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闕想想覺得也是,便把衣服扔到一旁。
待掩蓋傷口的衣衫退去,柳長月見到小闕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傷口時,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氣得手指都顫抖起來。
這孩子的肌膚原本有多光滑,之前胸口受的那傷好不容易也就養得剩下一條淡紅色的疤了,這下可好,被蓬萊鎮的人這麼一打,內傷不說,光是這皮膚被鞭子的倒鉤扯裂開來,鮮紅的血下是慘白的肉,從胸膛至腰間,幾乎沒有一處完好。
柳長月看得眼睛都紅了。原本拿着濕巾子的手緊緊握住,把那已經擰得幾乎半乾的布巾再掐得落了幾滴水下來。
小闕瞧柳長月的模樣連忙說道:「柳大哥我不疼、我一點都不疼,你不要這樣!」
柳長月伸出手指往小闕腰間上的傷口一戳,小闕立即「嘶」地吸了口氣。
柳長月怒道:「這不算疼,不疼你臉能擰成這樣?那你告訴我,要怎麼才算疼?被活活打死才算疼嗎?」
柳長月縮回去的手指上有着點點的肉末與小闕身上的鮮血,小闕不曉得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打成這樣,心裏是有多痛。
他一個為人父者,不僅護不了自己的兒子,還讓孩子受了這麼重的傷,再想到幾次危急中都是小闕不顧性命看照着自己。清明閣閣主柳長月從沒有這麼心慌難受過!若不是自己執意要來蓬萊鎮,還帶着這孩子一起,這孩子根本就不用遭這樣的罪。
柳長月開始想着,喜愛一個人,明知身邊有危險仍不想放開,只為早已自覺自己連片刻與他相處的時間都不願放棄,以這樣的情感,換來對方一身傷痕,這到底對或不對。
見柳長月的臉色從一開始的青黑髮怒,慢慢地褪得慘白,小闕也有些擔心地望着柳長月。
「柳大哥……」
「閉嘴!」柳長月怒道。
「我真的不疼……」小闕說:「比起在天璧山莊那一次,這鞭子打得真的不疼。」
小闕的話讓柳長月回想起天璧山莊那一夜,一念之差差點就殺了這孩子的情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明明在遇上這孩子以前,殺人或被殺,一切都是那麼簡單,但為什麼碰上了這孩子以後,全都變得複雜了?
柳長月坐在床邊動也不動,小闕光着上半身覺得有點冷。
他伸手想拿柳長月手中的巾子先隨便擦擦然後自己上藥,可當左手才碰到柳長月的手指時,柳長月突然狠狠地震了一下。
小闕被這樣的柳長月嚇了一跳,然而柳長月這時才回過神來,緩緩地伸出手,重新擰濕了巾子,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替小闕將傷口附近的血一點一點地擦去。
那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一般。
然而柳長月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珍貴的寶物,他只有過小九,一匹能為了他而死的狗,雖然所有人總說那是一匹狼。而如今,他是真正感覺自己擁有了比小九還貴重的東西,就是由他血肉分離出來的,他這生這世最愛的孩子。
輕輕地抹去了血漬,默默地沾上藥,仔細地塗抹在小闕的身上。
柳長月再用乾淨的白布將小闕的傷口包紮好,沒綁得太緊、也不綁得太松。這個這輩子從未服侍過他人,別人口中的魔頭卻動作細膩得像在心裏已經算過百遍千遍一樣,讓小闕不至於被勒得太緊,還稍有餘裕容得轉動腰身。
「把手伸出來。」柳長月說。
小闕想了想,把左手伸出去。
「我是說受傷的那隻手!」柳長月又怒了。
「嘿嘿嘿!」小闕尷尬地笑了一聲,立即把左手縮回去,伸出不僅血肉模糊,還微微帶着焦味的右手手掌心。
柳長月接過小闕的手,愣愣地看着那傷口。
過了好一陣子,柳長月才張口,聲音沙啞難聽地說道:
「為什麼要替我接下烙鐵?為什麼要代我受傷?我不信你不知我這人的本性!清明閣出來的人,個個冷血無情,沒有天地道義,沒有兄弟情義。明明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殺人成狂、嗜血成性的魔頭,卻還要救我?」
柳長月低着頭看着小闕手上的傷口,小闕則低着頭看着柳長月傾泄而下的烏髮。
小闕低聲說:「沒有什麼原因的。」他說:「反正我就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要看到你受傷,這樣而已……」
小闕的聲音很溫柔,小闕的想法很理所當然。
小闕說:「雖然所有人都說你壞,我也知道你壞,可只要你不再殺人,至少不在我面前殺人,我就會護着你。」
柳長月靜默了半晌后,突然乾笑道:「你為何認為本座需要你護着?」
小闕也靜了靜,而後才開口。他嗓音乾淨,溫和柔順地說道:
「在天璧山莊的時候,我們一群人守夜,很多時候我都和致遠大師一起,聽他講一些我也不太懂的話。
