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很醜吧?”懷烙看他半晌不說話,怯怯地問。
“為什麼要騙人?”他卻答。
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臉上有一個胎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為何,要讓自己活得那樣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卻誤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騙了你,怪我強迫你娶了我?”
呵,他該說什麼?難道說他無悔無怨?
他們之間,何曾有了這樣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醜……”她摸着半張臉頰,“從小,為了大清的顏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為我願意嗎?戴着面具,夏天有多癢,還得提心弔膽怕別人發現,這種心情,你能了解嗎?”
葉之江怔住,本以為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金枝玉葉生活逍遙快樂,沒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見他佇立着不說話,她更是誤會,心中一陣絕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他眉心微凝。
“休書。”懷烙抑制住哽咽,緩緩道。
“休書?”他臉色一變。
“這是我早就寫好的——成親以前,就寫了,”她凄涼一笑,“我早料到會有今天,早料到你會嫌棄我,所以提早寫了這封休書……我對自己說,只要一個與你相處的機會,如果你還是不喜歡我,我就主動求去。”
她儘力了,無怨無悔。不知為何,心裏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從小到大,為了死守這半臉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於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讓她輕鬆自在起來。
丑就丑吧,沒人愛就沒人愛吧,自在就好。
葉之江接過休書,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將休書撕成碎片。
“你……”懷烙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頓時驚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這樣的東西,要寫也該是我來寫。”他抬眸凝視她,低聲道。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她,看清她的臉。
難以置信,那樣完美無缺的臉原來是謊言,一個胎記,毀了一個本該傾國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卻沒有厭惡,反而覺得可親。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現在,她是一個與他有着相同胎記的女子。
一些朦朧的記憶闖入他的腦海,在內心挽起陣陣波瀾,他看不真切,卻知道,那記憶,與夜夜糾纏他的夢境有關。
那日江湖術士的話亦湧入耳中,關於他的胎記,關於那個在淡水之濱被他埋葬的女子……難道,眼前的她,就是輪迴的第二世?
呵,他從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麼前世今生。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辛酸的秘密,是一個值得他同情保護的人。
“你是在怪我多事嗎?”懷烙仍舊不懂他的心思,又是一陣難過。
“是,”葉之江靠近,高大的身子將她圍堵在角落裏,形成一種曖昧的姿勢,“的確多事,因為——我根本沒打算休掉你。”
“什麼?”她愣住了,一時間耳朵似乎失聰,腦中一片茫然。
“你是我的妻子……”他忽然伸開臂膀,擁住她,“從前是,以後也是。”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從哪裏來了這樣的勇氣,忽然作出如此破天荒的決定。
因為那個前世的緣份嗎?
不,只因為,在方才她拿出休書的一剎那,他忽然害怕——失去她。
這天底下,再到哪裏去找這樣好的女子?雖然與她相處時日不多,但她的一顰一笑已經深烙進他的心底,不能忘懷。
他要跟她在一起,哪怕是仇人的女兒,也不顧了……
堂堂男子漢,拖泥帶水的算什麼?耽誤了別人這麼久,總得給出個肯定的答案。
將她擁在懷中,就是他深思熟慮后的答案。
懷烙激顫着,不敢相信盼望已久的幸福終於落在自己的身上,有點懷疑是夢境,可他的溫度卻這樣明晰而熾熱,包裹着她。
她抬頭看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在不言而喻中,卻勝過萬語千言。
從晶亮又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了誠懇,終於一顆懸着的心落地,相信他的真心。
“性德——”她輕聲喚他的名字,依進他的胸膛。
“以後叫我‘之江’。”他卻道。
“之江?”她不解,“這是你另一個名字?”
“對,這是……我自己取的別號。”他不想再騙她,可是,卻不得不再次撒謊。
但肯把自己的真實姓名道出,他對她已經比從前親近了許多。
“呵,我的小名叫昭慧呢。”她笑,彷彿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他願意把從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告訴她,哪怕只一點點,對她而言,也是巨大的滿足。
“我知道,慧慧。”他低聲答。
聲音似醇酒,她聽在其中,已經醉了。
“之江,你知道,那日那位道長對我說了些什麼嗎?”她忽然道。
“說我們前世有緣的那個?”他望着她臉上的胎記,好似在看着自己的手臂。真的一模一樣,天底下竟會有這樣的巧合……
“之江,你相信有前世嗎?”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巧合,但不能否認,他們得以結成連理,跟這胎記有很大的關係。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怦然心動,好像真的有什麼前塵往事湧入我的腦中,卻看不真切。”她向他坦白道:“所以,那日我特意向那位道長請教。”
“哦?他說了些什麼?”葉之江心底一緊——為什麼這感覺如此相似,當他看到她時,也有同樣的悸動?
