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梅村的動作很快,第三天早上我所要的食材已經全部空運來台,抵達老家的院子。大哥打電話到魏翔家問我那些東西是不是我的,我只跟他說:“晚上早一點回來,記住是要空着肚子回來。”

中午仍是魏翔開車載我跟奈奈過去老家,我心想老是要他載我也挺不方便,考慮改天買台摩托車比較好行動,但台灣的駕照忘了丟去哪裏了,回日本的時候得我找才行。

“你幫我看一下奈奈,我去廚房先作準備。”將幾大箱封得完好的保麗龍盒搬進小廚房裏,我拆開其中最大的盒子,打開蓋子,赫然見到一隻北海道超級大蜘蛛蟹活綳亂跳地要爬出箱子,我嚇了一跳又趕緊蓋上。

“這隻鐵定很貴。”在我身後的魏翔說著。

“螃蟹螃蟹!”魏翔肩膀上的奈奈快樂地喊着,手指擺着V字形,夾呀夾地。

“越貴的螃蟹越好吃。”我接連又拆開其它食材,再度發現二十隻爬來爬去的陽澄湖大閘蟹。跟着有梅村先幫我發好的頂級魚翅、幾顆四頭鮑,和一直都得訂上半天才能拿得到貨的松阪牛跟夢幻黑豬肉。另一個箱子附贈兩打我一直很讚賞的農場出的新鮮土雞蛋。一顆蛋的單價是平常雞蛋的五倍。

點算了一下清單,我實在不得不佩服梅村挑選精緻食材的功夫,光是吃這頓,他就可以讓我破產一半。

“你把奈奈帶出去,等一下廚房會很熱。”我忙着將灶起火,跟着搬出所有能用的工具,並開始磨菜刀。

“好。”魏翔帶着奈奈走到外頭,然後隔着一扇開啟的大窗,兩個人笑嘻嘻地看着我。

不理會他們了,要在六點以前把十六道菜全弄好,現在可馬虎不得。

動手先清洗食材,放一鍋豚骨熬制高湯,另一鍋調配醬料,我的眼睛裏只有接下來該拿的東西,沉澱了心思,專註在自己的工作上。

“奈奈,爸爸煮飯的時候都是這張臉嗎?”魏翔問。

“對啊,好酷好酷。”奈奈的V型手指還是不停地擺着夾呀夾的姿勢。

我的臉又怎樣了?沒空理會他們,也就沒搭嘴。

跟着忙碌一下午,不停地試味道調味道,起鍋再下鍋。基本材料都弄得差不多以後,剛剛才離開的魏翔又帶着奈奈回來。

“豐哥回來了,他還帶朋友回來。”魏翔說。

“一共有幾個人?”我忙着將燒賣擺進蒸籠里。

“加你一共八個。”

“可以。”我擦了擦額頭的汗,還沒時間抬頭看魏翔一眼。“帶奈奈去洗手,告訴大家準備開飯。”

“好。”魏翔又牽着奈奈離開。

我將第一盤冷盤端到客廳里。客廳的圓桌上大家都圍好正在聊天,大哥帶回來的那個人我有些印象,他長得白白凈凈的,笑起來有些害羞,頭髮修剪得十分整齊,穿的衣服款式和大哥的接近,我想應該是同一個牌子。

仔細地看了他一下,才恍然大悟那個人是誰。

“東哥,好久不見。”我朝他點了個頭。“我以為你應該在奧地利,什麼時候回來的?”

東哥也朝我點了個頭。“好久不見。”他的臉有些紅。“有些事情,所以就提前回來了。”

“豐哥下個月生日。”魏翔夾起了冷盤裏的鴨胸肉,吃了一口,眼睛登地張大,接着就不說話,努力地吃。

“不要多話!”大哥瞪了魏翔一眼。

“哦。”我大概明白。沒想到兩個人都談戀愛這麼多年,東哥對大哥還是這麼濃情蜜意,千里迢迢從歐洲飛回來幫他慶祝生日。

我繼續入廚房端第二盤菜,鮮乾貝蟹絲竹筍嫩蒸蛋。

“這個蒸蛋最好的吃法是把它弄碎,像湯一樣喝。”才說完,就聽見魏翔邊喝蒸蛋邊喊燙的聲音。

“你吃慢點。”我在他耳邊說。

“我喜歡吃你煮的菜,每一樣都那麼好吃。”他說。

我微笑着揉揉他的亂髮,跟着又進廚房。

一直上到第十道菜,重頭戲登場。我推着火爐和剛切好還會動的新鮮蜘蛛蟹到客廳,突然聽見好幾聲“哇──”,跟着便將木炭已經燒紅的爐子端上桌,把蟹管擺到鐵絲網上,慢慢烘烤。

蟹肉燒烤的時間有一定,太生他們吃不慣,太老又太硬,我將一隻只烤得火候適中,不斷滴着鮮美湯汁的蟹管依序來到他們的盤子內,不沾任何醬汁,直接享受螃蟹最鮮甜的單純原味。

“好好吃!”奈奈又開始尖叫。

“你不餓嗎?”魏翔吃了幾口,突然抬頭看着我。“要不要先坐下來吃一點?”

