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牽了別人的手走進來

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

出征邊境已經一個月,赤焰殘部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這幾日,風寂雲率領部分軍隊幫邊境遭受損失的農民開墾農田,準備再過不久,就班師返朝。

站在農田上,春天的風夾帶着泥土的味道混入呼吸,風寂雲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色錦囊,那是出征前謝離給他的,說是護身符,讓他一直帶着。

這個錦囊的外表很不起眼,但顏色卻是他最喜歡的紅色,仔細去聞,也聞不出什麼味道,但那日讓他神清氣爽的淡淡氣昧似乎藏在錦囊中,所以帶上這個錦囊,他就莫名心安。

他想,謝離真是法術高深的陰陽師,可以有這樣安定人心的能力。

「將軍,在那邊山坡上發現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一個士兵來報,打斷了他的冥思。

「好,過去看看。」

那似乎是一個年輕人,受了很重的傷,衣服像在水裏浸泡過,污穢又破爛,可能是在戰鬥中被傷的農民。

他指揮幾個兵士把人抬了上來,年輕人被放平身體,他便俯下身去查看傷勢。

可視線在接觸到那張臉孔時,卻像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時間居然難以呼吸。

「將軍?將軍?!」士兵奇怪地看他忽然蒼白的臉,不明白怎麼了。

風寂雲深邃的眼緊緊盯着那個年輕男子。清秀蒼白的臉,細長的眉,透着倔強,薄薄的嘴唇,都成了白色,沒有血色,硬要說也只是個清高俊秀的年輕男子而已,為什麼在看到這張臉的瞬間,他會有心臟猛然痙攣,甚至不能呼吸的錯覺?

那張臉,彷彿觸動了什麼,藏在心底最深的東西,讓他覺得無比熟悉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帶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他勉強回復神智,下令,「來人,快把人抬回管帳!」

晴言對着桌上的兩張五彩紙人看了半天,偷偷瞥一眼那邊正在梳洗的謝離,忍不住輕輕拿起一張紙片。

那日大祭司就是用這個紙人變出漂亮女孩的吧,不知道怎麼變呢?如果他也可以把它們變成漂亮的姊姊陪自己就好了。

「不要有什麼多餘的心思。式神雖然是不傷人的生靈,但也有怨氣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謝離沙啞的聲音。

晴言嚇了一跳,火速將紙片丟到桌上,摸了摸額上的冷汗,心裏嘀咕這大祭司是不是有讀心術啊。

謝離站起身,臉上已經覆好面紗,幽黑的眼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晴言被他看得有幾分心虛,沒話找話說。「那個……大祭司,我一直想問,你這樣戴着面紗不會不舒服嗎?看起來好像很不透氣啊。」

像是破掉的喉嚨里發出一兩聲短促的笑,沙啞得像哭聲,要不是這一個月晴言和他相處久了,還真聽不出這是笑聲。

「舒不舒服沒有關係,總要戴着的。」他淡淡地說,眼睛看着晴言,「不然我現在拿下來,你會不害怕嗎?」

「我……」晴言很想鼓足勇氣說不害怕,可是看他真的動手摘面紗,還是嚇了一大跳。

他想目己的臉上大概也露出了驚慌的神色,因為大祭司的眼神里有一抹瞭然和凄涼。

「嚇嚇你而已。」謝離慢慢地說。

「……對不起。」晴言不曉得目己為什麼要道歉,但就是心裏不好受。

「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怪事?」注視了他一會兒,謝離忽然問。

「咦?」有點奇怪這句問話,他想了想,「沒有啊,有什麼奇怪的事?」

「你身後有一個背後靈。」謝離看着他身後,淡淡地說。

「嘎?!」晴言嚇了一大跳。「你說的靈……」他臉色變白,顫顫地問。

「就是死去的——」

「啊…」晴言發出一聲慘叫,下一刻就緊緊拽住謝離的手,「救、救命!救我!」

謝離淡淡一笑,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後背,「沒事,它不會傷害你。」

「可、可是……」

「只是一個孩子罷了。」

晴言看見他撫過的地方出現一點白色光圈,那光圈越來越高,接着,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孩出現在那光團里,睜着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對他扮着調皮的鬼臉。

「就是它?」晴言驚愕的張着嘴巴,

「就是它。」謝離的手撫過小孩的頭,「小弟弟,不要再跟着他了,雖然你沒想傷害他,但跟在他身後久了,他的生氣會被你消耗,身體會越來越弱的。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小男孩彷彿聽懂了,瞪着眼睛瞅了晴言一會兒,最後再扮個鬼臉,化做一團煙霧,最後晴言看見謝離低聲念了什麼,那光影便徹底消失了。