“他說,我的胎記之所以會長在臉上,是因為……”她頓了頓,喉間不由得再次哽咽,“我想讓我一直尋找的人,看得明白。”
生在臉上,對方自然一目了然。
可惜,她用人皮遮住,也阻擋了他的目光,讓兩人的相知來得這麼遲……
葉之江胸中翻滾,從不信怪力亂神的他,在這一刻卻如此感動——如果真有前世,她的前世一定愛他極深,否則也不會寧可毀了少女的花容月貌,也要找到他。
他雙臂一緊,熾熱的唇身覆蓋下去,吻住她的臉頰。
生有胎記、醜陋的臉頰。
但此刻,他卻覺得美麗無比。
“你說什麼?”葉夫人指尖被繡花針狠刺了一下,頓時滲出血來。
她寧可疼痛,也不願意剛才聽到的事是真的。
“我跟懷烙……圓房了。”葉之江道。
“你……”她剛想教訓,卻轉念一想,恢復微笑。“好啊,這樣更好——雍正的女兒,可以傷得更狠一些。”
“嫂嫂,你想錯了,”他卻凝眉答,“我並非想傷她,而是要她成為我真正的妻子。”
“妻子?!”葉夫人厲聲尖叫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與懷烙,這些日子已經有了感情,我決定接納她。”他一向怕這位寡嫂,事事惟命是從,但今天,卻沉住氣,道出違逆她的意願。
“你不報仇了?”她兩眼一瞪。
“仇,還是要報的。”但他想透過正大光明的法子,而非從一個無辜的弱女子身上下手。
“你將來殺了雍正,難道不怕她恨你?”
“我怕……”他正色道:“可我願意用一生來贖罪。”
兩人在一起,終將飽受折磨,這一點他從開始就料到了,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接納她——從將她擁入懷中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萬劫不復的準備。
“你這是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葉夫人嚷道。
他顧不得這許多了,哪怕一起沉淪,也心甘情願。
“嫂嫂,是你慫恿我娶她的——明知是錯,為何要娶她?既然娶了她,就應該好好愛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他會斟酌一個成全之策,為了他們的將來。
“你現在是怪我?”葉夫人喝道。
“不,只是不想再折磨她。”
“她是雍正的女兒,本來就該代她的父親還債!”
“嫂嫂,你要我報仇,我無話可說,可是,如果殃及無辜,恕我不能辦到。”他深知寡嫂的心理,這些年來,被仇恨所困,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變得極端、扭曲。
他明白,寡嫂一直遷怒於懷烙,變相的折磨着她。
他不能再袖手旁觀了,畢竟他已經是她的丈夫,有着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
“嫂嫂,不要再為難懷烙,算我求你。”他語意堅決地道。
“如果我繼續刁難她呢?”葉夫人不甘心地問。
“我一直視嫂嫂為母,不想傷嫂嫂的心。”他婉轉地回答,卻截然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步出屋外,輕輕拉攏房門,以免陽光過於強烈。
他知道,寡嫂一向討厭陽光,此刻也需要一個幽僻的究竟宣洩情緒。
果然,他剛一離開,葉夫人便“刷”的一聲,憤怒地把手中綉布撕成兩半。
這綉品,本來是預備替葉之江做上衣用的,但此刻,支離破碎。
大紅的年畫貼在牆上,懷烙仰頭端詳,愈看愈歡喜。
畫上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騎着一頭鯉魚,活蹦亂跳的。
“還沒過年呢,貼什麼年畫啊?”葉之江邁進房門,詫異道。
“你看,”見他回來,她興高采烈地拉着他來到桌前,“這裏有鹹水花生和甜話梅,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鹹水花生?甜話梅?這跟男孩和女孩有什麼關係?
他微微笑,“喜歡女孩兒。”
跟眼前的她一樣整天愛笑的女孩兒。
“好,”懷烙拿起一顆甜話梅,“那就吃這個。”
“等等,”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人家說……”懷烙臉上一片羞紅,“吃鹹的,生男孩;吃甜的,生女孩。”
“你有喜了?”天啊,未免太快了點吧?
“未雨綢繆不行嗎?”她嘟嘴嬌嗔道。
“貼年畫也是未雨綢繆嗎?”他不由得被逗樂了。
“人家說,天天看着年畫上的胖小子,就會早生貴子。”她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道。
“從哪兒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他忍不住取笑她。
“我忘了,很小的時候,聽宮裏的娘娘們說的。”她一本正經地道。
“你很小的時候,就注意打聽這些事?”他奇道。
“對啊,我從小喜歡小孩,一心想生好多小孩。”她大力點頭。
不知為何,她一見着孩子,內心就泛起一種天生的溫柔,彷彿前世的渴望。曾經想過,即使不要丈夫,也要收養許多許多孩子。
“你自己就是小孩了。”葉之江嘆一口氣,寵溺地道。
“你擔心我還不夠格當娘嗎?”她緊張道:“之江,你別看我年輕,我從小聽宮裏的娘娘們說東道西,很懂育兒之道了,我一定能把咱們的孩子教得好好的。”
“誰說你不夠格了?”他再次被她逗笑,輕輕擁住她,“好,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我儘力就是。”
最後一句話,他湊在她耳邊低語,可以明顯看到她的耳垂立刻紅了。
“二叔——”忽然,一個小胖子搖搖晃晃跑進來,打斷兩人的親昵。
懷烙立刻抽身,離開他的懷抱,滿臉不好意思。
“小柱子?”葉之江見到亂闖的小胖子,異常驚喜,“你怎麼來了?”