“我工作的時候沒吃東西的習慣。”我說,又夾了一隻蟹管給他。

“蹲下來。”魏翔招了招我。

“幹什麼?”我依他的話蹲了下來。

他將一段剝下殼的蟹肉放進我嘴裏。他的手指抹過我的唇,我伸出舌舔了一下他還沾着半透明汁液的指尖,才讓他將手伸回去。

我咬了幾口,頓時鮮美的肉汁在口腔中整個瀰漫開來,帶着天然的甜味和海水的淡淡鹹味的蟹肉香Q有嚼勁,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從嘴裏滑下食道進入胃裏,美好得連心也暖和了起來。

“好吃吧!”他掛着笑問。

“嗯。”我點點頭。雖然食材本身使美味,但他放入我口裏的感覺卻和我以前自己吃的感覺不同。那股甜味加倍,鮮美也增加一倍。

“嗯──”大哥乾咳了聲。

我立刻站起來,發覺在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們。裝作若無其事地,我將所有的蟹肉都烤過分盤給他們,跟着回去廚房。

又忙了一會兒,出完一大顆鹵黑鮪魚頭和糖心鮑魚以後,到了第十四道菜,陽澄湖大閘蟹。將調好的醬汁倒入碗裏,由蒸籠中夾出一隻只螃蟹拆開草繩,一公一母地裝盤排放時,魏翔突然出現在廚房入口。

“你怎麼來了?我正在忙。”我隨口說。

他走到我身後,攬住我的腰,在我耳邊說:“我忍不住了,你剛剛為什麼要舔我的手指。”

他下半身抵着我,還越來越硬。我皺了一下眉頭。

“我要出菜,你能不能行行好自己解決。”我說。

“這次可能不行,我自己解決很多次了,但每回只要看到你,就又會變成這樣。”

“我臉上有寫着『請你勃起!』這四個字嗎?”

“沒有,可是也差不多。”

“什麼也差不多!”

“我真的已經到了極限,再下去要瘋掉了。”他摸着我的臉,咬着我的耳朵說。

我知道他很能忍,從三天前在大哥房裏那次以後,沒有我的答應,他連碰都不碰我。我們只有偶爾接吻,但接吻對個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小夥子來說,根本不能止飢。

“你別亂來,我先把這盤端出去。”沒空理會他,我急忙將大閘蟹端到客廳。

“翔仔是拉肚子嗎?廁所怎麼去那了久?”阿爸邊用筷子挖鹵魚頭邊問。

“他昨天優酪乳喝太多,現在在清腸胃。”我說。跟着又跑回廚房端下一道魚翅海鮮湯。

“阿滿。”魏翔喊着我的名字。

“別吵。”第十五道安全上桌后,我的心已經定下一半,盤算着再把最後一道甜品送上桌就功德圓滿。

我將冰箱裏的蜜紅豆燕窩湯圓端出來,大玻璃碗裏裝着八人份的量,稍早煮的現在已經冰鎮得差不多,摸了下溫度覺得可以,分成八小碗以後,跟着我又將冷凍庫里用鐵盤盛裝的草莓雪糕端出,拿着挖杓準備將雪糕挖起加入紅弄湯中。

魏翔靠過來,雙手解開我的褲頭。

我分心不得,手忙着工作,嘴才開口要喊,牛仔褲連着內褲就在下一刻被抓了下來。

他將我扳過身,抓着我的腰就將我往工作枱上抬,我手裏的挖灼掉到地上,才正想着要撿,跟着光溜溜的屁股就落在製作雪糕的鐵盤上。

一陣刺骨的冰涼讓我跳起來。

他的吻落下,那麼心急,那麼灼熱。我又不會跑掉,他卻像溺水的人緊緊攀住我,分開我的雙腿強硬地挺進身體裏面……

整個過程結束以後,魏翔將我由工作枱上垃起來,激烈的行為讓我的腿還發軟無法使力,他讓我靠着他,拿着濕布替我將身上還有臀部後頭跟大腿部分融化的草莓雪糕擦掉。

我重新穿回褲子,瞪着那盤有着我屁股拓印的雪糕,然後再往魏翔看去。

“有一部份是好的,你還是可以把它加進紅豆湯里,我會吃掉。”他不在意地說。

“你讓大哥知道他吃下肚的草莓雪糕曾經歷過什麼災難,他肯定會打到你滿頭包。”我把雪糕倒掉。

魏翔走到我背後,又摟住我。

“你先出去吧,我想辦法收拾爛攤子。”我嘆了口氣。

“我幫得上你嗎?”他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幫到最後又想上我就糟糕了!出去吧,別來搗亂。”我才這樣說著,釘在牆壁上的老舊木架子突然間垮了下來,上頭放着的鍋碗飄盆框啷啷地掉到地上,全撞在一起,碎了一地。

我和魏翔都嚇了一跳。

“怎麼會這樣?”我傻眼。

“架子太舊的關係吧!”魏翔說:“然後我們剛剛在做的時候你又一直搖它。”

大哥從客廳走到廚房來。“吵死了,乒乒乓乓的在幹嘛,拆廚房啊!阿爸在問甜點怎麼還沒好,還在煮嗎?”

