡黠的說:「主子爺…該不會搭上了那個傅京華吧?」
當刻,忠心的連應祥是厲聲喝斥了他,但夜深人靜,這一串不堪入耳的指責,傅京華在窗內是聽的清清楚楚。爾後,除了連應祥,其他三個長隨每每看到傅京華時,都礙著穆凊揚的身份及臉面不敢聲張,但卻都藏不住那抹似笑非笑、似歧非歧的眼神。
別說這件事根本是事實,就算是誤會,傅京華自認身份卑微,這樣難堪的處境,忍一口氣就過了,可一旦牽扯到穆凊揚,傅京華登時心如刀割無法自己,因為他了解,這麽個天之驕子若因自己而纏上這偏愛男童的穢名,實在是比頭落地還屈辱的事,因此傅京華更加覺得不能承認這份感情。
但穆凊揚卻不明白他這許多番心思,只長長吐口氣,心頭又酸又痛,也不知該氣冷穎奇,還是該謝冷穎奇。
他知道冷穎奇會讓傅京華許下自己不得善終的誓言,正是算準傅京華在乎自己,所以才能做的到約定,若反之,要求傅京華自己不得好死,搞不好他早就不管三七廿一便來見自己了,只是誰又料得到他們會在京畿外的千里遙地相逢,真應個人算不如天算!
望着傷心欲絕的傅京華,心裏百味雜陳,想到有人對自己下這般毒誓,心裏難免不安,但要他就因為這樣一個誓言而與傅京華分離,卻是說什麽也不願。
「京華起來…我的病…不關你的事…快起來…」傅京華伏地搖了搖頭,仍是哭着。任穆凊揚怎麽叫也不理。
「應祥!應祥!」穆凊揚忽然撇開傅京華,向著門外叫了幾聲。
傅京華心一嚇,忙揭揭淚,站起身走向一旁,穆凊揚不由得淡笑一下,續又提聲道:「應祥!」不多時,連應祥便進了來。
他撇了眼一旁面色凝重卻雙眼紅腫的傅京華,心裏很狐疑,正想開口問,穆凊揚已有氣無力道:「應祥,幫我備兩匹馬,我想和傅先生到院外走走!」
連應祥呆了呆,急道:「我的好主子,您生這大病萬不能出去吹風啊!」說著,忙朝向傅京華使眼色,希望他開口幫忙阻止。
傅京華當然不用他暗示,已不顧自己滿面淚痕的急道:「三公子!使不得!您現在動都無法動的!」
穆凊揚淡然的瞧了傅京華一眼,語意寂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嗎?我的話便是口諭,遵照就是了!」
兩人齊聲道:「三公子!」
穆凊揚已緩緩閉上眼,嘆口氣,冷淡道:「好吧,應祥去幫我弄個暖轎,京華,你來服侍我更衣!」
穆凊揚還記得,以前,他們曾並轡而行,那時,自己的眼光就已離不開他,現在,是傅京華的眼光離不開自己了。
他心頭又苦又澀,很希望傅京華是因為關愛自己才這麽專註,而不是單純的擔心病情。
行到山頭,穆凊揚落了轎,由著傅京華攙著自己走向山頂,便見夕陽西照,漫山遍野的景緻都攏在金黃的光茫下。
走到崖處跓足而立,崇山峻岭、天寬地擴、藹藹黃雲,寒涼的風吹着樹稍、青草的聲音,令人為之舒爽。
傅京華手輕扶他,感到原本體健如山的青年軍門,如今竟如枯木般羸弱,走起路來輕飄飄,英俊的臉旦也變得蒼白瘦削,五官更罩着半分陰黑的死氣,只唯一不變的,是他灼灼如火的瞳仁,正滿不情願的瞪視前方。
「三公子…」
穆凊揚抬手止住他的說話,緩緩閉上眼,想到數年前,在黑龍江與羅剎國騎兵血戰尚且未曾送命,現在卻要無聲無息的死在這樣平治的寺院,更遑論還得面對這份逆於常倫卻又求之不得的難堪情懷,不由悲從中來,兩行清淚悄悄滑落。
「我…不會死在這裏…你放心…」
兩人間的空氣變的靜悄悄,不多時,穆凊揚蒼白如紙的臉竟上了紅潮,傅京華一怔,正想說話,穆凊揚卻忽地伸手將他拉往自己靠近,兩人幾乎要貼住時,傅京華心頭一陣驚狂,想到數年前,為了在心裏留下一份依戀,自己像作賊似的輕觸穆凊揚臉頰,現在,穆凊揚卻主動的親近自已,這如何不讓傅京華激動?!
