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射傷你臉的,朕一定會查出來,替瀲瀲你討個公道。”他語氣忽地冷峻,接着又變得調皮,“至於打下那雀兒的嘛……”
他又笑了,笑容像個惡作劇的孩子。
“你以為,朕真會帶別的妃嬪去狩獵嗎?”他一臉神秘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他指使人打下了那雀兒,讓她揀了便宜?
這一刻,她只知道,不語,是最好的話語。
趙闕宇啟程往秋狩之前,丞相府傳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江映城與周秋霽正式訂親。
聽聞,是由皇上大力撮合這樁姻緣,原本周丞相還有些猶稼,但既然天子從中牽了紅線,似乎也找不着理由再推託。
聽聞,江周兩家舉辦了盛大的訂親儀式,奢靡華美,驚動京城,周秋霽一時間成為羨煞別人的待嫁新娘。
訂親的第三日,周秋霽入宮謝恩,周夏瀲特意屏退了宮人,牽着妹妹的手步入內殿,說些體己話。
“大姊——”她擔心地看着她臉上的傷痕,“聽聞大姊受了傷,可還好嗎?”
“不過劃了一下,太醫說無礙。”她撫了撫面頰,微笑回道。
“那幕後主使還沒找着嗎?”周秋霽輕皺起眉,“到底是誰想暗害大姊?爹娘都很擔心你在宮裏的處境呢。”
“有着皇上的底護,哪裏用得着擔心呢?”她倒是不煩惱,笑着說,“何況,我就要隨皇上出宮狩獵了,更不必怕了。”
“爹娘請了名醫,配了祛疤痕的藥膏,特意叫我帶進宮來。
“還真怕有人要毀我的臉啊。”周夏瀲覺得爹娘太過操心了,
多,我都記不住了。”
周秋霽取出一隻藥盒,“宮裏的太醫到底沒有相熟的,爹娘不太放心。”
“你瞧瞧,自我出了意外,這裏都快成了藥鋪,隔三差五便有藥膏送來,名目種類繁多。
她打開一個柜子的抽屜,果然葯香撲鼻,形形色色的罐子滿滿擺放在內。
“這是什麼?”周秋霽好奇的打開一個個盒子瞧瞧,被一盒子紅丸引去目光,輕輕拈起一顆,氣味聞起來格外芬芳。
“哦,這個啊……”周夏瀲卻臉紅了,“惠妃遣人送來的,說是給我調養身子用的……”
“余惠妃?”周秋霽皺眉,“大姊,你最近與她交好?”
“宮中寂寞,余惠妃的為人大方坦白,挺討人喜歡。”
“這余惠妃我也聽說過。”她想了想開口,“她是皇上的表妹,原本是要做皇后的?”
“不錯。”周夏瀲額首,“難得她能不計較,所以封為‘惠’妃。”
“大姊,說句實話吧,我不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大度的女子。”周秋霽卻道。
“什麼?”她訝異地眸一凝。
“你想想,她與皇上是青梅竹馬,感情一定極深。可現在她不但沒被封后,還在宮中被冷落了多年,她心中怎可能不計較?若她真的全然不計較,那只有一個可能一她從未真正傾心干皇上,所以樂干大度。”
“或許真的如此吧。”她思村道。
“可她若未傾心於皇上,當年大可不必委屈入宮,依她的門媚家世,負家個如意郎君那還不是輕而易舉?”周秋霽反問。
周夏瀲一怔。如此深遠的問題,她從未細加考慮過。
的確,將心比心,天下哪個女子能隱忍至此?余惠妃能喜怒不形於色,昔日談時波瀾不興,實在不像一個平凡人該有的表現……
“話又說回來。”周秋霽追問:“這紅丸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調養身子……”周夏瀲尷尬地清咳兩聲,“有助於……綿延龍嗣。”
“大姊可吃了?”她雙眸一瞠地再問。
“還沒”
皇上尚未真正寵幸於她,又何需此葯?
周夏瀲忽然覺得有些焦躁,畢竟她入宮已近三月,自己卻仍是處子之身……
“大姊,那先別吃吧。”周秋霽取了一顆紅丸,“待我回家尋了可靠的大夫請他們驗過再說。”
“你啊,”周夏瀲微笑地說:“緊張過度了吧?這葯是余惠妃所贈,上下都知道,若出了什麼事,她能脫得了干係?”