「它、它走了嗎?」

「走了。」謝離看了他一眼,黑眸里有些許笑意。

「它怎麼會跟着我的?」晴言不明白。

「你再仔細想想這些天做過的事。」

「這幾天就像平常一樣,一直在府里忙啊,只有去過一次集市……啊,對了,經過城邊那條河的時候,我撿了一雙小孩的鞋,覺得很可愛,就收了起來……」回想目己做的事,晴言吃驚地瞪圓了眼。

不會吧,只是撿了一雙小孩的鞋,就來了什麼背後靈?!

「這小孩溺死在那條河裏,那雙鞋就是它的。溺水之前他在那裏等母親來接他,你撿了鞋,它就跟着你,以為你是它母親。」

「我以後再也不敢亂撿東西了。」晴言拍拍自己心口,苦着臉鬆了口氣。

「沒什麼,有些靈你不用怕它們,它們比險惡的人要好很多。」謝離忽然說。

晴言聽了他的話,消化了半滅,還是無法理解這位大祭司的意思。

不過,晴言覺得自己以後不會怕他了,大祭司是好人。最後他單純的總結。

下午的時候,謝離正靜靜地看一本書,遠遠就聽到晴言的叫聲。

「大祭司!大祭司!」

這傢伙就是喜歡嚷嚷。謝離的眼眸里浮現几絲暖意。

放下書卷,晴言也已跑了進來。

「少爺回來了!」晴言興奮地對他喊,站在門口兩隻手都在揮舞。

他的話讓謝離呼吸一窒,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晴言便跑過來拉了他的手向外奔。

果然,門口湧進大批人馬,正在把皇上賞賜的東西往家裏搬,他們見了謝離,都露出又敬又怕的神色。

「大祭司。」

不斷有人向他行禮。謝離往門外望去,可以看到幾匹駿馬,但沒有風寂雲的身影。

「老管家,少爺呢?」晴言忍不住問。

老管家對着謝離微一頜首,「大祭司,少爺說會晚一點,好像要先去宮裏一趟。」

謝離點點頭,很感激他的回答。

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仍是不見那人的身影,倒是有一些護送禮品過來的皇宮侍衛因為沒見過謝離,忍不住在外面指指點點起來。

平常他們見到大祭司的機會不多,祭典時大祭司也總戴着神官面具,現在被遮起來的那張面容,還是可以看到眼部醜陋的疤痕,所以他們的眼神都是驚疑不定的。

謝離退開了些,覺得自己還是先回後院去比較好。

「大祭司,你不等少爺回來了?」見他要走,晴言有點失望。

「嗯,我去裏面等他。」他沒再停留,匆匆離開。

「大祭司……」晴言還想叫他,卻被老管家拉住,對他搖了搖頭。

晴言不解的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那幾個侍衛還在竊竊私語。

「喂,你們在人家門口議論什麼?要告訴我們將軍嗎?」他很不爽這些嚼人舌根的傢伙,出聲調侃,語氣中已完全將謝離當成主子一樣保護。

到了黃昏的時候,風寂雲終於出現了。

「少爺!少……」晴言歡喜地迎了出去,第二聲少爺卻梗在喉嚨里沒有叫出來,他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驚訝地看着眼前情景。

騎在駿馬上很帥很帥的,是他家少爺沒錯,可是為什麼前面還坐了一個人?

那個公子哥打扮的傢伙是誰?居然和少爺共乘一騎,親密又熟稔的模樣,這是誰?是誰啊?

跟隨少爺的這些年,他還沒見過誰能乘在少爺的馬上呢!