一時間傅京華像高興過了頭,整個人木了半邊,只由得心臟突突亂跳,狂潮翻湧,任地讓整個人沸騰起來。
穆凊揚感到他周身輕顫卻沒有反抗,心一喜,臉一湊便親了過去。
只那麽輕輕一碰,傅京華立時感到一陣透骨的冰涼,那是因穆凊揚的身體受不住秋風而凍冷的唇,隨及,穆凊揚輕移雙唇,緩緩輕觸他的頸項,剎時,那陣透骨的冰涼竟像靈蛇盤踞,轉入脊髓,傅京華沒有打起冷顫反而酥了骨頭,整個人像醉酒般忽然軟攤倒地,穆凊揚一嚇,正想用力抱住他,卻因經日的體弱無力竟抓不牢他,一下子兩人都被拖倒在地。
穆凊揚手忙腳亂的自他身上爬坐起來,失笑道:「你…你這是什麽毛病!」
傅京華臉色潮紅雙眼迷濛,像傻了似的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緊張道:「三公子…我使不上力了…」
穆凊揚狡黠的笑道:「也不知怎麽,現在聽你叫這三公子啦、主子啦,竟覺得萬分銷魂,一顆心被你攪得火花四射,幾乎收不回籠了!」
事實上,以穆凊揚現在虛弱的體格,要把他推開實在萬分容易,然而傅京華卻不知怎麽,竟半分也使不出力,穆凊揚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忍俊不住,又想到他平時和自己離得遠遠的,心一橫便又親了起來。
這份銷魂的溫存來勢洶洶,原來只想捉弄他,卻因觸動了自己身體慾望的界限,一時間,穆凊揚自己竟也剋制不了,親親嘴和滑手愛撫已抵不住滿腔滾燙的熱火,一股股愛欲情潮催眠般的讓穆凊揚幾要失去理智。
這裏不蓋天不蓋地,傅京華原怕被人瞧見,該是什麽滋味也生不出來,但穆凊揚血性漢子的性格,動作是又大膽又火熱,傅京華早被他挑逗的頭昏眼花,全身發軟,便聽他急喘著氣,什麽說也說不出來。
穆凊揚看他眼中漸次迷芒,臉上亦興奮的泛潮紅,手一滑就鑽進了他衣里,傅京華一身輕顫,但覺得他那冷冷的手,如此溫柔,卻又如此的不規矩,摸著摸著就往下體摸了去…
「三…爺…」傅京華想伸手推開,可那抑不住的熱潮狂浪似的在胸口激盪著,教他又愛又怕…只得喘著氣,緊緊的抓住他雙臂,任他作戲。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穆凊揚心一嚇,挺起身,挑眼望去,似是連應祥策馬揚鞭,他明明吩咐了不叫人,任何人不得靠近,今兒個連應祥竟放膽而來怕是有要事了,忙拉了拉傅京華道:「京華!京華!回了力沒?」
傅京華正慾火滿盈之際,不由得一臉獃滯的被他拉坐起來,似乎還搞不清狀況,穆凊揚朝連應祥努努嘴笑道:「你不是怕被人瞧見,喏,人來啦!」
一聽到人來了,傅京華三魂登時跑了二魂,所有的熱潮全在煞那間去了乾乾凈凈,只睜起大眼,遠望着連應祥,臉色一青一白的跪在地上呆住了。
看他緊張的樣子,穆凊揚心裏也被感染了不安,忙深吸幾口氣,壓壓驚道:「京華別怕!有我!快扶我起來就是了!」
傅京華腦袋煞白,顫着手扶起穆凊揚,兩個才一站定,連應祥連人帶馬已到身前,他瀟洒的旋身落馬,二話不說便跪下來,手抄入懷裏,捧出個木匣子,恭身過頂道:「主子,京城來了密折!」
穆凊揚按奈着急遽的心跳,故作冷靜的取下匣子,挑眼瞅了傅京華一眼,卻見他面色蒼白的咬着下唇,直勾勾的盯着低着頭的連應祥。
