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裏有些寂寞呢……”他說。
蛇告訴他:“如果你太思念你的星球的話,我可以把你送回你所來的地方。”
“我想回去見我的玫瑰花。”
——節錄自“小王子”
一群警察像無頭蒼蠅似在醫院裏跑來跑去,詢問著有沒有人見過洛貝。但他們手上沒有照片,只能逢人就問,看沒看過一個背着書包的少年。
阿典搭電梯下樓,想說往醫院外的便利商店去瞧瞧,或許貝貝是肚子餓了,跑去買東西吃也不一定。雖然他覺得,貝貝沒有那麼聰明。
當阿典踏上大廳,突然第一群同事由外頭沖了進來,朝剛出電梯的他擦撞而去,全擠進電梯裏。
有人拿起行動電話,講著:“喂!我是XX分局的,這裏是XX醫院,我需要支援,有人要跳樓。”
“誰要跳樓?”阿典連忙按住電梯門。
“就洛貝跟一個女的,現在站在頂樓外。”同事說著。“阿典你把門放開,我們要上去。”
期間又有人打電話向局長報備。
“醫療院所不能用行動電話!”一個護士走過,瞪了他們一眼。
“警察辦案,羅唆!”同事吼了聲。
抱着病歷表的護士翻了翻白眼,悻悻然離開。
“我跟你們一起上去。”阿典硬是擠進電梯裏頭。
電梯這時傳來超重的鈴聲,嘩嘩作響。裏頭的同事推了阿典一把,把他推出電梯之外。“過重了,你等下一班吧!”
“我——”阿典突然被推出電梯,轉頭才想罵人,但電梯門已經關了起來。
他沒辦法只好摸了摸鼻子,四處尋找還有沒有電梯。否則連爬十三層上頂樓,他還沒到達,人就已經跳下去了。
他問了幾個護士,在醫院另一端找到電梯,匆匆忙上了十三樓。當他到達時,所有人員幾乎都已經在現場戒備,連局長楊一松也到了。
“你來幹嘛?”楊下松看見了阿典。
“我當然要來。”開玩笑,貝貝有事情,他不在場怎麼可以。
“把這小子給我拖下去。”楊一松叫兩個下屬把阿典架到遠處。
隔着五十公尺的距離,不是太遠,巧巧看着那些警察們守在頂樓門口前。
貝貝的書看到倒數第二頁了,他不翻完一遍,是不會聽她話的。像他這麼一個自閉症的患者,她嫁人洛家之前並不知情。洛家那時還活着的二老將她當成免費看護般,要她整天繞著貝貝轉,照顧貝貝的生活起居。有時候她一整天地忙,連洛桓的面都見不到。
若非因為洛桓,她不會在貝貝身邊那麼久。已經夠了。
貝貝是個智能正常的自閉症患者,但洛家二老在貝貝小時候以他的表現將他當成智能不足的孩子,礙於家丑不能外揚,甚至將他隔離起來,並未將他送往醫院檢測治療。他也因為沒有從自幼即時教導,所以到了二十歲了,都無法正常料理自己的生活。
巧巧摸摸貝貝的頭,看着貝貝將閱讀完畢的故事書放進書包里。“好了嗎?”
“好了。”貝貝站了起來。貝貝比巧巧高了幾乎半個頭,他迷人的面孔有着鄰家男孩的青澀天真。
“別恨我帶你一起走。”巧巧說著““如果我把你留下來,你只會更痛苦而己。阿桓走了,我也走,以後沒人能夠照顧你,沒有了我們,你絕對無法獨立生活下去。”她深愛著洛桓,也同樣溺愛著貝貝。雖然日子過得很苦,雖然她從來無法在貝貝身上得到一點親情報償;但她還是撐著,直到自己不行為止。
後頭的警察不知從哪裏弄來了擴音器,大聲地呼叫着:“齊小姐?齊小姐是嗎?有事好好說,用不着弄到跳樓這麼嚴重。洛先生的案子我們會妥善幫你善後的,慰問金什麼的都會弄得妥妥噹噹,你干萬別想不開啊!”
