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開公寓大門,明亮的晨光大舉侵入,逼使她眯起了眼睛。今天會是個好天氣,雖然寒意仍侵蝕她裸露在外的面龐和手背。
繞了兩圈的圍巾遮住她的呼氣,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兩手,再放進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條街外的停車處。她就這麽走着,腳步拖曳,心沉甸甸。這兩天不知為了什麽,彷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請病假,陳盛和跑客戶根本未進店面,恩琪始終不在家也沒接電話,至於宋子赫——
她扯開擋住口鼻的圍巾,做了個綿長的深呼吸,撫平那三個字引發的急劇心跳。那天刻意對他說了那番話,他不會再來了吧?依照她這種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誰也沒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里的樂趣吧?
「沒人知道我也好想什麽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對自己嗟怨着。
鞋跟踩踏路面的聲音在清晨的巷道顯得極為脆響,她數着腳步聲轉移注意力;一段距離後,身後行人的腳步加入,擾亂了她的內心活動。她側讓一邊讓其他行人通過,等了一會,腳步聲仍緊隨在後未並超前,她不耐煩起來,乾脆停步,等侯陌生人與她擦身而過。
腳步聲齊停,她聽到一個極近的呼吸聲,與她稍快的心跳聲唱和,她屏息以待,驟然回頭,一張熟悉的瞼龐正俯視她,並且意味深長地笑着。她搗胸呵出一口氣,原本快速的心跳頻率在乍見對方的剎那奇異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聲不響嚇我,為什麽不叫我?」
「我在你家樓下大門旁等很久了,你出門也不東張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試試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麽地步。」他忍不住笑開。
「怎麽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這般涼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闖民宅。」
「你事先告訴我讓我有心理準備不就行了。」她不以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訴你就行了。」復誦一遍,似在調侃。
他靠近她,照慣例抓出她口袋裏的一隻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齊並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棲在他包裹下,感到難言的安適,那股安適使她默然不語。她安靜傍着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蘇醒後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她?還是,他又徹夜未眠?
忽然興起一股不可思議的奢望,與罪惡感悄悄交織——可不可以什麽都不管,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驚,那掩不住的慾望隨着他對她的鍥而不捨慢慢竄爬出意識層,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視的地步;她渴望見到他,渴望這個不被祝福的關係持續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藥,不會讓她得到救贖,只會讓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親膩撫捏着,時而緊握時而纏繞,彼此像在無聲的戲玩對話,她不自覺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種金屬硬物刮擦過她的一隻手指,產生了擠迫感,她狐疑地縮回手,指間一點奇異的亮璨在眼前劃過,定晴一看,一枚秀氣的鑽戒在無名指一套到底,對她閃着折射的晶光,她驚訝地掩嘴。
「知道你低調,所以選了小一點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再一起重新挑。」他柔聲解釋。「沒有事先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
下顎止不住微顫,她雙唇抿成一條線,禁止自己低喊出聲。戒指小小的體積,瞬間在她體內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駐足許久,依然說不出什麽來。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過,希望是我要的那個答案——碧海,我是認真的。」他親吻她的髮際。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亂、酸甜、不知所措、罪惡感交相衝擊着她,無論是哪一句話,都無法完整表達她此際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兩掌包覆住她面頰,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臉堅定。「我愛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無法讓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腳尖親吻了他,雖僅短短兩秒,已足夠使他獲得莫大鼓勵,一雙眼激動明亮起來,他誠懇地宣佈:「不管有多少困難,我們一起面對,錯是我造成的,不該你一個人承擔。」