穆凊揚明知他是怕剛剛的事被連應祥瞧見會害到自己的名聲,但心裏另一個聲音卻又告訴自己,這份感情是如此見不得人,因此他不由得一陣煩躁,冷冷道:「起轎!起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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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凊揚無意的瞅一眼一旁恭身默立的連應祥,便又盯回密折上,也許是經過先前一陣激情宣洩,穆凊揚覺得整個人忽有了精力,腦袋思路也明晰起來。
密折上皆是軍機要務,穆凊揚匆匆掃了一遍,早有了主意,心裏面在意的卻仍是連應祥不知有沒有瞧見剛剛自己和傅京華溫存的事,因此腦里鋒迴路轉,曲曲折折的想了好大圈,才決心當作不知情道:「應祥,叫玉風他們三個,連同你自己及傅先生趕緊收拾好行當,我們明日寅時起程趕路…」
「主子,你的身子怕還不能急啊!」
穆凊揚斂住笑容,神情憂悒道:「我們早一日到邊界,百姓們早一日安生,想到羅剎國騎兵的兇殘…我實在睡不下了!」不等連應祥再說,他已擺擺手道:「就這樣決定了,乏了,快去準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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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應祥自窗口瞧到傅京華正坐在桌前,用着蒼白細長的右手支著額頭閉目養神。
傅京華因為照料穆凊揚的關係,幾日下來清秀明亮的五官已顯得暗沈勞粹,加上兩個眼窩黑黝黝活似骷髏頭,連應祥看在心裏相當不忍心。
原本不想打擾他,但想到明日一早就要走,總讓他有空擋好收拾,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意提聲叫了他。
便見傅京華一雙晶晶亮亮、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今是佈滿了紅絲,憔悴不堪,連應祥不由得瞧得心驚肉跳,擔憂道:「傅先生,你還好嗎?」
傅京華吐出一口氣,硬撐著滿臉疲憊的神色,急道:「我很好…嗯…三爺的身體有狀況嗎?」說著便站起身想走近他,忽地覺得一陣天眩地轉,身子晃了兩晃,連應祥驚的忙衝上前扶住他道:「傅先生別急!主子沒事!你坐,坐!」
傅京華臉色灰黃如土,反手抓着連應祥緩坐下來,心悸一會兒才粗喘氣道:「謝謝…」
「這些日子您都硬熬著,吃少睡少,看來是累壞了!」他側頭一想道:「要不…我去叫主子晚幾天再走吧!」
「三爺要走?」
「是啊,邊關來了急報,羅剎國騎兵多次擾境,主子放不下心,想兼程趕去處理,所以明天一早便要動身了…」連應祥關切的瞧了他一陣道:「傅先生,我還是去和主子說說吧,不然連您也病倒了可不得了了!」
傅京華怔愣一會兒,回神道:「不,不用,不用了,我好好休息一夜就好了…」
連應祥又再三勸說,傅京華仍是搖頭致意,連應祥沒法只得放棄,便在他要踏出門時,傅京華忽叫住了他:「上次幫你開的方子有用嗎?」