我和魏翔同時轉頭,大哥起先看到魏翔也在廚房裏有些驚訝,跟着目光往下移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魏翔還沒拉好的褲子,再看了看衣衫不整的我,臉色隨即青起來。

“你們兩個又在廚房裏給我搞什麼了!”大哥吼着,走過來頭頂一人給了一拳。“把地上給我擦乾淨然後快點出來,真的不能放你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只要相處超過三秒鐘就發情,發情就算了,每次還弄得一團亂!”

大哥罵完氣呼呼地走了出去,我看着魏翔,魏翔笑了笑。

魏翔先把不小心滴下地的濁白液體擦乾淨,接着和我一起將碎掉的碗盤丟進垃圾桶中。最後環伺現場檢查完畢沒留下其它證據后,和我端着那八腕紅豆湯一起回去客廳。

將蜜紅豆燕窩湯圓端給大家后,我坐在魏翔的身邊喝起紅豆湯來。

“豐仔,你不喝紅豆湯嗎?”阿爸問着。

“不要,我怕有人不小心加料下去。”大哥臉色青筍筍地回答。

“什麼加料。”媽媽疑惑地問着。

“因為我剛剛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啦!”魏翔說:“但是有遮着,沒噴出來啦!”

我一口紅豆湯差點噴出來,還被湯圓哽到。魏翔連忙拍我的背替我順氣。

大哥哼了聲。“要喝你自己喝。”

“哦──沒關係啦,”媽媽拍了拍大哥的背。“你別跟阿貴計較啦,他又不是故意打噴嚏的。”

“我是阿翔,不是阿貴。”魏翔說。

“蛤?阿翔?”媽媽苦思了一下,往大哥望去。“尪ㄟ(老公),阿翔是排第幾的?”她屈着手指算:“阿豐、阿滿、阿富、阿貴……排第幾的啊?”

“恁尪喜基勒啦!(妳老公是這個!)”大哥把媽媽的頭扳過去對準阿爸的臉。

“喝!”媽媽突然被扳過去看見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阿爸,活活給嚇了一跳。

混亂中,魏翔真的把大哥那碗端了過來,咕嚕嚕地喝光光。

“尪ㄟ?”媽媽試探性地開口,想測試對方的反應。

“第五個、第五個啦!”阿爸邊喝酒邊說。

“哦──拍寫拍寫──”媽媽會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朝着阿翔笑了笑,似乎在說她記起來了。

正喝着紅豆湯的奈奈不停地笑,大哥也因為媽媽逗趣的模樣而舒緩了不悅的情緒,但回頭看見自己的紅豆湯突然不翼而飛,一把火就又冒起來。

“我的給你。”東哥立刻把自己還沒動的甜湯送到大哥手上。

東哥是英勇的滅火隊員,我朝他投了個感激的眼神。

他只是溫和地回我微笑。

稍晚用完飯,全家圍在客廳看着電視。時間大約八點半過一點,大哥和他男一半則進了房中不曉得幹些什麼。

我有些關於草莓的事情想問大哥,等着等着聽見房裏有笑聲傳來,心想有東哥往,大哥的氣也消得快,是時候去找他了。

悄悄地離開座位,我往大哥門口輕敲幾下,推門進去。

大哥正輕鬆地斜躺在床上,他的情人則拿了張椅子在床邊坐着。兩個人有說有笑聊得正開心。

“大哥。”我叫了他一聲。

“幹嘛?”他慵懶地回看我一眼,心情正好。

“我有些事情想找你聊聊,能不能撥時間給我?”我問。

“我先出去好了。”東哥禮貌地朝我點頭,而後帶上門,留下我和大哥兩個。

大哥由床上坐起來伸了伸懶腰,問着:“想聊什麼?”

“草莓從日本寄回來的信你還留着嗎?我有些地方想不通。”我想釐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哥下床在書桌和柜子裏東找西找,最後翻出一封邊緣泛黃的信封。

我立刻接過來,大略看了一下。

“草莓說是醫生將你們帶去日本的,不過我怎麼也搞不懂他是如何瞞騙過你們,讓你們以為他是個真正的人,沒有發現他也是你們其中之一?”