「……」她略顯迷惑。「你是說——」她以為他指的是肌膚之親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見過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難的部分。
她霎時色變,楞楞發傻,半晌合不攏嘴,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喃喃念着:「你見過她了,你見過她了,她說了什麽?難怪我找不到她,你對她說了什麽?」
「鎮定一點,碧海,總有一天我們要面對的。」
「我們?」她現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陣線了?我們?他也是以相同語氣和恩琪述說這段關係了?「不可以這樣,不能這樣,絕不能傷害她——」
手機鈴聲趁亂響起,她從手袋摸索出手機,混亂地接聽,聽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釋!」眼角餘光瞥見了手上那點亮光,她急忙撐開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萬不能讓她看見——」
「碧海,你不該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對我很重要……」她推開他,奮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環從套上就像與她合體,她費盡通身力氣,頂多挪到了指節下方就再也移動不了分毫,徒然脹紅了臉蛋。「怎麽回事?你是怎麽戴上去的?怎麽拿不下來——」
「戒指可能太小。別再傷神了,她不會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別出現,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樣,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心意,但我現在不能答應你,你必須了解——」
「我了解,去吧。」他擁抱了她一下,再放她離去。
他不會為難她,尤其是此時此刻,他不會再放一丁點負荷在她內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剛才,他在她眼裏見到了被激發的真心,他確定那就是他要的愛,憑着那份愛,他可以不畏難,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礙。
他眼裏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卻遠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機,撥出號碼。「子俐,快起床,幫我一個忙……」
*****
三天了。
田碧海沒有出現,沒有給予他任何迴音,他加重了安眠藥劑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緒。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經驗,學生時代面對各種大考他都未曾這般心神不寧;那是被交託在別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對他曾有過的譴責,霎時間,他明了了什麽。
過往他加諸在女友們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讓吧?他太專註在自己的感受,和對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該自我承擔,鄧欣夠強,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憐惜?他思考這四個字。長此以往,他凍結了憐惜他人的本能,因為他從不憐惜自己;他不值得憐惜,他顧着埋藏記憶,一層又一層地埋藏,方法就是讓新鮮且截然不同的女人佔據他的生活,至於對方的感受,他無暇顧及;所以這一刻,他因啟動了真心而加倍難受,但這回不會是終結,他有預感,那最終的懲罰將透過他愛上的女人,隱隱然在不遠的距離等着他。老奶奶預言得沒錯,他自有一番苦頭要嚐,而他將挺直脊樑,迎向那未知的未來。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訊息前,他仍然得趕赴每一場推卸不掉的飯局,努力讓生活常軌化,蓄積正面迎擊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車子剛駛出辦公大樓地下車場,店裏電話便來到。
「大哥,你能不能來一趟店裏?」是小苗欲言又止的聲音。
「怎麽了?」他心臟猛擊了一下。
「田小姐剛剛爬梯子要拿東西,突然人就倒下來了。」
「她受傷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這幾天都沒看她吃什麽,臉白得像紙,也不願意休息,今天下午還堅持跟車出貨,回來時走路就不太穩了,我想是不是要送醫院,先問問你的意見——」
「我馬上過去。」
他扳轉方向盤,迴繞相反路徑,猛踩油門,中途兩次緊急煞車,他不耐久候,穿巷繞弄快車抵達。
一推開店玻璃門,他張望了一下,隨即看見角落一張躺椅上,田碧海正悠悠轉醒,小苗在一旁看顧,見到他,開心地跳起來。
他接手扶起田碧海,稍微觀察觸診了一番,便斷定她輕微發了燒且血糖不足。但這不是真正的病源,病源是她掩蓋在體內的心力交瘁,讓她缺乏食慾,失去正常的抵抗力。
「你應該吃點東西。」他擰起眉頭,到底她和向恩琪之間發生了哪些糾葛?