由於連應祥一直有心悸的毛病,卻因為狀況不是很嚴重而沒有求治,這次藉着照顧穆凊揚之便,向傅京華請教了藥方子,傅京華但因重心沒放在他身上便也忘了追蹤,現在既然想起來忙提了出來。
連應祥窩心一暖,感激之情溢於言表道:「有,有,已好些天不再犯了!一直都擔心着主子,倒忘了向傅先生道謝了!」
「我可不是要你的道謝!」傅京華笑道:「既然你葯吃了有改善,我再幫你診診脈,看是否要換方子!」
傅京華引着他坐在身邊,閉目認真的把起他的脈。
也不知怎麽,當傅京華用那蒼白冰涼的手一碰到自己的手腕,連應祥心頭竟格登一跳,一股難以理解又曖昧不明的慾望突然燒了起來。
他壓抑著驚嚇的心靈,悄悄偷瞅著傅京華,眼前這個面白如玉星如點漆的青年,一根油光水滑的辮子輕搭肩頭,雖然神情勞頓卻清華依舊。
腦袋一轉,憶起晨時,遠望着他和穆凊揚似摟非摟,似抱非抱的樣子,一顆心忽然莫明其妙的灼熱起來,投注傅京華的眼神也變得貪婪。
便在他幾要失神時,傅京華忽然睜開了眼,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連應祥這一嚇非同小可,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心撲撲急跳,尷尬的幾乎要暈過去,半晌才喃喃道:「傅先生…我這心悸…怎麽著?」
傅京華平靜的收回手,曖昧的笑咪咪道:「我看,你這心悸的毛病大約不礙了,只是像你這樣血氣方剛的年紀,竟得在關外孤身苦熬實在辛苦!」
傅京華看着連應祥臉紅髮怔,爽朗的笑道:「不知應祥剛剛想起了哪位佳人?怎麽血氣翻湧的這般厲害,我還道是你突然發了急症,真嚇了我一跳!」
聽到這話,連應祥的腦袋像平地起了炸雷,便是向天借膽,他也不敢說自己剛剛一時的慾火纏綿竟是想到眼前的他啊!因此只得任由臉上泛著紅潮,猛咽口水,默不作聲的接受揶揄。
傅京華當然半分也不明白他面紅耳赤的原因,只是經這輕鬆一笑,自己的精神似也好了許多,眼波回復了古靈精怪的溜滑,俏皮的眨眨眼道:「應祥,瞧你難堪的,人非聖賢嘛,更何況你還是個血性漢子,哪個男人不思欲?倒不知你可曾娶了妻?」
連應祥搖搖頭,硬張著乾啞的喉頭道:「還沒,我十八歲出了家鄉,便跟了主子去邊境…三年來整日忙着剿敵,本以為回京述職會留在京城,誰知又回到這裏…家裏人都相繼棄世只留個老母親,我這事也就無人主持…」
瞧他說的結結巴巴支支唔唔漫天撒網的解釋,傅京華還道他是不好意思,便淡笑道:「你別忙着和我說原因,不就是未曾娶妻嗎?男大當婚,若你有了什麽中意的姑娘,告訴三公子,我想他一定會幫你主持的吧!」
說完了話,傅京華忽又覺得有些疲軟,連應祥看在眼裏,忙站起身道:「傅先生,勞煩您了,瞧您累的,我先出去,您休息半個晌午,晚些我和弟兄再來幫忙整理東西!」
傅京華深吸一口氣,確實覺得十分無力,便點點頭,任由連應祥自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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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國邊境的駐軍將軍叫伯克·達蘭夫,是個身經百戰的軍人,他明知清廷正興兵雲南,因此撥不出力來回護邊境,近年來越加放縱旗下騎兵燒殺擄掠搶奪民財,前日皇上密折意謂要穆凊揚趕回邊境備戰,因此他一顆心興奮的睡也睡不着,幾番輾轉反側,撐到天光翻白,猶自精神抖擻,與前幾日的病厭神態相差十萬八千里。