“走吧貝貝。”沒有理會那些員警。她心意已決,打算帶貝貝一起離開。
巧巧牽起了貝貝的手,但貝貝只忍耐了一秒,便又抽開來。
“你還是不肯讓我碰啊?”巧巧哀傷地道:“算了,反正都要下去了,我想這些幹什麼呢?”
消防車鳴笛聲由遠而近嗡嗡響起,十三樓下開始有消防員灌氣墊做預備。
“還沒好,還沒好,先別跳!”樓下的消防員喊著:“跳下來會死的!”
“我數到三,數到三我們兩個人一起跨出腳去。”巧巧口裏輕聲說者:“一……”
“我咧!”阿典看林巧巧神情堅決,局長又無法順利勸退她,他也不顧三七二十一,揮拳揍倒了壓制住他的同事,跑向前去。
“媽的,貝貝!”阿典大喊。
貝貝愣了愣,回過頭來。
“不可以跳!”阿典幾乎是用吼的。一邊跑,一邊吼。
“你忘了你是點燈人嗎?你走了誰來點燈?”
“三…”林巧巧跨出了一步,重心挪,輕輕地往下墜。
“伸手抓住她!”阿典對貝貝吼著。
貝貝回頭看見巧巧已經跨出了步伐,他聽著阿典的話,伸出手握住巧巧墜落時揚起的手,但是這樣一個動作,卻也使得他重心不穩,被巧巧下墜的力量拖了下去。
貝貝感覺自己的腳離開了高樓外緣的水泥。
阿典嚇得臉色發青,他拼了命地往前一跳,將手伸出護欄之外揪住貝貝書包的帶子。
他整顆頭卻因為煞車不及而狠狠撞上鐵制護欄,傳來空嗡嗡——的巨大聲響。
“媽的!”阿典再度咒罵,他的頭暈得受不了,眼前整個發黑,又好像有星星跳來跳去。那力道之大,撞得他都快吐了。
“你們還獃著幹嘛?還不趕快過去幫忙。”楊一松由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指揮下屬。
阿典死命拉着貝貝的書包帶子,他雖然沒看見貝貝情形如何,但也知道貝貝現在是整個人懸在高樓之外。他的背脊冒着冷汗,心裏頭恐慌非常。
“貝貝,把手給我!”阿典握著的帶子明顯是夜市牌合成皮,耐用程度絕非他可以輕易嘗試。
懸在外頭的貝貝乖乖地將手搭上阿典的手臂,然後兩個人緊緊地交握住。
“你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別放,巧巧的也別放,知道嗎?”阿典喊著。
“好重。”貝貝看了看底下的巧巧,巧巧正掙扎著,不想讓他捉住。“放開我,貝貝你放開我。”巧巧涕淚縱橫,她沒有活下去的力量與勇氣。
“媽的貝貝,你要是敢鬆開手,你就完了!把她給我
抓緊,聽到沒有。”兩個人的重量實在有夠難撐,阿典感覺到自己肩膀的關節喀喀作響,好像就快斷了一樣。
“討厭。”貝貝喊著。
“討厭也給我抓着。她如果掉下去,就跟着去見你老哥了。”阿典緊緊抓着貝貝的手,後頭的同事也跑了過來,翻過護欄,想辦法要替他分散重量。
“往後拖,往後拖。”有人指揮著,其餘的警察有的抓着阿典的腳,有的抱着阿典的腰,七手八腳地用力往後挪動。
“笨蛋,別拉我的褲子,褲子就快掉了。”阿典感覺自己的牛仔褲被拉址著。
“對不起!”興晃連忙把自己放在阿典褲頭上的手鬆開。
“又是誰在摸我屁股”阿典感覺臀部被一雙手緊緊掐著。
楊桃連忙把自己的手放開。
“齊小姐,”除去了騷擾,阿典開始對林巧巧喊話,“其實你又何必這麼絕望要跳樓呢?生命那麼可貴對不對?”
