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擾亂睡意是主因,在熬過了時睡時醒的大半夜,接近凌晨時,終於抵抗不了生理的倦怠,重又沉沉入眠。
但那段安眠期不長,她揣測應該不到兩小時,一種實質的熱鬧氛圍讓她蘇醒了。她撐開眼皮側耳聆聽,除了窗檯前群眾的鳥雀啁啾,鄰居相熟的閑嗑牙交談聲,不應該有這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她的家恆常與寂靜相伴。
再仔細諦聽,空氣中有她父親捻棋落盤的聲響。原來如此,她棋藝深厚的父親常與自己對弈,不管什麽棋都好,總能得出一番趣味,此起彼落的棋子觸底以及相互敲擊,營造出不孤單的假象。
再也無法入睡,鐘面指着七點三十五分,以周末而言嫌早了點,但她無遐思考排遣時光這回事;她已經三日過着食不知味的生活,後來她還索性減略一餐,免得進食成為棘手的新煩惱。
她赤腳下了床,決定到與卧房通連的小浴室洗個澡。努力打起精神將全身梳洗完畢,換了輕便褲裝,紮起長發,最後攬鏡自照,咦?怎麽面目還是沒有展現氣象一新?
她肯定了一件事,她的累是精神上的耗弱,和體能無關,她徹底被干擾了。可田碧海,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啊。
「……唔,我怎麽沒想到這着棋呢?真是不進則退啊。」父親的喃喃自語傳來。
真羨慕父親,幾時她才能修鍊得這般瀟洒自如?
拖着意興闌珊的步伐,她推開房門,穿過客廳,以眼角餘光瞄了眼坐在沙發一角的父親,氣息懨懨地揮個手。「爸早安。」
「起來啦!替你做了早餐了。」
隨口應了聲,她站在陽台前尋覓那幾盆她搬回來的植栽,幾秒鐘的光景,忽然靈台清明了,她倏地回頭,睜大了眼望着灑滿了晨曦的客廳一角,並且以她的一點零視力肯定再三,與父親對坐下棋的不是空氣,是結結實實的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讓她睡眠品質大打折扣的罪首。
她火速衝到兩個興高釆烈對弈的男人間,捧着額角頭疼萬分,終於忍不住對老父脫口而出:「爸,你怎麽又隨便讓外人進門,不怕歹徒把我們分屍了?」
田鶴年抬眉,一頭霧水地看着氣急敗壞的女兒。「你還沒睡醒啊?這哪有外人啊?」說著搖頭對宋子赫致歉:「不好意思,碧海這兩天不知怎麽搞的,精神不太好,大概工作太累了,昨天差點穿了兩隻不成對的鞋子出門,幸好我發現得早提醒她,沒讓別人看笑話,你多包涵哪。」
「爸!這是重點嗎?」她強烈揮拳抗議,還狠狠跺了一下右腳,嚴重失態。
「伯父,我和碧海溝通一下,最近是我把她給惹毛的,我現在就去和她和解。」宋子赫笑容滿面地起身,一手勾肩一手拉臂,不由分說,連拖帶推把怒火中燒的她推進卧房,反手關上門。
「你這人怎麽這麽——隨心所欲啊!」她開始語無倫次:「你明不明白這是我家,怎麽你像進出你家一樣啊?我連躲起來的私隱都沒有,信不信我下次告你擅闖民宅——」
「我記得我非常正式的按了門鈴,正式被邀請入宅,並且被誠摯請求吃了一頓清粥小菜,最後無法抗拒令尊的熱情下了兩盤圍棋……哪一項可以用上擅闖民宅這條罪名了?」他條理分明地駁斥,一面欣賞面前那張起床未久、仍帶點糊塗慵懶的臉蛋。
「可是你擅闖我的——我的——」她的什麽?她能夠告他擅闖她的夢境、干擾她的入睡嗎?