最後實在睡不下才坐起身,挺著虛弱卻頗有精神的身子漱洗著,不一時,門外一陣言語吵雜,像誰在低聲言語,穆凊揚便提聲道:「誰在外面?」
話一落,便見劉玉風開門進了來,他個兒不高,只到穆凊揚肩頭,卻全身黑黝結實,一張臉長的憨直,其實腸子是七轉八彎,十分活靈的一個人。
當他瞧見穆凊揚雖臉色蒼白卻神情朗朗的樣子,不由得一陣驚喜道:「主子!您今天看起來挺好!」
穆凊揚沒瞧他,只淡然一笑,往水盆里洗了洗手道:「半夜三更,你們在外頭說什麽?嘰嘰喳喳,不怕吵了其他商旅?」
「是傅先生和里格泰在說話!」劉玉風將身體一讓,好讓穆凊揚可以自門外望出去。
穆凊揚皺了皺眉,抬眼一瞧,灰亮的天空下果然見傅京華和四個長隨之一的里格泰神情認真的說著話。
「他們在說什麽?比手划腳的?」
「主子的食膳用藥都是里格泰親自熬的,傅先生怕他會掉了哪個步驟,所以叮嚀的細些!」
穆凊揚失笑一聲道:「京華也太小心了,他一路跟着,難不成還會出什麽錯?」說罷搖搖頭,拿起布塊正揭揭手,劉玉風卻忽地一臉狐疑接道:「主子…傅先生並不跟我們一道走啊!」
這一驚非同小可,穆凊揚本來略有血色的臉忽又轉青,愕然道:「你說什麽!」
「傅先生並不跟着我們一道走…」
穆凊揚登時翻臉,厲聲道:「是誰說的?」
劉玉風是死人堆里爬出的硬漢,就是黃河在眼前倒灌,他的眉毛恐怕也不會挑高半寸,可面對這個膽大心細,權謀果斷的青年軍門,也不知怎麽總會縮了半分神氣,尤其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竟引的穆凊揚面色乍變的情況下,不由得放小了聲音道:「是…傅先生…自己說的…」
穆凊揚緩緩閉上了眼,一股克制不下的怒氣正灼灼而燒,沒等劉玉風探問,他已睜開了眼,滿面狠意的咬了咬牙,一字字道:「你,你…去叫傅先生進來…」
傅京華一進門便已感受到發自穆凊揚身上旺盛的怒氣,他心裏雪亮明白,穆凊揚必是因為自己不肯一道走而發火,只是天地良心,要不是為了怕穆凊揚沾了穢亂男子的名聲,自己又何嘗想離開他呢?想到這裏,他心頭一酸委屈的紅了眼,只一張嘴卻倔強的不作聲。
穆凊揚坐在床緣,面無表情的瞪視着他。
其實穆凊揚是了解傅京華的顧忌的,然而正因為了解,所以他才忿恨難抑。
因為他只要想到自己一個天潢貴胄、萬金之軀,為了他曾經這麽欲生欲死,受盡折磨,最後仍願拋尊棄貴,不顧人言,不管毒誓的想和他在一起,而他卻這麽簡簡單單、莫明其妙的便決定離開自己,他的心真是比黃連入口還要苦澀。
「聽應祥說…昨天你累的幾乎要昏倒…」他冷笑一聲又道:「想到你這麽一心為我,本貝勒爺真是三世燒清香才有你這種忠心耿耿的奴才,你說,我該賞你什麽啊?」
穆凊揚是讀過書的,因此在怒氣衝天時,所說的話及表情更是讓人覺得剜心刺骨,傅京華最怕瞧到他這樣子,儘管早有心理準備,聽在耳里仍然覺得全身麻木雙腿發軟。
瞧他畏縮的樣子,穆凊揚心一曬,揚揚眉,冷笑道:「本貝勒爺在跟你說話,你怎麽卻裝聾作啞了呢?」