風寂雲先下了馬,很開心地拍了拍他,「睛言。」

他家少爺晒黑了不少,看上去倒是更帥氣了。問題是,另外那個皮膚白皙,明明是男人卻做出柔弱樣子的傢伙,實在讓人看了很不順眼。

「這是誰啊,少爺?」他忍不住板起臉。

「哦,這是舒默,來認識一下。」風寂雲呵呵地笑,轉身抱舒默下馬。

晴言忍不住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將軍!」一路上侍從都對他們行禮。

「雲大哥,這就是你家?果然好大啊。」舒默靠在風寂雲懷裏,有點新奇地看着四周。

「我先扶你去休息,大夫說你的傷還沒好,需要靜養。」他微笑。

「沒事,我很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真的。」舒默笑了笑,朝他眨眨眼。

「你呀……」風寂雲笑了笑,有點拿他沒辦法。他承認,眼前這個人的眉眼,讓他熟悉又歡喜,好像不能拒絕他任何要求似的。

「陸管家。」

「是。」

「麻煩你替我準備一間可以靜養的房間。」

「是。」

一時間,廳裏面熱熱鬧鬧,茶水糖果點心一碟一碟的送上來,家裏的侍從都沉浸在主人回來的喜悅中。

而出現在門口的謝離,就好像帶來了一陣冷風,讓這熱鬧沸騰的氣氛一下子冷卻下來。

膽小的侍女看到他,仍不免低下頭,不敢看,一邊的侍從也恭敬的低頭,退到旁邊。

敏感的舒默當然察覺了氣氛的改變,抬頭就看到站在門口的白衣身影。

風寂雲站起身,走了過去。

舒默看着他迎過去,心裏莫名的有點不舒服。明明剛剛還在照顧自己的雲大哥,為什麼忽然走過去了呢?

「你回來了。」謝離幽黑的眼看着回來的人,輕聲道,

已經有許久未聽到這個沙啞破碎的聲音,一瞬間,風寂雲還真有點不習慣。

「是啊,這些日子你還好嗎?」他覺得謝離應該過得不錯,想起那天他自得其樂的召喚式神來娛樂,想必是很會享受的人,

「嗯。」輕應一聲,謝離的視線落到他身後。

風寂雲隨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知道他是看到了舒默,開始躊躇着要不要讓他過去。畢竟他的樣子有些嚇人,家裏的僕從經過一個月還沒能適應,更別說是初見他的舒默,而且舒默身體又弱……

謝離幽黑的眼眸看了他一會兒,才幽幽道:「那麼,我先回房了。」他擋在門口,不讓他進去的意圖很明顯。

「嗯,晚點我過去找你。」聽他這麼說,風寂雲才鬆了一口氣。

「雲大哥,是誰啊?」

身後響起的聲音令他有點措手不及,轉頭就看到舒默帶着好奇的神情往這邊走。

他很想對他說不要過來,生怕他嚇壞,不過要在謝離面前喊出這些話,又很過分,所以他只能獃獃地看舒默走過來。

「這位是……」舒默看着謝離,認真地問。

欸?風寂雲呆了呆。居然沒有害怕?真是膽大的人哪!沒想到他看起來文弱,膽量卻很不錯嘛。

「這是我……」

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介紹。說妻子太奇怪了吧,謝離明明是個大男人。所以那個到嘴邊的「妻子」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個……怎麼說……」風寂雲抬頭看謝離,有點不知所措,他以為他會給他找個台階下,沒想到謝離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像也在等他介紹一樣。

「這是我娶過門的人。」情急之下,他只好撿自己能想到的說,脫口而出之後,才想到這樣講也是古怪。

果然,舒默露出驚疑的神情,目光在謝離和池身上轉了好幾轉,才算緩過神,勉強笑道:「從沒聽雲大哥講過。你好,我叫舒默,雲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被雲大哥救回來的人。」

謝離沒有出聲,風寂雲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很柔和,但看舒默的表情卻很冷淡,接着就轉身離開了。

喂,你這樣很沒禮貌啊。

他想對謝離喊,不過看着他走遠,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月色漸濃,夜晚的寒氣也隨風吹送進來。謝離靜靜地站了會兒,起身將門關上。

他沒有來。

等待的時間並不漫長,只是有些孤單罷了。

和衣躺到床上,他還是覺得冷。臉上的疤痕露在外面,似乎又起了疼痛。他縮進被窩裏,把整張臉都蓋住。

寂寞的時候,就會想起一些事情。

他很少想到過去,因為不想被悲傷的記憶束縛,但是能夠讓他想的事情不多,於是他只好想明天要做些什麼。

明天要去宮裏。今天接到月智的消息,似乎是出了一些事,還有最近大大小小的祭典,也必須舉行儀式。

那明天以後呢?明天以後他要做什麼?