「你的什麽?」他揚眉莞爾。
「……」她斜瞅他。「沒事。你今天想做什麽?」
「來確定一件事。」他強行按壓她的肩讓她坐在床沿,再抄了張椅子和她對坐,非常鄭重其事的模樣。
「……」她微低下臉,身體進入緊繃狀態。
「看着我。」他勾起她下巴,不容她閃爍其詞。「你就直言不諱吧,我都能接受,前提是不可以撒謊。」
「……」
「你……愛的可是女人?」他咬牙說出口。
「什麽?」是這個問題嗎?她圓眸直楞楞定住,有些摸不着頭腦的傻眼。
「我是說,你一直拒絕我的——我是說,你是否在心理上只能接受——女人?」他第一次落入措辭困難的窘境。
她歪着頭思索,回答,但更像喃喃自語:「這推論挺鮮的,但如果是的話,我的問題會小多了吧?」
未及思考她的言外之意,他張臂便將她抱個滿懷,擠迫的力道直令她發痛,她楞了幾秒,推開欣喜若狂的他,不明所以。「就是要問這個啊?電話問就行了啊。」
「既然這樣,那麽剩下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你不用擔心。」他連忙給予一個燦爛的保證笑容。
「你能解決什麽?」她暗訝,他知道些什麽了?
「你不習慣我碰你,那就先不碰,直到你做好心理準備,可以接受為止。我們一起追索原因,請你相信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但不要逃避,讓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掩住唇,一時說不出話。他溫暖覆蓋在她膝上的雙手,一雙晶亮、溫柔滿溢的眼神,如同兩道漩渦讓她深墜,她的圍城幾乎就要崩落,她清了清喉嚨,顫着嗓音道:「你——這麽想和我上床?」
「呃?」
「你追求女人很少這麽有耐心吧?越困難的越有吸引力,這就是不惜讓你一大早專程上門來的最大動力?」她轉頭,無法對着那雙眼睛說刺心的話。
「你看不出來嗎?我是真的喜歡你,」他扳回她的臉。「我相信你也是。」
「……然後呢?」她用力咬着下唇,「上了床,沒有神秘感了,沒多久我很快就會讓你生厭,接下來你想挑戰什麽?我可沒有十八般武藝留住你。」她逼望他片刻,起身走到衣架處拿起出門用的提袋,將桌上的錢包、手機、鑰匙一一置入,回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默默傳達逐客令。
「然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婚。」
她木然呆立,瞬間忘了下一個動作。
他從背後圈住她,低聲而誠摯地字字敘述:「我們可以結婚。」
她嗒然許久,直到眼眶潮濕,視線不再清晰,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旋身面對他。「真不容易的提議。我很感謝你的用心,但是我想給你很良心的忠告,千萬千萬別輕易把它當籌碼,萬一對方認真了,你就很難脫身了,那會是很糟糕的狀況。比方說,像我這種女生,未來一定不會再讓你夜歸的,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說,好嗎?」她瞥了眼時間。「我現在……得出去了。」
「去哪?」這真是怪異的經驗,他竟反過來問起女人的行蹤。
「和朋友約好了。」看見他疑惑的表情,她解釋:「你突然來,我沒法改行程。」
他看了看她,側身讓開,彷佛這才是他的房間,她是留不住的那一方。
留不住的念頭,令他的心臟重重擊向胸膛;他握緊了拳頭,勉力揮去那股熟悉又憎惡的感覺。他用力甩了甩頭,甩掉一些正在成形的畫面,及時喚住正轉開門把離去的她,重申決心:「我說的是真的。」
她佇足良久,仍然帶上門離開。
*****
「別再敲了,我知道你不耐煩,你以為我喜歡和你在這兒耗?張秘書進來!」宋思孝虎目瞪直,招手讓秘書把手中那杯走味的花茶撤換。「以後別泡這種玩意兒——怪事,這蛋糕還不賴,你打哪兒訂的這個?」
「有興趣就和張秘書登記團購,可以便宜不少。」宋子赫五隻指尖繼續在桌面踢踏跳。
不理會他話里的調侃,宋思孝眼角餘光瞄見宋子赫已將西裝外套穿上,一股掩不住的去意在那雙漂亮卻緊繃的眉梢跳動。「不是吧?早上九點半,急着去哪兒?」