“你不懂的!”巧巧還是掙扎著,要撥開貝貝的手往下跳。然而,這一天這個時候,貝貝卻抓她抓得死緊,不讓她有任何掙脫的空間。
“洛桓雖然死了,但你還有大好的青春。你才三十幾歲,坐完牢之後出來,還是可以重新開始。這個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你有什麼煩惱可以說出來,我們會幫你的,別輕易輕生啊!”阿典好言規勸,不過因為貝貝加上巧巧實在過重,他講起話來十分吃力。
“我從十八歲嫁給洛桓,到現在已經折騰十多年,每天就只有照顧這個自閉兒,完全沒有自己。現在洛桓死了,我什麼都沒有,活着還有什麼用!”巧巧吶喊著。“我要走,放開我,讓我死。”
“巧巧好重,好痛。”貝貝感覺自己被風吹得蕩來蕩去,牽扯者巧巧的手十分難受,但阿典又說不能放開巧巧。
“忍着,我比你還痛!”阿典喊著。他的右邊肩膀從一開始的灼熱不堪到現在整個麻掉了,他想,大概扭傷得很嚴重。
“我、我明白照顧他很辛苦。”但沒有空閑想自己的傷,當阿典感覺自己已經慢慢地被往後拉,他知道得爭取些時間叫林巧巧放下戒心,好讓同事有機會救起他們兩個人:“這傢伙這幾天就住在我家,他發神經每天早上六點準時叫我起床,只為了自己要在六點吃早餐。還有、還有,他死都不肯坐車,害我每天得像白痴一樣放着車不開,陪他走兩個多小時的路來醫院,接着再走兩個多小時的路回到家裏。而且他也不會洗澡,把他拖去洗個澡像要他的命一樣,弄得我家裏一團亂,到處濕淋淋的。我才照顧了他幾天,就已經被這傢伙弄瘋了好幾次。齊小姐,我真的很明白你的心情,你照顧了他十多年,一定很累而且壓力很大。”阿典越講,就越覺得其實他自己也很可憐。
“我在貝貝身上花了很多心力……”巧巧哽咽了起來。“但那些完全看不到成果,得不到報償……我太累了,以前還有阿桓支撐我……但我現在什麼都沒了……活又有什麼用……”
“有的吖!”隨著同事越拉越上去,阿典也越喊越大聲。“貝貝不是握着你的手不放了嗎?他知道你對他的好,所以他沒有鬆手。”
貝貝將巧巧抓得緊緊的,他聽見了巧巧的哭聲。
一群人慌忙之間,將懸在大樓外的兩人拉了起來。大家都嚇得一身冶汗,阿典也是。
然而現場,卻只有貝貝始終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場鬧劇,與巧巧從未停止過的眼淚。
“過來!”阿典倒在地上,喘著氣。他沒有伸手,只有張口叫了貝貝。
貝貝慢慢地走到阿典身旁,蹲了下來。
阿典摸摸貝貝的臉,然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媽的,我以為我要失去你了。”阿典在危機解除后,才發覺自己環繞住貝貝身軀的手臂,不斷發抖著。他連聲音也發抖著。
巧巧掩面哭泣。
阿典的目光注視著林巧巧。林巧巧是那種看起來十分軟弱的女人,她或許也是個典型的溫馴妻子,夫家是她的天,她會願意為她所愛的人奉獻出一切。然而人總是軟弱的,當自己的所希冀負擔的重擔超越出心靈的極限,自責與懊悔交織下,便會減低了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
“其實……”阿典對她說:“你是個溫柔的人。從貝貝的身上,可以看得出你的影子。你照顧他照顧得很好,所以他才會成為今天這樣一個單純而善良的人。但你不應該帶走他,他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他有自己的人生,他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同事拿着手銬,銬起了林巧巧。
這個女人哭泣時是那般地脆弱無助,阿典自責著,如果洛桓沒有死,一切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糟。
貝貝站了起來,看着巧巧,問道:“去哪裏?”