“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搖搖頭,但由看妹妹去了。
“對了,大姊,”周秋霽又道:“皇上帶你出宮秋狩,是去淮江一帶嗎?”
“大概是吧。”她也不是很清楚。
“這裏有一封信,要寄往淮江鄔子村。”猶豫了下,才掏出一封信,交給她。
“鄔子村?”好熟悉的名字,她記得,彷彿……“奶娘就是鄔子村人吧?”
“不錯。”
周夏瀲愕然,“那麼,這封信……”
“是奶娘給家裏人梢的,提了些二楞的事。”周秋霽輕嘆,“二楞如今屍骨已經礆,可是奶娘還是希望他能魂歸故里,所以給家裏人寫了這封信,看看是否能安排棺木回鄉”
“可是要我幫忙捎信?”她當下明了。
“這等小事,本不該麻煩大姊你,只是北邊好像有盜匪為患,往來書信不易,想看走‘儷妃娘娘’這層關係可以省事許多。”
“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奶娘的事,我本應多盡心。”周夏瀲當即收了書信,心下浮現一片憂藍郁色。
她從來不覺得身為貴妃就能如何如何,但此刻她第一次發現,這層身分的確會有許多便宜。
可惜,這樣的便宜卻勾出了她諸多傷感。
淮江就位於夏楚與離國的邊界處,拿木豐美,四季鮮明、飛禽走獸常常出沒於此,可謂狩獵的好去處。
周夏瀲掀起車簾往外望去,眼中充滿好奇。
她還是第一次出京城,第一次乘坐如此寬大華麗的馬車,而夜裏休息的帳蓬,也是華美得像座屋子。
如此行進了十數日,終於到達淮江邊上。
這十幾日中,她不常看到趙闕宇,他似乎很忙,當與隨行大臣議事。
不過他派來服侍她的人,卻將她的生活起居照顧得相當好,甚至與宮中無二,讓她即使在旅程之中,也不覺得有所欠缺。
這天晚上,他們在准江邊紮營,據說明日就可到達行宮,可趙闕宇卻忽然下令暫駐於此。
周夏瀲用完了晚膳便躺到榻上,秉燭夜讀。趙闕宇知道她素來不愛看書,便命人繪了一套圖冊供她消遣,上邊全是她喜歡的傳奇故事。
正看得津津有昧,帳蓬的帘子卻不知被誰掀了起來,吹入一絲冷風,她打了個寒顫,抬眸時卻見趙闕宇穿着大墜走進來。
“天氣轉涼了嗎?”她連忙迎了上去,感到他周身滿是寒氣。
雖然入秋了,但帳蓬里十分溫暖,她依舊輕衣薄裙,宛如身處春夏,不曾想外面竟已變了季節。
“在看什麼呢?”趙闕宇輕輕擁看她,取暖似的湊近着,讓她心尖微微一盪。
“這裏頭有一則叫<蟲胡蝶泉>的故事,甚是感人。”周夏瀲翻開圖冊,其間以工筆描繪人物花鳥,還着了濃色,看上去十分美麗。
“瀲瀲,把你那白狐披肩拿出來。”他忽地神秘一笑,“我帶你去個地方。”
“現在?”她一怔。
這樣的對話好熟悉,新婚那夜,也是這般……她喜歡這樣的提議。
“對,趁着天黑,就咱們兩個人。”他哨悄道,“甩掉那幫煩人的侍衛。”
周夏瀲嫣然一笑,心底生出萬般興奮。的確,她也覺得整日被人前呼後擁的頗不自在,一舉一動都要謹慎無此,生怕落人話柄。
沒想到趙闕宇天生貴胃,卻也與她有同樣的煩惱。這一刻,他們似乎又熟悉了一分。
“走——”他牽着她的手,走出帳外。
正值午夜時分,侍衛大都有些渴睡,趙闕宇帶着她翻上一匹白馬,居然無人察覺,兩人便這樣順順利利的溜出了營地,在月夜下馳騁。
天氣果然轉涼了,但在他懷中,又有白狐披肩包里,她並不覺得冷,秋風劃過她的面頰時,甚至還有一絲暢快。
“闕宇,我們這是去哪裏?”她低聲問道。
這些日子他特許她喚他的名字,初時她十分不習慣、受寵若驚,可叫得久了,卻厭覺這彷彿才是他倆之間應該有的稱呼,親昵而溫柔。
“你方才不是說那<蝴蝶泉>的故事甚是感人嗎?”趙闕宇笑道,“我便帶你去瞧瞧真正的蝴蝶泉。”
周夏瀲有些驚訝,倒也不敢多問,只讓他引領着,在風馳電擊中越過密林。
銀白的月光穿過葉間,照亮景象,馬蹄漸行漸緩,忽然,她看到前方似有一片氰氦水氣。
是霧嗎?可這三更半夜的,哪來的霧?