“草莓提過醫生會催眠,我們那時候精神狀況並不穩定,要下暗示很容易。”

“催眠啊?”大哥點點頭。“心理治療師的確擅長利用這種手法,但我沒聽過這麼神奇的事情,分裂的人格竟然可以催眠其它人格。”大哥陷入沉思。

“草莓的信只有這一封嗎?”我翻着信封,發覺並沒有寫上寄出地址。草莓不懂日文,這封信能寄達已經是奇迹。

“只有這封。”大哥回答。

“醫生有可能愛上婉婉……”我重複念着信里的句子。

“所以你和婉婉結婚。”大哥補上了一句。

“哥,能不能描述你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情形給我聽。”我充滿着困惑,明知事實就在薄霧的那端,卻缺了盞燈照出路讓我走出去。

大哥點頭。“那一天我們從遊樂園回來,草莓消失以後你不停的哭,哭到眼睛都腫了還是無法止住。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借住在翔仔家裏,為了怕嚇到跟他同住的阿貴一家,我把你和翔仔送到飯店去住。誰知道隔天翔仔卻衝來找我,他握着一張你留給他的分手字條,哭的比你那時候更凄慘,說你不要他、你甩了他。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直到一年後我收到草莓的信為止。”大哥說了草莓日記來不及記載的那部分。

“我離開之前和他分手了?他沒有告訴我這個。”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

“誰知道?也許是他心虛,怕說了你又離開他。”大哥說。

門被推了開來,我轉頭,看見魏翔蒼白着臉站在外頭。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這個?那張字條寫了些什麼?”我看着魏翔,問着。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線索,我需要他將以前的事情告訴我。

魏翔別開臉。他不敢面對我。

“阿翔,大哥離開後跟着怎麼了?我們是已經說好要分手的嗎?”我走向他。

他退了一步,神情懊惱而傷痛。“明明還好好的,我洗澡出來你卻不見了,只留下那張字條給我。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跟我說啊,我都會改的!但你卻一聲不響的走了……病好了……不需要我……就走了……”

他的手在顫抖,為了不讓客廳里的人聽見我們的談話,拼了命地壓低音量。那些聲音聽進我耳里,像低聲的控訴與怒吼。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我離開是因為我再也不需要他,他覺得自己只是被人用過就丟的垃圾,而後為了不再被丟棄,便對我加倍的好,加倍的緊迫盯人,但心裏的那個依舊存在的傷,也往下侵蝕得更深更深。

無論那時的分手是什麼原因,我都傷得他很深很深。

大哥走來小聲跟魏翔說:“先讓我們談談。”跟着把門帶上,我們又回到原位。

“我覺得那張紙條不會是你寫的,你覺得會是你嗎?”大哥問着我。

“不知道。”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我沒有辦法正確地告訴你。因為我始終覺得我是愛着我的老婆的。如果我是愛着我老婆的,就代表那張字條是我寫的,因為我不想和阿翔在一起了,所以我才會和他分開,跟着娶了老婆。”

“那如果你並不愛你老婆呢?”大哥換了個方向說。

我失笑。“這怎麼可能!”

“別忘記還有個醫生存在,醫生愛着婉婉。這是關鍵句。”大哥的目光直視我,炯炯有神似乎要穿透我的心,讓我無法逃避。

大哥跟着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鬆。“其實你現在也好了,過去的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忘了就忘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婆不在了,就剩個女兒,要重新開始並不困難。看你是想娶個新的漂亮妹妹,還是勉強將就翔仔,都到這把年紀也沒什麼顧忌,自己喜歡就好。”

大哥跟着又說:“你啊,之前那段路那麼辛苦,現在總算是走出來。看着你過得好,大哥也才沒那麼內疚。”

我笑了笑,大哥還是很介意當年阿爸把我送給別人當養子的事情,他一直認為自己也有責任。但那時的我們都只是小孩子,沒有人有能力為自己的將來作主。

“我過兩天想回去日本的家看看,也許草莓會留下線索給我。”我說。但機會想必是微乎極微的,照醫生的個性,不該留的他不會讓它留下來。草莓也許是用儘力氣才讓她的日記本逃過和我的記憶一樣被抹煞的命運,要發現其它的蛛絲馬跡恐怕難如登天了。

“大哥,你有空幫我照顧奈奈幾天嗎?”我說。

“奈奈我幫你看着沒問題。翔仔呢,你要帶他一起去日本?”大哥問着。

“不,有他在我沒辦法想事情。”他最拿手的就是讓我腦袋一片空白,除了叫床以外什麼都忘光光。

“這時候丟下他,不是又要叫他想歪?”大哥嘖了聲。“自從八年前被你一聲不吭突然甩了以後,他的個性說多陰沉就有多陰沉,連他姐也搞不定他。”

“很糟嗎?”

“我記得有一回,阿貴的兒子愛玩弄爛了他一個鑰匙圈,他發起瘋來打了那小的幾巴掌,害得那小的現在看見他就躲得老遠。”大哥補了句。“那鑰匙圈是你送的,不過我猜你也不記得了。”

我記得,是遊樂場裏的黃色米飛兔布偶鑰匙圈。但我沒開口。

會想回日本,多半的原因或許也在魏翔身上。他的不安至今仍在,他恐懼着我隨時會離開他,而那張分手的字條是所有問題的源頭。

我的私心希望找出證據證明那張字條並不是我寫的,而是醫生或其它人,那麼我便可以告訴他我從頭到尾都是愛着他,要他別時時刻刻都擔心我又突然離去。然而這麼一來,我就算是背叛婉婉,她畢竟是我的妻子,也愛了我許多年。

和大哥談得正深入的時候,奈奈突然破門而入。

“爸爸!”她慌張大喊着:“爸爸!”