「我有吃,不知道為什麽都吐出來了。」中氣不足的她只剩氣音。
「我送你回家。」
「別讓我爸知道——」她吃力地搖頭。「也別送我去醫院。」
「那麽去我那兒?」
他沒有得到答覆,她傍着他又失去意識,那模樣似沉沉入睡。
他稍作考慮,吩咐了小苗一些事項,便攔腰抱起田碧海回車上。
途中他轉繞至熟悉的醫院部門一趟,費了二十分鐘,以私人關係帶出一袋醫療用品,再驅車回住處。
一路上田碧海幾乎沒有轉醒過,當他將她放妥在卧房大床上,她一度張開了眼睛,看見俯視的他,竟給了他微笑,啟口要求:「我好想喝碗湯。」
他回頭便鑽進廚房張羅出一碗速食熱湯,興匆匆端到床邊,她又闔上了眼皮。他扶起她,拍拍她的面頰。「碧海,醒來一下,你一定得吃點東西。」
她勉強睜眼,見是他,又笑,「宋子赫,是你啊。」
「是我。」
發燒兼虛弱使她神智在混沌中,失去了平日的矜持,還透出些傻氣;他讓她靠坐在床頭,將熱湯一匙匙送進她嘴裏,她乖順吞下。他欣喜地看着一碗湯慢慢消失在碗裏,就在碗底即將浮現時,她忽然而色一變,倒抽口氣,猝不及防將胃裏的湯直線噴出,湯液大量灑潑在她自身胸前,以及他整張臉。他鎮定地將碗放置一旁,一面掂量現況,她恐怕已將整碗湯如數奉還給他了。
「好吧,這證明你沒騙我,你很努力在吃東西了,是你的胃不聽話。」他無奈,只得讓她重新躺下,轉身到浴室快速把一頭一臉的狼狽清洗乾凈,換好乾凈衣物,回到床邊注視着她,幾經估量,決定了處理方法。
他翻找出一件尺寸稍窄的T恤衫,準備好濕毛巾,坐回她身旁,細心替她揩去下巴、頸項沾染的湯液;接着,他未加猶豫,伸手解開她襯衫鈕扣,從上到下,一顆、兩顆,到小腹之上的最後一顆,幸好她均未出現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左右掀開衣襟,那裹着她白皙胸房的粉藍色內衣完整呈現在他面前;他匆匆掃過一眼,欲替她換下臟污的襯衫,視線卻定住不能移。他瞠目而視,迅速俯下身,就着床頭燈仔細觀察她內衣之外的裸裎肌膚,接近胸骨下方附近,有幾道未淡化的舊疤痕,呈深褐色,有些則盤在側腰,他輕輕將她扳成側卧,果不其然,背部也散佈數道相同的傷痕,有深有淺,他以指尖觸摸那些不祥的色澤,心中充滿了驚疑。
他忖度一會,繼續往下解開她的褲頭,拉下拉鏈,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長褲;他稍扳開她的雙腿檢視,大腿前面、外側相類似的痕迹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些印記絕對是她長期只穿着長褲長裙的主因,她恐怕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到海邊戲水了。
「你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他不舍地輕問。
他撩住洶湧的情緒,替她換上T恤,一番肢體撥弄,她又蘇醒,衝著他友善的笑。「你還在啊?我很餓。」
「乖,你現在不能吃,我替你另外補充養分。」他憐惜地撫摩她的臉。
她沒有反抗,或許是缺乏體力和思考力,她半睜着眼看他嫻熟地為她在手腕上擦拭消毒酒精,找到靜脈血管,刺入針頭,讓點滴管慢慢將葡萄糖液輸入她體內,竟沒有發出疑問,只說些讓他震驚不已的話。「你真像個醫生。」她彎起唇角,似在回慮。「在醫院那段時間,有個實習醫生天天來看我,他人很好,他說我一定會好起來,和以前一樣。」
「對,你會和以前一樣。」
「以前我和子俐一樣,也愛穿短裙。」
「我真想看。」
「他說錯了,再也不會一樣了。」
他突然語塞,接不下話,但她閉上了眼睛。「你長得和他很像,只是他有頭漂亮的金髮,他說他來自塞爾維亞。」
「你一定會好的。」他將手掌放在她前額。
「謝謝你。」
「睡一下。」
「好。」她嚅動唇瓣,聲量更小:「真希望不是現在才遇見你。」
他聽見了,突然感到吞咽困難。替她蓋好被褥,他起身走出卧房,打了幾通必要的電話,其中一通是給田鶴年。他撒了點謊,讓這個老好人放心女兒的去處;再撥給宋子俐,他騰了騰微啞的喉嚨,說道:「有件事再幫我查一下,碧海回國前住過大學附近哪間醫院,這件事請千萬保密……」
*****
她醒來時,剛好保持側躺的姿勢。宋子赫熟睡後的美好面孔就在不到二十公分處與她相對,溫熱的鼻息不停拂在她臉上;他顯然是倦極而眠的,身上未蓋妥被褥,草草躺卧在她身邊。
胃極度空虛,神識卻變得相當清楚。她環視卧房,看見床頭用畢的點滴空袋,拔下的針頭、固定膠帶,大約明白了發生過的事,唯一不安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她依稀記得他曾扶抱着她如廁,甚至替她穿脫內褲,那些影像不會是春夢的內容,他知道了什麽了嗎?