傅京華心一愀,眼眶汪滿委屈的淚水,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穆凊揚最氣他動不動就下跪,一下子將彼此的距離拉的天高皇帝遠,因此沒等他開口,已忿恨的站起身,「啪啦」就是清脆的一巴掌,隨及厲聲怒道:「賤奴才!」
傅京華被他打的眼冒金星,耳朵空鳴,人一斜幾乎要跌趴在地,好不容易挺直身,眼淚卻再也淌不住的落了下來。
「主…」
他話還沒完,穆凊揚反手又是一巴掌,同時森著臉獰笑道:「你真是好樣兒!我這般苦心孤詣的希望你跟着我,倒像是糟蹋了你,你是什麽東西?一個破落戶的賤民竟這麽不識時務,難道我一個堂堂貝勒爺卻配不上你?」
穆凊揚每句話像刀子一樣,划的傅京華心口血流如注,傅京華抬眼瞧着他,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伶牙利齒,五官錯移的軍門是昔日對自己溫言軟語,深情刻骨的穆凊揚。
穆凊揚看着他雙頰浮出紅腫的巴掌印,嘴角亦滲出了血,卻仍是恨意難消,完全不理他驚惶的神情,陰冷道:「還是,你在心裏壓根把我當成像袁爾莫一樣的下流胚子?」
傅京華的心再慌再痛仍趕緊否認著:「不是…不是…」
「那麽…你是因為同情我,才勉為和我相好幾日羅?」
傅京華不管自己頭暈腦脹的痛楚,連跪帶爬的直抓住穆凊揚大腿,聲淚俱下的尖喊著:「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穆凊揚冷哼一聲,根本沒有聽進他的否認,只腳一抬,將他踢了開,背轉了身道:「你喜歡當奴才是嗎?好,就讓你當個夠,你現在就跪着,今生今世就別起來了!」說罷,一甩手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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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寅時要走,現在穆凊揚拉着四個長隨,認認真真的在廂房中攤平一卷軍用地圖解說著。
在穆凊揚尚未患病以前,沒幾日,穆凊揚都會給他們四個人上課,時不時的舉出歷史上有名的戰役,指點他們軍法佈陣。
現下這節骨眼,穆凊揚竟然遲了出發的時辰只為了講解軍法,四個人無不面面相覷,話雖如此,倒也沒人敢表達意見。
直等說了一個多時辰,穆凊揚叫休息一會兒的當口,連應祥才趁著其他三人步出房外時,躬身道:「主子,您體力乍還,別太費心了,多休息幾日再走吧!」
「嗯…」穆凊揚閉目養神,不置可否的應了聲。
看他沒反應,連應祥只好再深吸幾口氣,用着小心奕奕的語氣又念著:「主子…有件事…」
穆凊揚眼睛張也不張,百無聊賴的擺了擺手意謂著要休息。
連應祥只得將滿腔的話吞回去,這時劉玉風忽然捧杯茶走了進來。憨直的臉上露著騙死人不賠命的殷實笑容道:「主子,喝杯參茶,這可是聖上跟着摺子特別送來給您養身的!」
穆凊揚這才開眼挺起身,拿起杯子呷著,劉玉風等他喝了好幾口才賠笑道:「主子,您還在生氣嗎?」一陣甘甜入口,穆凊揚忽地覺得全身舒爽許多,便淡笑道:「生氣?生什麽氣?」
「傅先生啊!」
穆凊揚笑容僵了僵,想到剛剛自己和傅京華在房裏的爭執難不成全入了劉玉風的耳里了?那麽,他聽出他們的關係了嗎?