“對不起……”巧巧趴在貝貝肩上哭着。
“巧巧不哭。”貝貝說著。
阿典的右肩膀嚴重扭傷,在護士為他冰敷之時,醫院裏的;群警察拉着林巧巧走了。
他的頭很暈,有些想作嘔。
一等會兒回來警局報到。”楊一松說了句,隨著其餘警員離開。
當阿典受傷的部位包紮好,以弔帶固定完畢,在拿了些止痛藥,他和貝貝也由醫院離開,回到警察局。
阿典和貝貝兩個人走得比蝸牛還慢,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也大概都有了底。
一進到警局,局長就把他和貝貝召進了局長辦公室里。
楊一鬆開口說:“我聯絡過了,過幾天會有社工來帶洛貝回去安置。他們承諾會給洛貝最好的環境,讓他的生活與之前照常無虞。”
“噢。”他有氣沒力地應了一聲。
“你先回家休息,如果督察調查過後認為這件案子還有需要你的地方,會再告訴你。楊一松現下出奇地冷靜,沒有對阿典大吼大叫。他明白阿典也很儘力,很少人甘願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只為了救一個想跳樓的女人。
他一直都知道阿典是個好警察,只是阿典有時候做的事情實在令旁邊看的人為他捏把冷汗,楊一松將所有警員都當成了自己孩子般看待,才會恨鐵不成鋼。
“噢。”他還是提不起勁。
“至於洛貝以後……因為他屬於無行為能力人,所以這件案子他應該不會被起訴。”
楊一松說著:“但林巧巧的情況就沒那麼樂觀。”
接着楊一松又說了些事情,見阿典完全聽不進去,就作罷了。
離開了警局,阿典帶著貝貝在市區中漫無目的地走着。
貝貝扯著自己的書包,書包的帶子被拉得變形似乎要壞了,他感到十分不能適應。跟在阿典身後,他皺著眉頭。
“怎麼,還不趕快跟上來?”阿典回過頭,看着緊揪着書包帶子不放的貝貝。
貝貝的眼神左右挪移著。
阿典走到貝貝身邊,問着:“想做什麼,要說出來。”
照顧這種孩子最重要的是耐心,他的耐心不常出現,於是拳頭舉得老高,打算三秒鐘后貝貝若不說出想表達的事情,就要朝貝貝的頭槌下去。
“壞了。”貝貝焦躁著。
“什麼壞了?”阿典壓抑著自己的衝動,循序漸進地問著。
“手錶、簿子、阿桓、書包。″貝貝淡褐色的眼眸有着慌亂,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發生的事情打亂了他原本舊有秩序的生活,他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穩定的情緒迫切在尋找出口,他的胸口像有座休眠的火山想要噴發。
“還有呢?”阿典問。
“不知道。”貝貝抓着自己的頭髮,有些用力地扯着。
“別扯自己的頭髮,你會讓它掉光。”阿典說著。
“還有、牽手。”當一件事情成為習慣,對貝貝而言,就變成了可悲。因為他會不斷因循,無法剋制自己戒除已養成的習性。貝貝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
相處的這幾天,阿典為了防止他走丟,總會提着他的手,一起來回醫院之間。不用多久,他將這行為融入固定性之中,成為自己的一部份。於是這天阿典由醫院出來后
沒有握着他的手,他便開始慌亂。
“把手給我!”阿典把貝貝的手由他的頭髮上抓下來。
他們兩個人走在熱鬧的大街上,阿典偶爾抽一兩口煙,伴隨著強烈不散的暈眩,心裏頭想着很多事。
阿典拔下了自己的表,戴在貝貝手腕上,接着去美術社買了幾本的素描簿;然後在一間服飾店外看見了個和貝貝壞掉的書包幾乎一模一樣的款式,也順便買下了它。
只不過那款書包是超級名牌,阿典覺得自已的荷包在哭泣。
“阿桓。”貝貝說著阿典漏掉的那一項。
“阿桓沒了,沒在賣。”阿典說。
“阿桓。”貝貝甩開了阿典的手,又開始拚命抓頭髮。
“好了好了。”阿典連忙拉下貝貝的手。“阿桓沒了,就換一個,阿典行不行。我在你身邊啊!”