側轉過身子,對着牆壁睜開眼,他楞楞地發獃。

因為他發現沒有以後可想。除去那些要為皇帝做的事,關於自己,竟然沒有以後。閉上眼,心裏那處撕裂的疼痛好像又被剖割開來,只是這一次,再沒什麼自欺欺人的良藥了。

風寂雲在大浴桶里泡了個舒服的澡,洗去一身塵土,換上一件輕便的衣服,準備去找謝離。

穿過花園,他忽然改變心意,決定先去看一下住在近處的舒默有沒有吃藥。

敲了門,他聽到回應的聲音。「雲大哥,你等一下,我來開門。」

舒默的聲音很好聽,清雅低悅,似乎與記憶中的某處重合,又是熟稔甜蜜的感覺。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吃藥。」風寂雲笑着走進去,知道他有偷偷把葯倒掉的惡習。

自從那天救了他以後,也不過十來天而已,沒想到他與舒默竟會變得這般熟稔。舒默的談吐舉止他都非常喜歡,很願意結交這樣一個朋友,但又似乎有一種比朋友更深的親昵渴望,這樣莫名的情緒,時常讓他做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關切。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投緣吧。他不甚確定的想。

「我有乖乖喝葯。不能浪費雲大哥對我的照料,還費心請那麼好的大夫來為我醫治。」舒默微微一笑。

風寂雲被他笑得心頭一動。

他笑的時候,細長的眉就會輕輕挑起,嫵媚的眉骨也展現出來,那張清高的臉自然顯出一股魅惑。可說是魅惑,又很清新,這是最最讓他心動的地方,他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雲大哥是特地來看我的嗎?」舒默笑着問。

「不是,我剛好要去看一下謝離。」

「這樣啊,」他點點頭,打了個哈欠,狀似睏倦,「那我先睡了,雲大哥,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吹熄了燈,起身,卻發現衣角被人握住。

「怎麼了?」風寂雲笑起來。

「覺得很冷,這樣躺着一定睡不着。」

「那我叫人把被子加厚一點?」他立刻擔心地問。

「雲大哥——」舒默抓住他的手,牽着他坐到自己床上。「能不能在這邊坐一下?」月光里,那張清透的面容瑩瑩動人,「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雲大哥身上很暖,只要坐在這裏,就覺得很溫暖。」

「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妥。

「如果雲大哥覺得不方便,那就算了。」舒默的笑容里有着明顯的失望,讓風寂雲覺得不能拒絕。

「那好,我在這兒坐一下,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嗯,謝謝你。」舒默聞言,又露出清然的微笑,一時間讓風寂雲有些看呆了。

早上,睛言沒在少爺的房裏找到人,卻在舒默的房間找到他家少爺,這個畫面讓他一大早就沒了好心情。

雖說少爺是趴在那人床上睡的,大半個身子都坐在地上,可也是兩人共處一室,這種情景總是很難看。

「少爺!」他沒好氣地過去拍醒人。

「怎麼了?」風寂雲揉着眼睛。

「你昨夜都睡在這裏?」

他這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在舒默的房間。欸?昨天只是準備坐一下子的,沒想到自己居然也跟着睡著了?!

這個……

晴言也不說話,揪着他家少爺就往門外走,也不管被吵醒的舒默。

「少爺,不是我說你,好歹你也是成了親的人,要注意才是啊!大月民風開放,少夫人又是男子,所以你才更要和年輕男人避嫌,你莫名其妙帶了這麼個人回來,還在他房裏過夜,如果被大祭司知道,他會怎麼想?快點跟我回去啦!」

睛言數落個沒完,兩個人推推搡搡間,幾乎同時瞧見了站在庭院裏的謝離。

「啊……大祭司……」

睛言首先嚇了一跳,第一個想法就是糟糕!怎麼辦?還以為可以幫少爺掩飾過去的,不過現在這個樣子,比剛才還難看。

風寂雲也有些不好意思。睛言的話雖然孩子氣,不過自己的確不該在舒默的房裏睡着。

謝離穿了一身月白的長衫,臉上也依舊覆了厚厚的面紗,幽黑的眼睛看不出情緒。

「你要出去?」風寂雲看他手裏拿了一柄劍,便問。

「我要去宮裏一趟,昨天皇上派人送了消息。」

可能是早上的緣故,他覺得他的聲音沙啞得更加厲害。「這麼早?」他有點疑惑。

「嗯,還有些事和皇上談。」

「那……我要人去準備馬車——」

「不用麻煩了,我召喚式神去。」謝離淡淡回答。

於是風寂雲只有看他走遠的份。

「少爺,我覺得大祭司生氣了。」晴言苦着一張臉說。

「哪有,你想太多了,他整天都是那樣啊。」他有點氣悶,覺得自己被輕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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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鬼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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