致遠大師說,傷人者,皆為心內有傷者。又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離苦、所求不得苦、怨憎會苦、憂傷別離苦。再怎麼,也是個人,再怎麼,也只是因心裏苦。大師說與我聽時我原不明白,可是後來與你在一起,很奇妙地,我卻漸漸懂了。
你要殺柳天璇,是因為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小九。小九一定很喜歡你,對你很好,所以你將它看得很重,幾乎和你的命一樣重。
清明閣的仇、失去所有的恨,那些東西在小九離開后填滿你的心,所以不停殺人的你,其實是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所造成。
從那時起我就想,如果我在你身邊,而正巧你也高興我在你身邊,我笑時你跟着我笑,你就不會苦。仇人來尋時我護着你,你不殺人不結怨,你就不會苦。若你還是苦,就告訴我,我來替你苦,不會再讓你苦。」
小闕的一番話說得有些亂,但柳長月卻明白小闕想說的是什麼,也懂那個致遠想藉著小闕告訴他什麼。
柳長月握着小闕受傷的手,輕輕地,伏下首去。
他幾乎是虔誠地將吻落在小闕焦黑的烙印上。
這個以火以鐵燒紅了刻上的印子,不只是烙在小闕的手掌心裏,當小闕為他擋下的那一刻,也狠狠地烙在了他心裏。
「柳大哥,手沒擦,臟。」小闕想把手縮回來,然而柳長月卻緊緊扣住小闕的手腕。
那個吻,是誓言。
人生有八苦,他內心有痛處。
但只要這人在他身邊,他就不苦、不痛、不興殺意、不造殺孽。
無所求不得、怨憎離的苦。
【第二章】
柳長月在替小闕上好葯后便摟着小闕上床睡了。
照柳長月推算,他們應該是在捲入蓬萊島外的五行八卦陣后,幸運地被海浪推到沙灘上而後才讓島上的人發現,將他們囚禁起來。
算上昏迷的時間,他與小闕已經兩天兩夜沒好好休息,這時他最憂心的就是小闕的傷,其餘的什麼他都不關心。
小闕被柳長月拉上床時急着說道:「你也被打了一鞭,現下還流着血呢!柳大哥先別睡,你肯定很疼吧,換我替你上藥好不好?」
柳長月連話也不想說,只是把小闕推倒在床上,而後從後頭輕輕環住他的腰,拉起溫暖的被子將兩人蓋上,閉上了眼睛。
疼痛?他感覺不到疼痛。
流血?或許血流幹了,這孩子會為他掛心一輩子水遠無法忘掉他,那就最好了不是嗎?
得其一抹青睞,是求之不得的事。
就這樣,一整夜柳長月都放任着傷口不理會。
他只要待在小闕身邊就會很安心,安心得沒有多久,便睡了過去。
小闕被抱着,則是睜着眼一直看着牆。
他也不曉得柳長月是怎麼了,竟然不肯上藥,也不再和他說話。只是因為跟着柳長月有段時間了,小闕還分得清楚柳長月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這回好像沒有生氣了,但奇怪地彆扭着,連身體也不顧。
小闕沒有睡意。他一直等、一直等,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后,柳長月的胸口平穩起伏,氣息綿緩似已睡着。
這時他低低喚了一聲:「柳大哥?」
見柳長月沒有動靜,於是,動作輕緩地先把柳長月放在他腰間的手輕輕拉開,而後慢慢轉了個身,在柳長月身上睡穴點了一下。
燭光已滅,此刻唯有淡淡的月光從窗外透進屋裏來。
雖然點了睡穴,但小闕還是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深怕動作一大就吵醒柳長月。
他先揭開柳長月身上留着的半條被子,再把柳長月給翻正躺好,跟着解起柳長月衣衫時卻發現先前柳長月受那鞭子時流的血大半已經凝固,黏着衣衫也連着肉,若是硬扯,不包準柳長月能被痛到跳起來。
小闕困擾地想了想,而後靈光一現,先用剪子把血漬附近的衣衫剪開,再拿盆子取了些冷掉的水,以內力稍微熨熱了些,弄濕巾子沾着放在傷口上頭,慢慢一點一點地化開血塊,費了許久工夫,才將衣衫上黏着的血漬與傷口分開。
小闕學着稍早柳長月替他上藥的手法,輕輕柔柔的,先清乾淨傷口,然後用手指將金創葯挖出來,一點一點地把肉翻起來的地方全塗上藥。
葯塗完后又覺得傷口旁邊發紅的痕迹也很礙眼,勾着最後一點金創葯,再把傷口周圍抹了一遍。
待接着以白布將傷口包紮好后,小闕這才吁了好長一口氣,總算放心了。
為柳長月換上新的褻衣后,小闕原本大剌剌慣的人也學着輕手輕腳爬上床,回到原先他睡着的那個位置上。
他先是面對柳長月看了好一會兒,見着這個連睡時也微微皺起眉頭的人,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按了按,想把柳長月鎖着的眉頭按平,可沒料怎麼按也按不平,最後用指腹慢慢地一點一點揉,費了好一會兒時間才讓柳長月眉頭舒緩了些。
而後他再藉著僅有的那點月光看了看這人,最後心滿意足了,才輕輕解了柳長月的睡穴,慢慢把柳長月和自己都翻了個身,再把柳長月的手抓過來放在自己腰上,隨後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