無暇再探討,她瞥了眼腕上的針孔,不解地說了句:「你可真是什麽都行啊。」
替他覆好被褥,緩緩下床,調適了微眩的視焦,天色已放亮,她想了一下,穿上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她的手袋,回頭眷戀地看了看他。她不能再留下,她必須解決和恩琪問的事。
恩琪決絕地換掉了兩道大鎖,拒絕讓她進入。她的鑰匙不再管用,但她可以隔着門乞求恩琪,誠心懺悔,再度忍受恩琪刺耳冰冷的嘲諷,她可以重複解釋,說明真相,直到對方消氣,真心寬宥她的無心之過,她不能失去恩琪。
「但是,我該拿你怎麽辦?」她懊喪萬分,凝望着宋子赫。「這就是代價嗎?當初不該動念懲罰你的,結果卻懲罰了自己。」她苦笑。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她再也不能回答。她只知道,凡事一旦涉入了情愛,就不會有正確答案。「我們總想面面俱到,上帝卻開了我們玩笑。」
她抹去眼角濕意,轉頭離去。
*****
華燈初上,晚餐時分,宋子俐推開的卻是咖啡館的玻璃門。她稍事尋覓,在吧枱附近的座位看到頻頻望表的宋子赫,不悅地對她指指時間。她三步並成兩步地走過去,長舒口氣道:「老兄,我也是個忙人好不好?哪能只管你的事啊。」
「事有輕重緩急,沒聽說過嗎?」他板著臉。
「真是!」她努努嘴,一坐下,喝了一大口水,從公事包里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埋怨道:「這事你得好好謝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查的,這筆費用你得擔上。」
他隨意瞄了眼費用明細,摺了兩折放進西裝口袋。「還有呢?」
宋子俐再遞上一份快遞紙袋,面有遲疑。「這裏是當地的一些剪報,還有當時醫院的病歷複本,一些從系刊找到的生活照,重點是,你真想知道?」
「……」
「別瞪我嘛,真沒想到田碧海看起來簡單,其實真不簡單。你若只想談個戀愛,倒不必費這種心思,我是為你好。」
「操這種心由我爸來就好,他才是箇中高手。」
「那好,別怪我沒警告你。」她再喝下第二口水,同時斂起輕鬆姿態,作出難得深思的表情。「這事得由向恩琪說起,這個向恩琪……」她歪着腦袋搜尋記憶。「不會就是你們公司行銷部上次合作的廣告公司的企畫吧?我有點印象子聰和我提起過——」
「對,別岔開話題。」這不是談論向恩琪的好時機。
「別急嘛!向恩琪和田碧海以前在台灣時就是中學同學,兩人情同姐妹。向恩琪是混血兒,中學時父母離異,依照協議,她大學時得到美國依親,和母親同住。田碧海就住那時一起和她申請了同一所大學,一道出國,這事你清楚吧?」
他不算知之甚詳。向恩琪從前雖然對他知無不言,但從未提及田碧海這位密友的一切。
「所以嘍,她們的交情可見一斑。向恩琪一直很照顧田碧海,她們原本住校舍,大學畢業後搬到郊區,和向恩琪母親另外組成的家十分靠近,兩人共租一獨立小屋,各自找到了工作。事情發生那年,田碧海正準備參加附近大城商會辦的傢具設計展,說來你可能不相信,聽說她從前活潑愛玩,和現在很不一樣。」她從紙袋中摸出一張照片,交在他手上。「看一看。」
照片里的女子蓄着齊耳卷翹短髮,皮膚棕亮,體態健美,着緊身短恤和短褲,手舉一張輕巧的小圓椅,大概是她當時的得意之作;她笑容亮麗,露出一排貝齒,流露出俏皮快活的氣息,不自覺令目視者噙笑,他忍不住以指尖撫摸照片上那一抹劉海。
宋子俐見狀,發出一聲惋嘆。「同時間,她們居住那個小鎮連續數月發生了好幾起入侵民宅的性侵案件,偵辦了很久,搞得鎮上警察頭痛萬分,卻總是缺少突破性證據,居民人心惶惶,卻一籌莫展,這些案件當地小報都有報導。」到這裏,宋子俐暫停敘述,悄悄覷看男人,他面色黯青,眉頭緊繃,手中的照片被攔腰捏出皺褶。
「我沒事,說吧。」他揮揮手。
「向恩琪她們自然知道這件事,聽說田碧海特別為此加入了附近的女子防身術社團,家裏還裝了保全設備,有一段時間向恩琪停止了外宿的風帆訓練,就為了不讓田碧海落單。但日子總是要過,該進行的計畫也不能就此停擺,況且事情一久,人總會淡忘鬆懈,連續四個月鎮上都很平靜,向恩琪參加了一項兩天一夜的風帆聯誼,田碧海為了參展,獨自留在家裏趕工。」她一口氣說到此,整個人不自在起來,皺着臉猛喝水。