我以為是剛剛落寞離開的魏翔出了什麼意外,心中一緊,連忙問道:“怎麼?”

“巫婆、巫婆出現了!”奈奈指着門外,驚慌地喊着。

良智?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良智怎麼會回到台灣來?

門口那輛黃色出租車在黑夜裏沿着田間小路駛離,良智挽着整齊的髮髻穿着套裝,雖然剛下飛機還提着行李,卻仍是一絲不苟地找不到紊亂的地方。

“你為什麼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奈奈帶離開日本。”良智的聲音還是如昔冷漠,令我完全感受不到溫度。

“我只是帶奈奈回來度假,我有為張紙貼在大門外面了。妳應該看得很明白才對。”全家大小都圍在門口看着良智,我有些不安,怕良智會將以前我和養父的事情泄漏出來。這個家是我最後還能得到溫暖的地方,我不想他們也和良智一樣,用鄙夷的眼神投向曾經被養父性侵虐待的我。

“我要帶奈奈回日本。”良智堅持着。

“已經很晚了,我先送妳去飯店佐個一晚再說。”在家人面前,我提早向良智學白旗,深怕一個不小心對話中就泄露出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阿翔。”我回頭對魏翔招了招手。“能不能麻煩你開車載我們一程?”

他點了點頭,拿出鑰匙就先去熱車。

“奈奈今晚就麻煩你們了。”我對家人們說。這時卻看見阿爸的面容苦澀。

“媽,我們先走,別在這裏講。”我拉着良智的手,半推半扯地將她送進魏翔車裏。

“你實在過份。”被我塞到後生的良智冷冷地說著。

“是妳一直無理取鬧。”我就坐在她旁邊,而不是早已習慣的副駕駛座。

“奈奈是我的孫女,我把她要回來有什麼不對。你跟奈奈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不覺得跟我爭孫女是自己理虧嗎?”良智說。

“就算真的沒血緣,奈奈也是我戶籍上的女兒。我還是會那麼疼她,是不是親生的根本一點分別也沒有。”我認定她是我的孩子,也決定疼她一輩子。

魏翔車開得快,燈火街景在車窗外飛快地後退,幾個有紅綠燈的路口都沒停,一直在馬路上超別人的車。他的情緒仍然不穩定,我由他開車的模樣就能看得出來。只是有良智在,我沒辦法開口說些什麼讓他安心。良智不能知道我和魏翔的關係,否則她又多了個奈奈不能有個同性戀父親的借口,讓奈奈遠離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奈奈的……你養父曾經虧待你,難保你以後不會將他加諸在你身上的,用相同的方式加諸在他女兒身上。”良智一直很冷靜,而她的言語就像鋒利的刃,來回問不停割傷人。

魏翔的車停在飯店門口,我拉着良智下車,順手提起她的行李。

“放開我,你這個無禮的人!”她甩開我的手。

飯店旁就是車潮川流不息的馬路,她一個不小心腳絆着了路旁的水溝蓋,整個人往外頭摔出去,我連忙將她從馬路邊緣扯回來,省得她跟養父一樣落得被車子輾斃的下場。

用力過猛的結果,良智和我雙雙摔倒在路旁,我的手腕被她鞋子的腳跟狠狠地踩了下去,痛得我皺緊眉頭冷汗直流。

魏翔急忙過來要扶我。

“你別過來!”我不需要他來淌這趟渾水,這是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決。

他的腳步停在車旁,身影靜止不動,臉上的神情似乎又恢復成那日新宿車站初見面的模樣。那時的他穿着一身黑,深陷的眼窩憔悴的面容,一直等不到他愛的人歸來,心幾乎死寂了。

我獨力站起,將良智由地上垃了起來。

“我知道妳厭惡我,一丁點接受我這個兒子的意願也沒有。我們都不喜歡彼此,但是卻硬被安排成為母子關係。我不需要你接受我,更不需要你放棄仇視我,但是妳應該要明白,所有的事情並不是我的錯,妳和妳丈夫離婚不是我從中破壞,婉婉被她父親強暴也不是我所造成。妳失去丈夫、又失去女兒、一輩子不幸從來沒有快樂過,完全只是因為那個人是禽獸,錯的人是他,妳該恨的人是他,妳清楚了沒有!”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在良智面前將埋了許久的怨恨吐出。

良智紅着眼眶,狠狠地搧了我一巴掌。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

“所以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兇手!”良智的眼淚落下,忍耐着激動,平穩地開口說著。