迎上前,蹲下身子,將抱了起來。
那小胖子七、八歲大,一雙大眼睛烏黑閃亮,滿臉憨相,可愛至極。
“之江,這是誰啊?”懷烙見到小孩亦十分喜愛,笑盈盈地道:“才說了年畫能招來胖小子,果不其然。”
話音剛落,她忽然想到自己頰上忘了貼人皮,生怕嚇壞小孩,連忙轉過身去。
“快,快把他抱走!”她捂臉嚷道。
“怕什麼?小孩子哪會計較這些。”葉之江安慰道。
“不……”她連忙擺手,“我怕……”
“小柱子,你說,姐姐丑嗎?”他微微一笑,故意去問懷中的胖小子。
“不醜。”小柱子乖巧的答,“月亮爬到姐姐臉上了,好漂亮。”
漂亮?懷烙一怔。
原來,在孩童的眼中,她居然是漂亮的?
月亮爬到她臉上了……呵,她喜歡這種說法,霎時,從小厭惡的胎記變得沒那麼討厭了,反而有一種浪漫的情致。
“你真會說話。”她忍不住笑了,捏捏小柱子的臉頰,“叫什麼名字?”
“小柱子。”嗲聲嗲氣地回答。
“之江,他是你嫂嫂的孩子嗎?”她側眸問。
“不……”葉之江凝了一口氣答,“他是我奶娘的孩子。”
曾經發誓,從今往後,能不欺騙她,就盡量不要欺騙她。
“善嬤嬤?”懷烙臉上的笑容凝固,“可……為什麼他叫你二叔?”
“難道叫我哥哥?”他卻答非所問。“孩子還小,想怎麼叫都行。”
“原來這小子是亂叫的。”她拍拍那獃頭獃腦的小柱子,感覺這的確像是對方會幹的事。“我說呢,你哪兒跑出來一個侄子!”
“在我心中,他跟我就是一家人。”葉之江的言語中充滿對傻小子的疼愛。
“是,”懷烙會錯了意,“你放心,我會對他好的。”
不論她有多討厭善嬤嬤,可對眼前的孩子,卻恨不起來。
“二叔,放小柱子下來。”胖小子忽然胡亂掙扎,“你抱着我不舒服。”
“你啊,真被慣壞了。”葉之江哭笑不得,拍了他腦袋一記。
“自己不會抱,還怪人家!”懷烙連忙張開雙臂,“來,小柱子,二嬸抱你,好嗎?”
二嬸?葉之江有片刻思緒茫然,但隨即卻是一片歡喜。
她連稱呼都能如此急中生智的改,可見,她是真心想當好他的妻子……
“現在舒服了嗎?”將小柱子接到懷中,她笑道。
“嗯,”傻小子連忙點頭,“二嬸的抱抱是軟的,舒服,不像二叔是硬的。”
懷烙忍不住放聲大笑,葉之江也忍俊不禁。
“你真惹人疼。”刮刮那小子的鼻子,懷烙寵愛無限地道。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她在夢中常常能夢見,心中極度缺失的,似乎前世失去,今生註定要彌補——這種如同母愛的感覺。
身後猛然響起一聲清咳,將本來歡愉溫馨的氣氛驟然打斷。
懷烙很害怕聽到這聲音,因為一旦響起,便意味着一件事——善嬤嬤又神出鬼沒地來了。
“奶娘,”葉之江的笑容也凝在臉上,“有事?”
“怎麼,嫌我打擾你們了?”葉夫人臉上一如既往的冷冰與訝異。
“娘——”小柱子連忙騰空猛撲,要撲入母親的懷抱。
這瞬間,懷烙忽然覺得失落,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僕婦產生羨慕,羨慕她有自己的孩子。
“公主抱着你,是你的福氣,”葉夫人卻扭頭,不理兒子,彷彿絲毫不在意這天價之樂,淡淡道:“宮裏來人了,傳話說皇上與娘娘們希望公主與額駙回京過年。”
過年?呵,對啊,來到中州不知不覺已經這麼久了。
這些日子,與心上人朝夕相處,對懷烙而言便如神仙一般——天界一日,世間千年,她竟忘了,快過年了。
“過年有好吃的嗎?”四周無人說話,惟獨小柱子拍手道。
“有。”懷烙回過神來,笑道:“想吃什麼?”
“桂花酥。”傻小子笑呵呵地答。
“又提那個,臟死了!”葉夫人罵道:“不許吃!”
小柱子被母親的斥責聲嚇了一跳,哇哇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懷烙連忙哄道:“街邊賣的桂花酥臟,可是宮裏的乾淨,二嬸帶你進宮吃,好嗎?”
“帶他進宮?”葉之江心頭一顫,“慧慧,不要說笑,他一個平民小孩,不方便進宮的。”
“我就帶。”懷烙執拗,“堂堂公主,誰還能攔着我不成?”
她打心眼裏寵愛小孩,無論孩子提什麼要求,她都會努力滿足。
可是,她不知道,此刻葉之江卻滿腹擔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眉梢,讓孩子和妻子太親近,似乎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