「她受到了傷害?」他已做好心理準備,直視宋子俐,不準備跳過。
「也不盡然。」她面有難色,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較為恰當。「她是受傷害了,但又不是那種傷害。但若要我選擇哪種傷害好一些,我還真選不出來。」
「……」一番繞口令使他瞪直了眼。
「哎呀總之,這個田碧海也真有她的,沒枉費學了那套防身術,她奮力抵抗過了。你能想像獨自一人在一棟老房子地下室起勁做着事,突然燈不亮了,電話也不通了,若要我,早嚇得投降了,哪記得該怎麽保護自己啊。」
他喉頭一緊,把冷掉的咖啡灌進嘴裏,卻險些嗆岔了氣。
「可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壞就壞在她反抗了,還正中那混蛋要害,她那條小命也差點玩完。」
「說重點。」
「那兇手體型魁梧孔武有力,就算手上沒武器,捏死田碧海跟捏死螞蟻差不多,田碧海根本沒想到這一點,她用一早準備的防狼噴霧器噴得那混蛋一時眼盲,趁機對他做了反擊。」
「你是說——」
她聳聳肩。「依警方記錄,那混蛋被發現的時候,下身一片血,照理是田碧海先下手為強,可重點不在這,重點在她把那傢伙搞得凶性大發,你隨便想像一下,受了傷的禽獸會做出什麽事?田碧海不知被凌虐了多久,據說她被救起時,根本看不出來原來的樣子,就剩那麽一口氣。」
驀然間,田碧海對事物別具一格的反應都連通起來了——她討厭意外驚喜,嫌惡肌肉猛男,無法進行親密的身體接觸……
他立刻抽出病歷複本,快速閱覽病症記錄——牙齒掉落三顆,鼻樑骨斷裂,肋骨折斷五根,引發嚴重氣胸,表皮反覆抽打造成潰爛,顱內出血,部分頭皮撕裂……還能有更多麽?她居然活下來了?她竟這般頑強!
「誰發現她的?」
「向恩琪。」她表情轉趨古怪。「那天同行出遊的人發生交通意外,她提早回來,正好目睹兇嫌正在失心瘋狂打猛踢,那混蛋打得警戒心全沒了,沒注意到身後有人,向恩琪一時激憤,就——就失手殺了那傢伙。」最後一句是囁嚅說出來的。
「失手?」他目瞪口呆。
「是,警方記錄是這麽寫的。」她點頭確認,又露出佩服之色。「聽說是用一把生鏽的爐火箝,她真猛,這才是重點中的重點,田碧海因此活下來了。」
「……」
「活下來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醫院躺了三個月,看了一年心理醫師,向恩琪每天在醫院照顧她,一方面得幫着瞞田碧海的父親,又得進出警局——」
「警局?」
「沒錯,雖然是自衛殺人,受盤查還是必須的。她的母親是當地報社編輯,動用了點關係讓這件事很快在報紙上銷聲匿跡,否則那地方東方面孔極少,田碧海的身分很難不受矚目。再過一年,向恩琪台灣的父親去世,她們一起回來奔喪後,就沒再回去了。田碧海父親經濟支援她開了這家店,向恩琪則進了廣告公司,就這樣。」
他揉了揉發疼的額角,閉起眼睛思量。
無庸置疑,這事件幾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間夾纏不清的關係,田碧海如何能自外於這份情深義重選擇他?他在無意中替她、也替自己製造了難題。田碧海與他初邂逅時處處拒絕他,原因竟是如此錯綜複雜。她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她不該、也不能愛上他,這項人性測試對她而言太過艱難。
宋子俐對視而不見的他擺了擺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訴我為什麽要查這件事我是無所謂,不過,你真的對田碧海動了真心啦?」
動了心?不止動了心,如果可以,他願意守護她一輩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記憶;他衷心愿意,但他更能體會,何謂事與願違,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圖扭轉這般深植體內的無力感,終究違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誰又相信,他確有一顆埋藏已久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