“他不是我殺的,是失足墜樓。”我覺得我們在外頭太久,引來了路人側目。於是我抓着良智的手將她往飯店裏拉去,我們需要一個可以放心說話的空間好好地談談。

魏翔走進車裏,茫然地望着遠方,而後低下頭伏在方向盤之上,閉起雙眼。

我轉過頭不再注視他,刷了卡后和良智進到飯店房間裏,關上門,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在外。

“我會和你打官司,將奈奈要回來。”良智坐在床上,仍堅持着。

我打開冰箱拿瓶礦泉水出來,擰開瓶蓋灌了幾口,將嘴裏的血味淡掉。良智那巴掌打得有夠狠。

我倒在沙發上,邊啜着冰水邊說:“第一、妳錢沒有我多,妳每個月的十萬塊生活費是我按月從戶頭撥過去的,光是律師費就會用掉妳所有積蓄。第二、我說過很多次,我是奈奈法律上的父親,妳贏不了我。第三、假如真的要上法院,那妳要向法官坦承:對,我已經離婚的丈夫強暴他的親生女兒,然後生下了我孫女奈奈嗎?第四、妳沒有錢、沒有時間、更沒有體力獨自一個人把妳的孫女養大,妳無法給她最好的環境栽培她成材,但是我可以。”

當我收斂起氣焰,慢慢地將所有優缺點告知良智,良智他沉默了。

“奈奈和我不一樣,我從小就長畏縮縮,看見爸爸就嚇到像只狗一樣發抖,他碰我一下,我得要做上幾夜的惡夢,哭上好幾天才能平復,這些妳也都知道。妳是看着奈奈長大的,妳曾經見過她像我那時候的模樣嗎?”我直視着良智,迎向她犀利目光。“有嗎?她曾經哭着說過爸爸打她罵她,甚至對她亂來過嗎?”

良智的眼神中有了遲疑。

“我可以對妳發誓我絕對不會將爸爸對我的那些行為同樣加諸在奈奈身上。她是我的孩子,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我對她的愛都不會變。”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在你偷偷帶着奈奈回到台灣之後!”良智的態度軟化了,她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勝算。

“奈奈畢竟是台灣人,妳不能一直讓她留在日本都不回來。”我慢慢地解釋着。

當良智的態度趨於軟化,我跟着跟她談及讓奈奈回國讀小學的事情。

良智剛開始很反對,但我加了條件:“每個寒暑假都把她帶回去日本跟妳一起過,這樣如何?妳也可以來台灣看她,機票錢我幫妳出。台灣和日本這麼近,來來回回一點地不麻煩。”

然而良智並不是那麼好說服的,我和她溝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讓她同意繼續將奈奈留在我身邊。回國讀書的事情,日後再談。

我也不着急,畢竟良智今日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

清晨五點多走出飯店時,魏翔的車還停在外頭,我走列車旁敲敲車窗,他打開門讓我坐進駕駛座。

“先回你家吧!”我說。

他轉動鑰匙,往他家的方向行駛而去。同樣都是一夜沒睡,但他的側臉看起來卻更為憔悴,整個路上我們兩人都不發一語,沉默發酵之後,形成了另一種更為晦暗的情緒。盤踞在魏翔心頭。

回到家后,我往住的客房去,翻找行李箱中的護照和簽證塞進牛仔褲后口袋裏,其餘的什麼也沒拿,便轉身要離開。

魏翔倚在房門口,將我所有的動作看進眼裏。

“你要去哪裏?”他問。

“跟良智回日本一趟。”我得趕快先帶良智回去省得她又跑去老家對大哥他們胡亂咆哮,順便也回家一趟我找草莓還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而我不知道的。

“我跟你去。”他說。

“不行,我不想良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立刻拒絕他。

“那是借口。”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些顫抖。“其實你又要離開我對不對?以後都不會再回來。”

“不要胡思亂想。”我趕着回飯店和良智會合,搭早機走的話,最遲下午就可以回到日本。“你留在這裏幫我照顧奈奈,我不帶奈奈回去,所以我辦完事情就一定會回來,這樣你明白嗎?”我對他說。

“你要去多久?兩天、三天?”他問。

“不知道,最多一個禮拜吧!”我隨口說說。

“一個禮拜沒回來,我就去日本找你。”他聲音越來越抖,幾乎都要不成調。

“我會回來。”我不敢再看他,他這模樣讓我心痛。只差那麼一點就可以知道事實真相了,我不能在這關鍵時刻放棄。

沒有再讓魏翔送我去飯店,我自行叫了出租車離去。他的神情太累太憔悴,我怕他的背痛再發作,希望他能休息一下。

稍晚,我和良智搭上前往日本的班機。良智見奈奈沒和我一起來挺是不悅,厲斥着我又欺騙她。我只說奈奈的阿公跟阿嬤不讓孫女走,讓奈奈在鄉下多玩一陣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四個多小時的飛機,我一路跟良智拌嘴到最後。然而再怎麼大膽倒也不敢太惹良智生氣,她如果火起來,就換我麻煩了。

日本新宿。

十一月底,天氣似乎也有那麼些涼。

回來日本這六天,我幾乎把家裏整個都翻過來,卻沒發現草莓有留下什麼筆記或其它日記本之類的。

而我的頭一直悶悶地疼,吃止痛藥也停不了,我懷疑是良智在詛咒我也說不定,否則我這陣子怎麼可能一下子胸悶喘不過氣,一下子頭痛到快暈倒?她恨我入骨,應該就是她吧!