「解決事情。」
「這麽急一定不是公事,多耽擱一會兒無妨。」
「您可真是我的知己。說吧,誰又扯業務部後腿了?」宋子赫沒好氣地坐回高背皮椅上。
宋思孝也不含糊,直接點明來意。「你這部門——業績我沒話說,不過人事室那邊反應最近公關差費用爆增,你全給了核可,到底有沒有親自查一下底下的人在搞些什麽?」
指尖終於停止了敲擊,宋子赫把熱茶放置桌側,端起一副正經道:「報告老總,您老不會希望敝人在下我拉攏的客戶全都是賢良君子,下一盤圍棋泡一壺茶就和我們簽約了吧?」
「……你這意思是什麽?你手下的劉主任、李主任他們全都下海和客戶玩在一塊啦?」
「這我可不清楚,我只管前段作業談好條件,後段如何那是他們的本事,我要的是業績,你們要的不也是麽?要馬肥又不讓馬吃草?」
這次換宋思孝頻敲桌面了,他愀然蹙起濃眉,默默尋思,忽轉個話鋒道:「三年了,我想法子讓你轉個部門歷練好了,上面應該不會有意見。」
宋子赫但笑不言,臉上的輕蔑更明顯了。
「你多積極些,別讓子賢他們瞧輕了。」
「他們瞧他們的,您非得和他們較勁?」
「我這不都為了你?!」宋思孝忍不住又爆起嗓門。
「老爺請息怒,莫傷了龍體,」宋子赫揚揚眉笑嘻嘻走過去,兩手搭在他父親的肩膀上。「我哪次不聽您的安排啦?」
「陽奉陰違你可是一等一!」宋思孝啐道。「到現在婚事也沒個譜,你這不是讓我在你奶奶面前難做麽?」
「你們也太猴急了吧?培養感情總需要時間哪。」
「聽聽你把家裏人說成什麽樣子了——唔?培養?」虎目睨向兒子,「還在和那位田小姐?」
「可不是。」宋子赫挺直背脊,做個看錶的動作,不準備延續這個話題。
宋思孝視若無睹,仰起下巴說道:「田——碧——海,這女孩兒是不壞,起碼比起你以前那些個是好多了,樣貌雖不是最好的,但端得上枱面,自食其力又懂事,也不愛玩,生活簡簡單單,她父親田鶴年又是有清望的退休教授,就是家裏單薄了些,幫不了你太多忙。」
「嗯,資訊挺完備的,您又讓人去查了?」
「基本的工作少不了。」宋思孝揮揮手,照樣不理會譏誚,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查也是白查,我看資料很快又要更新了,你就替我省點工夫吧。」
「更新?」宋子赫瞥了眼他難得幽默的父親。「其實不更新也行。」
「……」
「您若不反對,我就把她娶回家去,怎麽樣?」
「這玩笑跟我開開就罷了,別在你奶奶面前來這一套,遭罵的是我和你媽。」
宋思孝從容座沙發直起腰,習慣性揮了揮袖口,準備結束這個臨時會面。
「人呢,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說真話別人老當假。」宋子赫作出煩惱狀。「您老說該怎辦?」
「……」
「您不是說我老大不小該收心了?我想想也對,唔,那麽就反璞歸真吧,娶田碧海好了,皆大歡喜。」
宋思孝直瞪着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兒子,欲從那張真情摯意的俊美臉孔里找出點蛛絲馬跡;他察言觀色了半刻,鄭重點頭道:「好,好主意。不過,你確定人家田小姐歡喜嫁你嗎?」大掌一揮,笑着步出辦公室。
宋子赫低下頭,雙手插進褲袋,低喃道:「我不知道她歡不歡喜,但全世界的人為什麽都認為她不一定歡喜?這是我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
沒人可以給予回答,但他已做出了決定,準備自己找答案。
田碧海時不時失蹤一下,或許真另有蹊蹺;她凡事低調,一般交情的朋友未見得了解她。她無法全心全意敞懷接納他,總是猶疑再三,莫非另有所好?他想起了前些時宋子俐的謬論,如今思及,並非全無道理,當務之急,他得找出那個影響了田碧海至深的不知名勁敵。
他按下車窗玻璃,屈起肘臂倚靠在窗沿,遠望那棟靜巷內舊式不起眼的七層樓電梯公寓,再比對一下時間,將近兩小時了,田碧海即將出現。
三分鐘後,她果真走出了公寓大門,原本帶去的兩大袋東西消失了,一身輕便上了自己停靠在路邊的小型車,從靜巷另一端駛離。
三次了,他親自追蹤了她三次說不清楚行程的行跡,發現她去了相同的地址,停留差不多的時間,有時上午,有時晚間,他曾經冒險尾隨探查她拜訪的樓層——同樣的七樓燈號,那裏到底住着誰?