貝貝遲疑了很久,才緩緩點頭。
“畫畫。”
過馬路的時候,貝貝突然在斑馬線上蹲了下來,在新書包內拿出他的新奏描本,拆開了外頭的塑膠袋子取出鉛筆就要開始畫圖。
“太危險了!”阿典拖着貝貝。
“時間到了。”貝貝說著。
阿典舉起貝貝手上的表一看:發覺三點到了。“你還真是煩!”阿典翻了翻白眼。
“去公園吧,公園走幾步路就到了,到那裏我讓你畫個痛快。”
“不要。”
“容不得你不要!”阿典把貝貝身上的書包拿起來,掛在自己身上,接着不停地往前走。貝貝睜大他的眼睛看着阿典,最後發覺阿典不理他,而且也不把書包還給他,只得跟在阿典身後跑。
不久后,他們拐進了公園,貝貝一遇到阿典,馬上就把書包從阿典身上扒下來。
阿典也不理會貝貝,他逕自點燃了一根煙,慵懶無力地坐在公園長椅上。頭還在暈眩著,捻著姻的手指些微發抖。
貝貝跑離了阿典一些,坐在兒童玩耍的木馬上,開始畫起公園裏的一草一木。他因為無人阻攔而畫得專心,公園裏所有的遊樂設施花草樹木全都入了他的眼,而後透過畫筆,轉拓到純白的素描本中。
就連坐在長椅上面容憂愁的那個人也是。
“你離開了以後,我不在你身邊,”阿典看了貝貝一眼,而後說著:“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而你處理不了的,一定要去警察局找我,明白嗎?”
貝貝點頭,繼續作畫。
“真的明白?”阿典不是太放心,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有事的話就來找我,我上次留給你的手機號碼你有抄起來嗎?”
貝貝攤開手,看着手心淡去的墨水痕迹。他點頭。
“抄在哪裏?”阿典始終不放心。
“這裏。”貝貝指指他的腦袋。
“會不會忘記?Ⅱ阿典問著。
“不會。”他永遠記得。
“你記憶力有那麼好?我明明記得你說自己不知道回家的路?”阿典的疑惑越來越大。
“是路痴,但記得阿典的電話號碼。”貝貝看了阿典一眼,又繼續畫。
“是嗎?那就好了。”對於貝貝,阿典其實沒有太大的奢望。貝貝是那麼簡單幾乎無心機的性子,平靜的心裏面向來沒有任何人能留下多大痕迹。以致於阿典覺得他們離別以後,貝貝也不會記得他多少。然後貝貝遲早又會找到另外一個人,而後將他遺忘。
他知道,當他開始想要在貝貝心中留下多過於別人的重量,他便是開始喜歡貝貝了。
他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看着貝貝的臉。之前愛著的那個人,似乎已經沒有那麼愛,他的胸口,也沒有那麼痛了。
寧靜的公園午後,時光靜止着。
貝貝停下了畫筆,凝視著阿典。
“怎麼?”阿典問著。
“你一直看着我。”貝貝說。“你很悲傷。”
“因為我們就要分別了。”阿典回答。
“我是點燈人。”貝貝搖了搖頭。
“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阿典有些明白貝貝簡短的語句里想表達些什麼。
“你沒有辦法留在我那裏,社會局的人將會帶走你,妥善安置你,你一直跟着我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貝貝還是搖頭,他轉而將注意力放在公園裏兒童嬉戲遊樂的四方型鐵架上,繼而將素描本與鉛筆收了起來,攀爬著。
當貝貝爬到最高那層,他往下望。阿典仍是抽著煙,肩膀掛著弔帶的他看起來是不開心的臉。如果不開心,那麼,阿典為什麼要他離開?他始終不能明白人類的想法。
他是點燈人,他住在燈行星。
他要留在阿典身邊,因為他喜歡阿典不斷變來變去的表情。
“想吃什麼?”阿典停在他家巷子口前的便利商店。
“鑰匙。”貝貝回答。
“鑰匙不能吃。”“鑰匙。”貝貝伸手進阿典的牛仔褲口袋亂摸一通。