我將奈奈房間裏的壁櫥打開,棉被一件件地拉出來,仔細檢視裏頭幽暗的空間東摸摸西摸摸后,找不着任何東西,才又將棉被一件件塞進去。

本來以為應該會有的第二本日記,卻連個影也沒瞧見。

翻了一整天,手也酸腿也軟,我回到客廳的榻榻米上躺着倒了會兒。

拿下眼鏡捏捏鼻樑,酸澀的眼睛快睜不開,但我沒有多少時間,只能允許自己休息十分鐘,接着繼續找線索。

側眼瞄到客廳旁的日式神龕,才擺了兩年,外觀都還像新的一樣。

我往神龕爬過去,打開有着木頭香味的兩扇小門,看着裏頭婉婉的牌位。

拿起打火機點燃三灶香,嘴裏默默念着:

“老婆,妳知道我的事情嗎?我有沒有跟妳說過我為什麼拋棄阿翔娶了妳?妳老公現在煩得頭都快爆炸,還有妳媽,我真不想說她,上輩子欠了她的。唉,妳要是還活着就好,那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我不會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會遇上魏翔。”我嘆了口氣。“可是現在妳不在了,我又喜歡上了別人。”

“如果我真的跟他在一起的話,老實說妳會介意嗎?”我看着婉婉,明知道神主牌無法回答我,依然忍不住說:“阿翔對奈奈很好,奈奈也很聽他的話,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很合契,奈奈總是愛黏着他。這是妳冥冥中安排的嗎,讓他們兩個這麼親近?這樣吧,要是妳很介意,那當我什麼也沒說過;要是妳不介意,那就保佑我早日找到草莓留下來的東西。”

拿香拜了拜,我將香插進香爐里,盯着婉婉的名字發獃。

電鈴突然響起來,將我拉回神。走去開了門,發現是隔壁的鄰居。

還穿着圍裙的她將一鍋仍冒着蒸汽的馬鈴薯燉肉端到我面前,然而我卻聞到她身上的撲鼻酒味。

“林先生,我家煮太多了吃不完,我記得你很喜歡這道料理,不介意我端進去吧?”她說著,很主動地便擠進玄關,我都來不及反應,她就脫鞋走到榻榻米上,把鍋子放在暖桌上。

“趕快過來嘗嘗味道啊!”說著,她又進廚房熟稔地翻出我家的碗和筷子出來。

隔壁的鄰居廣川智子是個熱情、愛串門子、比九官鳥多話的酒店小姐。三十幾歲的人,雖然長得漂亮,不知道為什麼卻時常被拋棄。每次她只要一被拋棄,就會煮一堆的馬鈴薯燉肉送鄰居吃。因為她初戀的對象曾經說她的馬鈴薯燉肉最好吃,之後這句話變成魔咒,她再也甩不開。

“奈奈,奈奈妳在哪裏?智子阿姨煮了妳愛吃的馬鈴薯燉肉來喔!”廣川在我家大呼小叫着,已經醉得連自己在幹什麼都不知道。

“廣川小姐,奈奈不在家。”在以前廣川這麼發瘋時我趕過她一次,但也因此被婉婉罵了很久。

婉婉說,傷心的時候就是需要有人陪才會來,不應該將廣川趕出去,從此以後廣川只要被甩,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家。

我曾經連續七個禮拜晚餐都是相同的馬鈴薯燉肉,拜廣川所賜。

然而,婉婉過世的那天,廣川也是第一個出現的。她默默地在一旁拭淚,送她的朋友最後一程。

“林先生。”廣川朝着我笑,臉上的妝掉得亂七八糟。幸好我不是她的客人,否則我看了她的臉,掉頭就走了。“林先生我們一起來吃馬鈴薯燉肉好不好。”

我雙手環着胸站着看了她莫約十分鐘,她醉得不清醒,只是不斷地傻笑。

最後看在她是婉婉朋友的份上,勉為其難地坐下,陪她一起吃她煮的“愛心”馬鈴薯燉肉。

吃了幾口后,廣川的眼淚就滴滴答答地開始掉。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棄我……”她低着頭,筷子滾落桌面上,碗裏的燉肉全數翻倒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棄我?”她抬起頭幽幽地看着我。

“我沒有拋棄妳。”嚼着馬鈴薯,她今天的火候沒到,馬鈴薯只有外面爛,裏面還是軟的。不及格。

“我哪一點不好,要咪咪有味咪,要屁股有屁股,我還可以替你生孩子,生一打都沒問題,為什麼你要拋棄我?”廣川突然撲過來,把我撞倒在榻榻米上。

我的後腦勺受到重擊,肋骨更是痛得不得了。“拋棄妳的不是我!”