兩小時,能做多少事?他實不願細想,但那裏必然隱藏着一個關鍵性的原因——一個她始終不願意正視與他的關係,甚至多所逃避的源頭就在那裏。
他抽了兩根煙,斟酌了可能會有的多方影響,止不住一股揭開答案的衝動,他最終捺熄了煙頭,下了車往公寓邁進。
年久失修的電梯發出嘎吱的機械磨損噪音,他想像田碧海置身此處的心情,她可雀躍?可期待?是否也想到了他?
到這階段,他終於體驗出一個正在內心深處滋長的事實——他愛上了這個女人,真真切切地,他不容許路途上的任何阻礙出現,干擾他擁有她。
他踏出了電梯,新的困難卻等着他,左右兩扇鐵門哪一扇才是目標?
站在中央,忖度了稍久,他右轉身,面對一扇較潔凈的紅色鐵門,按了兩下一長一短的門鈴。
疾步奔來的拖鞋踩踏聲在鐵門後清楚響起,幾乎不必等待,裏面那扇厚實的木門便霍然開啟,伴着一個歡快的女性嗓音:「不是有帶鑰匙嗎?什麽東西忘了拿?」
鐵門隨之開放,他準備好的道歉台詞沒有說出口,門內門外的兩個人正面對望,他們看清了彼此,他脫口而出:「恩琪?」
他沒想到一次就找對了門。
*****
他們無語對坐良久,隔着一張茶几,像隔着一道海洋,任誰都不知如何劃破隔閡。
她紮起了長發,露出美麗依舊的臉蛋,但右頰覆蓋著一小片陌生的美容膠貼,顯然是為了撫平底下正在癒合的傷口。
她低着頭,緊抿着唇,兩手握拳放在膝上,一張一闔,內心分明在激動着。
不得不打破沈默,他開了口:「你認識碧海?」
她吃驚地抬起頭,不停轉動棕色眸子。她聰敏地連結各種徵兆,某種令她駭異的想像快速成形,那是她從未設想過、也不該發生的景況;但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半年後找上門決計不會是為了她。
「認識,認識大半輩子了,從中學一路到國外大學念設計,我們相識了十年以上。」她字字清晰地說著。「你呢?你認識了她多久?」
「五個多月。」說完,他瞬時恍然大悟。「原來,她所有的猶豫都是為了你。」
一句話勝過細說從頭,她呆若木雞,雙眼立即盈滿了濕氣,她用了一分鐘消化這句話代表的不堪聞問的意涵,一開口嗓音便沙啞:「你沒想到吧?你以為你可以掌控任何人、任何事?」
「不,你誤會了,我從沒想要掌控任何人。」他繞過茶几,蹲跪在她面前,與她平視,仔細審視她的臉,他問:「怎麽回事?」
如果這句問候一開始就已傳達,會不會一切都將不同?「那天你不來,我從天橋上跳下去,我說到做到。」
當時雨勢很大,她對着手機吼完,發現自己掌控不了這個男人,而男人卻已牢牢牽絆住她的心,用盡心機,男人並不想放下一切前來會面,她在他心頭的份量在當時已充分表露,大雨讓她無比迷惘,也無比冰冷,原本的威脅戲言在眼前縈繞,她想讓他後悔,一秒內便做了決定,在佇足點一躍而下。她準確掉落在一輛貨車車頂,再彈落在灑滿卡車掉落的粗石礫的路面上,幸好當時墜落的方位正好紅燈車停,沒有造成更大遺憾,她四肢受到無數擦傷,右小腿立時骨折,右臉着地處一片血肉模糊,她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整型手術數次,每一次都累積了無限的恨意。
他聞言震驚不已,語氣卻相當平靜。「難怪你消失了這麽久,電話和住址也改了,我告訴過你我那時有事。」
「你說的有事是指那位鄧小姐?」她冷看他。