片刻之後周夏瀲才看清楚一那兒竟有一汪溫泉,從密林深處噴涌而出,凝聚於此。
而泉邊竟有一座小屋,木牆瓦蓋,樸素可愛,也不知是哪個獵戶搭建於此。
“小時候,我在這裏住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趙闕宇忽然道,一雙素來看不出喜怒的眸子竟流露出淡淡的傷感。
“這裏?”周夏瀲吃驚。
“瀲瀲,你該知道,先皇后本是季漣族族長的女兒。”
“已故的母后?”她覺得很奇怪,為何他稱“先皇后”,而不稱“母后”,彷彿有着天大的怨念。
“父皇當年能奪得江山,全靠季漣族的支持,所以繼承大統后,對先皇后十分忌彈,一直不曾納妃。”趙闕宇冷笑,“可惜先皇后遲遲沒有生養,父皇於是又娶了她的堂妹,便是如今的肅太妃,可她腹中依舊沒有消息。父皇為了皇嗣看想,便在這淮江行宮私納了一妃,誕下了我。”
難怪……難怪他說,這屋子是他從前的住處,大概就是童年的玩樂之所吧?
“其實先皇后倒也並非善妒之人,只是她娘家季漣一族兇悍得很,聽聞行宮誕有皇子,便派出無數殺手圍困我與母妃,母妃迫不得已,帶我藏在此處。”趙闕宇提及往事,仍舊滿腹恨意。“瀲瀲,你可知道?十歲之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日日只在這泉邊,與蝴蝶作伴。”
“蝴蝶?”周夏瀲本為他說的話感到心驚,聽到這又訝異的睜大眼睛。
趙闕宇額首,眼中恢復溫柔的神色,只見他從懷中取出火石,輕輕一擦,點燃一隻早就懸在樹上的燈籠,霎時,四周明亮起來。
瞬間,不知從哪裏鑽出上百隻蝴蝶,拍動着翅膀,縈繞泉水而飛,彷彿一匹華美織錦,在夜色中越顯瑰麗。
周夏瀲這才領悟,原來這些蝴蝶就棲睡在四周的拿叢里,此刻受了燈光照耀,同時驚醒。
此刻不過夜間,已有如此奇妙的景象,若換了日光之下,一定更加令人嘆為觀止吧?
“漂亮嗎?”趙闕宇輕聲道,“瀲瀲,我就想讓你來瞧瞧我打小生長的地方,我可從沒帶別人來過呢——”
怪不得他命人停駐在這捏,原來是特意為了讓她來瞧一瞧……周夏瀲忽然覺得自己在他心中是重要的,至少,他待她與眾不同。
“已是秋天了,為什麼還有這許多蝴蝶?”她不解地問。
“因為溫泉。”趙闕宇邊道,邊下了馬,接看也扶她下來,“地熱讓此處四季如春,蝴蝶眷戀不去。”
“原來如此……”周夏瀲緩步走到溫泉邊。
她俯下身子,想伸手觸摸,卻被他喊住。
“小心!要兌了涼水才能碰”他拉住她,“不過那後邊有個池子,本就蓄了涼水,我已命人引了溫泉注入其中,冷暖正適宜。”
一邊說著,他一邊引領她往木屋後面行去,果然屋后別有一番天地,花草環繞中,砌有一個清澈的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