她整個人壓下來將我抱住。“我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啊,為什麼你說走就走,我連改的機會也沒有。”

我見她不停的哭,凄慘萬分。突然想起大哥說過的魏翔,他那時也是哭成這樣嗎?傷心欲絕地,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整個心裏、腦里想着的都是那個離開他的人,除了不斷掉眼淚,再也沒有其它方法能讓自己宣洩悲傷。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拍了她的頭兩下,她讓我想起魏翔。

今天是第六天,如果再找不到,明天我也該回去一趟見見他。

“別哭了,聽見沒,別哭了。”不知道魏翔現在怎樣了。

沒關上的大門有風吹進來,十一月末的天氣讓人覺得稍微寒冷。我安撫着廣川,卻有幻覺以為自己安撫的是當年被我扔下不管的魏翔。

那年他才十五歲,好小好小的年紀。

有人從門口走進來,腳步聲緩緩地朝客廳靠近。

我仰頭往後看那是誰,結果映入我眼帘的身影叫我大吃一驚。

“阿翔!”我推開遠哭個不停的廣川,也不管她的頭撞到牆邊的柱子發出多大聲響,連忙從榻榻米上站起來。

“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拋棄我!”廣川又開始大哭大鬧。

“她是你的情人嗎?你急着想回日本就是因為她?”魏翔的模樣顯得好糟,雙頰都凹陷了。

“我……”

才開口,臉頰就感受到一陣火辣辣的疼。魏翔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因為用力過猛,眼鏡掉到地上摔碎裂開。我震驚得無法言語,只感覺口腔內有鹹鹹的血味,這巴掌代表他的憤怒,絲毫沒有留情。

抬頭看着他,失去視力的眼睛令我有些吃力,但我仍能看見他臉上壓抑的情緒,他深陷的眼眶裏積聚着霧氣,眼神憤恨而痛苦。打過我的手掌緊握着,不停地發著抖,如果不剋制的話,將再度一拳朝我打來。

“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他忍耐着怒氣哀傷地吼着,扔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頭也不回地往後走去,拚命按電梯的按鍵,想離開這個地方。

“等等,阿翔等等!”我衝過去,他卻早我一步進入電梯。

當電梯門關上時,淚水從他眼裏落下。

我呆住了,為什麼會這樣?

拚命地從樓梯三步跨做兩步跑下樓,只是公寓外頭空蕩蕩早已沒半個人影。

“阿翔──”我喊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響應。

真是糟糕透!我的頭越來越疼。明明說好的是一個禮拜,為什麼他提前一天來日本?我原本預計找到草莓的日記便快快樂樂地回去,誰知什麼鳥也沒發現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他一巴掌。

摀着發疼的頭回到公寓裏,發現廣川居然抱着婉婉的牌位哭不停。

“妳這傢伙,把我老婆放下!”我朝她衝過去。

“幹什麼,你不要碰我!”她邊哭邊讓我追着跑,從客廳跑到廚房,從廚房跑到卧室,再從卧室跑回客廳。屋子都繞了好幾圈,我就是抓不到她。

突然她摔了一下,往擺放電視機的檯子撞上去,檯子被這麼一撞整個走位,在上頭的四十二吋大電視跟着砸下來。

我見狀連忙握住她的腳踝將整個人用力往後拉,她撲倒在地一路磨着榻榻米被我實時拉出危險範圍外。電視機跟着砸了下來發出巨響,屏幕左上方跟着碎掉一大塊。

“痛死我了!”廣川哭叫着。

我搖着頭用力抽起她懷中的牌位放入神龕中擺好,喘着氣關上神龕的門,不讓她再碰我老婆一下。

這時候腳邊好象踩到什麼,小小本灰白色類似筆記本之類的東西。我看不太清楚,蹲下身去拿起來,跟着將它翻開,着眼逐字看着裏頭的內容。

然而它開頭的第一行卻是我十分熟悉的字體。

我張大嘴再怎麼也合不攏。是草莓的筆記本,她居然將它藏在電視機底下。

再度打開神龕的門,捻香向婉婉祭拜。

“我知道妳的意思了老婆,謝謝妳幫我找到它。”

將廣川和她的馬鈴薯燉肉送出門口,我思索着接下來該做些什麼。雖然很想先回台灣對魏翔解釋一切,然而卻還有些事情得完成。

先前往奈奈就讀的小學替她遷移學籍回台灣,跟着再到良智的住所,告訴她我的決定,接着解散日本料理店的工作人員給他們一筆豐富的遣散費,並且把鋪子交由熟識的日本朋友代為轉賣。

是回去的時候了,我知道。該回到他身邊,我已經讓他等太久了。

只是先通過良智那關,就花了我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

我打電話給大哥請他幫忙我看看魏翔的情況,再撥電話回去時,大哥說魏翔家的門鎖着,誰也進不去。連奈奈去按門鈴也是,魏翔沒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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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戀愛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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