“喂喂喂!”阿典扭來扭去。
貝貝拿了阿典口袋裏的鑰匙,頭也不回地就往巷子裏去,住家離便利商店才十幾公尺的距離,阿典看貝貝一直走到了家門口沒有迷路,苦笑了下,說道:“站在門口別動,我東西買一買就回去。”
阿典進到便利商店拿了兩個便當,再買了一份地圖,結了帳后便用跑的跑回家。
當他到家門口時,發覺門是開的,並沒有關上,而貝貝的背影才剛剛緩慢由樓梯上去。“貝貝,我叫你等我,你都沒聽到嗎?”阿典吼了聲。
貝貝聽著阿典的聲音,立刻用沖的衝上了樓。
“連門也不關,你是在請小偷光顧嗎?”阿典繼續吼著。
阿典一手拿着便當,一手纏著弔帶,根本沒有多出來的手可以關門。他吼過後進到門內,迴旋踢了一腳,將鐵門關上,而後也跑上了樓,想問問那死小子究竟腦子裏裝的是什麼,老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只是,當阿典街上二樓客廳,卻發現廳里的燈在他上樓之前亮了,炫白的日光燈管張著亮度,暖暖照着家中每個角落,而貝貝就站在滿是電源開關的牆邊,繼續努力地按著卧室電源、一樓電源,甚至連不太常上去的三樓電源,他也全部打開了。
他有些愕愣,看者貝貝臉上為了他,而認真非常的神情。
“全都點亮了。”貝貝回過頭來,對阿典說著。
阿典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心中百味雜陳著。
“吃飯。”貝貝拿過阿典手中的便當,沒有理會其他,坐在沙發上拆著吃着。
阿典在貝貝身邊坐了下來,但好久好久,還是無法說話。
暈眩持續著。
他突然疑惑倒底是貝貝需要他,還是他需要貝貝。在這短短的幾天裏,他幾乎忘了興晃的存在,每天睜眼閉眼就是貝貝,沒有機會想其他東西,心思只能繞著貝貝轉。
然而當貝貝離開了,他該怎麼辦?這個家該怎麼辦?從來沒有人在家裏等他、為他開燈。他才開始享受這種感覺,但一想到過幾日貝貝就要離開,就莫名地難受起來。
貝貝吃完了飯,指了指阿典買來的地圖。
“噢,那是給你的。”阿典這才回過神來。“你照着這張地圖走,就不怕會迷路。”
“我不會。”貝貝搖搖頭。
“我教你怎麼看。”阿典拿了一隻筆,在地圖上畫了畫。“這是路名,這也是,你只要迷路就看自己在什麼路上,最快的方法是看別人家的門牌,門牌上有地址,然後……這裏是警察局。”阿典把他上班的警局圈了起來。
這個晚上,阿典就教著貝貝如何看地圖,如何讓自已不迷路,阿典好幾次對貝貝強調警局的所在位置,他表面是要貝貝迷路時知道如何前往警局求救,但實際上,只是想讓貝貝能夠記下警局的位置,這樣一來倘若有什麼事,貝貝也好容易找到他。
“記起來了嗎?”阿典問著,卻在這同時,他發覺自己的呼吸有些不平穩,而且從下午便沒有停止過的頭暈目眩令他十分難受。
他想起那或許是自己稍早在醫院所受的傷所留下的後遺症,又懷疑自己或許只是大累了。
“記起來。”貝貝點頭,沒察覺阿典的不對勁。
“其實你也不笨嘛。”阿典笑了笑,深呼吸了一下,覺得身體的情形不太妙,他想或許該進房休息一下。
“聰明。”貝貝點頭。
阿典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他站了起來準備回房,但才走了兩步路,腳就軟了下來。
“警局。”貝貝攤開地圖,淡褐色的雙眼專註地看着,然而卻同時聽到了“碰——”的一聲,巨大聲響在他耳際響起。
貝貝放下地圖,左右看了看。阿典不見了?他覺得有些奇怪。
貝貝站了起來,繼續找阿典,當他把目光往下挪,才發現被矮桌子擋著的,阿典的身影。
貝貝看見阿典倒在地上,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