穆凊揚冷眼瞅着他,等着他繼續說,劉玉風也不知是作戲亦是裝傻,只一臉惶恐的跪下身,憂心道:「主子恕罪,實在是玉風想幫傅先生討情啊!」他這句話倒讓連應祥下了心,事實上,連應祥也是因為一早辰聽到劉玉風說出傅京華和穆凊揚竟在房裏爭執,最後還被罰跪在房裏,便想趁著間隙撞木鐘,倒不料劉玉風竟開口了。
穆凊揚放下杯子,淡然道:「看來,京華也醫好了你什麽疑難雜症啦?」儘管穆凊揚半抹眼神也不曾落在連應祥身上,可這句話劉玉風是聽的莫明其妙,鑽入連應祥耳里卻令他十足的難堪,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沒有讓傅先生看過病啊…」劉玉風怔了一會兒又誠摮道:「只是想到傅先生這幾日來,從沒安生吃過一頓飽飯,睡過一夜好覺…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也請主子看在他這份真心照料的份兒上,饒他起身吧!」
穆凊揚冷冷看着他,心思紛亂卻不動聲色,他不想再去猜劉玉風表情的真誠度如何,只淡淡的又呷了口茶道:「應祥,你剛剛該不是也想替京華討情吧?」
連應祥忙趨身一跪,誠實道:「是,爺。」
他實在搞不懂穆凊揚涼冰冰的口氣到底是蘊含什麽意思,索性也不再去揣測,心一橫便豁出去,安跪道:「傅先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日子他衣不解帶的服侍著主子,實在令人感佩,況且昨日他已因體力不濟而昏倒,奴才實在很擔心他在這秋涼寒爽之時跪了一個多時辰…會生出病來!」
聽到連應祥朗朗的求着情,明知他是好心,穆凊揚心裏卻沒來由衝出一股醋意,讓他不可克制的將手中的杯子摔個老遠,同時惡狠狠道:「放肆!」
連應祥和劉玉風被他這把無名火燒得手足無措,趕緊伏下身,只道:「奴才放肆,主子恕罪!」
瞧着他們膽顫心驚的模樣,穆凊揚是又生氣又無奈,粗喘了幾口氣才壓下怒意道:「罷了!」他用力的將背一靠,語不帶感情道:「玉風先出去讓他們準備準備,等一下我們就動身了!」
劉玉風磕了個頭,忙爬起身走出去。
幾日來劉玉風看着穆凊揚憐疼著傅京華,一心還以為他們有什麽苟且,便就猴兒順桿的巴結求情,誰知卻撞到了這麽個硬釘子,這下子,他窩心的認為恐怕自己這會兒是想多了!
而穆凊揚喝斥劉玉風卻正是要解了他的狐疑,因此當他一出去,他便一轉剛剛的厲聲,語意溫和道:「應祥,你起來!有件事…我要交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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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應祥一開門便見傅京華上身東搖西擺的跪在地上,忙趨身到面前扶住他。
傅京華一張雅俗清秀的臉慘青蒼白淚漬斑斑,盯着連應祥的則是一雙找不到焦點的喚散眼神,連應祥被他這樣子嚇的魂飛魄散,從沒有的急切道:「傅先生…你還好嗎?主子讓你去休息了!」
「三公子…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喜歡你…真的…」傅京華黑幽幽的瞳仁似乎已穿透過連應祥,整個人失神的念個不停。
「傅先生,你起來!我扶你!」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太關切,連應祥只顧著支撐着他起身。
傅京華經他一動,忽地失去了力氣,全身柔弱無骨的任他拖起來,待想使力,卻覺得雙膝又疲又麻仍是支不住身,心一棄,索性便依在連應祥身上不再施為。
連應祥倒不覺得重,乾脆道:「傅先生,我背你吧!」說著便緩緩轉動身子,將傅京華負在背上…連應祥的背又硬又結實,再加上他不時的輕聲撫慰道:「傅先生,我背你到房裏歇著,你別動,安生休息,我會陪你…」
傅京華心頭又暖又酸,只不及細思分辨這味道,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