他搖頭。「不,我那時真的有事。至於鄧欣,我認識她在你之前,你也早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從未欺騙過你不是嗎?」
「你並沒有阻止我愛你。」
「我從未承諾過什麽。」他面色凝重。「恩琪,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向你道歉,那絕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當時知道,我會盡量彌補你的損失和缺憾。」
「你能彌補什麽?」她厲聲問。
他閉眼片刻,無奈吁出一口氣。「我的確做不了什麽,你要的我不能給你。」
她炯炯凝視他,那日思夜想的臉孔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給不了她要的安慰;而他的出現,竟是為了別的女人,一個她毫不保留吐露內心真意的知交。人生無常,莫過如此?
她眨回幾欲滑落的淚水,擠出一點笑意。「你來是為什麽?想看看碧海隱瞞了你什麽?」
「……」
「你何時為女人傷神了?」
「……」他站起身,不發一語。
有時候,一眼凝望訴盡千言萬語,她在他不再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看見前所未有的真情——他愛田碧海,無庸置疑的。
「你得不到她的。」她下了斷語,口吻卻似詛咒。
「……」
「如果你已經得到她,就不會上門來了。」
他嘆口氣道:「恩琪,我們之間的事和她無關。」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以為她也會義無反顧愛上你?」
「我會盡我的能力做到,既然我愛她——」
「別再我面前說你愛別的女人!」手臂奮力一摟,茶几上的一疊紙張立時飄飛四散。
他注視着已然失控的她,知道再留下來只會徒增遺憾。「我走了,多保重。」
「等等!」她站至他面前,咬牙恨問:「告訴我那天為何你不來?」
「你這又是——」
「我想知道。」
他垂眼默不作聲,回憶事發那一刻,他正踽踽行走在一階階泛着青苔的石板山路上,手上撐着一把傘,半邊身卻已被斜飛的雨浸透,他回頭遠眺,半小時前放在一塊石碑前的新鮮花束丰姿已盡失,花瓶不知何故傾倒,有些花瓣不敵雨的重力擊打,正緩緩凋落,和他沉沉下墜的心情可擬。他想走回去擺好花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響了,也在他無力安撫恩琪失控情緒的那一刻,他做了決定,他將嚴辭拒絕她的無理取鬧。
「沒趕來是因為,你出言要脅。」他抬起手輕擦過她的腮,語帶惋惜:「你不該那麽輕易地用生命當賭注,賭一段沒有意義的證明。而我,有一點是你並不明了的,我最恨人看輕生命。我沒告訴過你,幾年前我其實是個醫生,每天用我這雙手動手術救人,車禍的,重病的,自殺的,街頭火併的,被凌虐成植物人的,什麽人都有,你認為,我能回應你不知真假的要脅,開我自己的玩笑嗎?恩琪,你該珍惜生命,不為了我,為你自己。你不明白,活着是件恩賜,別把它隨易賭掉。」
直到他帶上門離開,她依舊呆若泥塑,哽咽的喉頭髮不出一點悲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