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來人——”他揚聲道。
門外立刻有領事太監躬身而入。
“宣聯口諭,儷貴妃膽大妄為,私通敵國,欺君犯上,即刻削奪封號,遷入冷宮”趙闕宇的聲音像一道無情的閃電,直入她的心底。
周夏瀲遷入冷宮的那一天,忽然感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整日迷迷糊糊,總是渴睡。
從小到大她很少生病,可這病一來便如排山倒海。不知是否是心情苦悶,以生病來做一種宣洩。
世人都說冷宮極其陰森可怕,妃嬪遷住至此,非死即瘋。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看見頭頂褪了色的帳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原以為自己能很堅強洒脫,但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她心底的脆弱其實就像屋檐下的冰柱子般,隨時會碎裂。
她的餘生就要在這裏度過了嗎?失去了趙闕宇,遠離了家人,她頃刻間變得一無所有。
她病了,也再無人噓寒問暖,太醫更不見蹤影,身邊的宮人裁掉了大半,渴了半日,婢女也疏於伺候,連茶也未端上一杯。
“來人一來人——”
周夏瀲撐起身子,拚命叫喚了幾聲,然而始終沒有人回答。
她環顧四周,看到附近的桌上擱看一套茶具,也不知裏面是否有潔凈的茶水,但她想不了許多,踉踉蹌蹌地爬下床來。
“儷妃娘娘,你這是幹什麼啊?”忽然,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回過頭,只見瑩嬪急急奔過來,一把將她攙扶住。
“明明病着,就好生將養。”瑩嬪怒道:“你宮裏的人呢?個個不見影,統統都該拉出去砍了。”
周夏瀲望着她的臉龐,覺得此刻的她格外美麗可親。大概,是因為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在這陌生的地方里,看見了這張熟悉的臉吧。
“水。”渴到極點的她只說:“水……”
瑩嬪按捺住怒火,親手替她倒了杯茶。這茶也不知泡了多久,有一股餿氣了,但她卻如飲甘泉。
“儷妃娘娘,你先到我那兒小住幾天吧。你這屋子得先收抬收抬,一會兒我派人過來。”
“不必了,這裏是冷宮。”周夏瀲卻搖頭,“這般模樣,我已知足。”
“你也不必跟我客氣,我遷入冷宮的那日,虧了你幫忙,我那些東西才能一件不少地搬進來。該是我報答你的時候了。”
所以,善有善報就是這個意思吧?可為何,她跟趙闕宇之間不能得到善果?
“還能走嗎?”瑩嬪關切地間,“來,扶着我。”
她伸出一隻胳膊示意,周夏瀲猶稼了片刻,終於將雙手搭於其上。就這樣一步一步,緩緩的跟着她穿過蕭索的長廊,來到另一方天地。
瑩嬪所居之處可謂別有洞天,彷彿連陽光也變得明媚了。
這裏種着許多楓樹,將秋日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紅,樹下還繫着鞦韆,設有石桌藤椅,琉璃瓦片,碧色宮牆,就像一座舒適的行宮,似乎還比趙闕宇所有的行宮都顯得愜意。
周夏瀲頓時瞪大了眼睛,露出驚詫之色,瑩嬪見她如此不由得笑了。
“不錯的住所吧?”瑩嬪輕笑道,“這些年,我手頭上留有些銀子,都用在修繕這兒上了。想着往後既然要在此住下,總得收拾得舒適些。”
“可是……”她有滿腹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你想說,我身在冷宮,就算手裏有大把銀子,可要秘密請來匠人修繕宮舍,似乎也不太可能,對嗎?”彷彿會讀她的心一般,瑩嬪不待她開口便道。
周夏瀲默默額首。
“你可聽見笛聲?”瑩嬪忽然問。
笛聲?的確,是有一陣清悅樂音隱隱自牆外傳來,沁人心脾。
“是誰在奏樂?”她很好奇。
“是我的一個同鄉,如今在這宮中做了侍衛,很有些關係。”瑩嬪雙頰微微泛紅,“多虧了他,我這些銀子才使得出去也能過得舒坦一些。”
她恍然大悟。同鄉、侍衛……這男子會如此費力昔瑩嬪辦事,可見絕非泛泛之交。
“我家和他家做過幾年鄰居,後來離散了。”瑩嬪沉吟了片刻,又說,“沒想到還有緣在這宮裏重逢,也算上蒼看我孤苦,給我的一點補償吧……
周夏瀲聽了這話,心中感到微暖,很普她欣慰。
但羨慕之餘,卻也湧起一陣悲涼。趙闕宇從前對自己百般寵愛,而今萬千恩情卻已煙消雲散,還比不上瑩嬪能得一關懷她的故人……這落差猶如自夭上墜入懸崖深淵。
“這笛子是他特意為你吹奏的吧?”周夏瀲低低道,“有這樣的一個故人每天為你吹笛,也算圓滿了。”
“就算如此,今生今世我也只能囚禁在此,終老宮中了,”瑩嬪深深地感慨,“不過高興是一日,悲苦也是一日,何不過得逍遙一些,忘掉前塵往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話,瑩嬪是說給自己聽,還是特意說給她聽的?為何,她聽出了一絲勸慰的味道?
“儷妃,你看這兒的竹榻,”瑩嬪指着屋檐下,“我特意做了張絲棉墊子鋪在那上面,躺着極舒服。下午日光西斜,我便在此一邊翻書,一邊聽着牆外傳來的笛聲,案几上備有美昧茶食一人生最大的樂事,也不過如此吧?”
的確,如此倒也化悲苦為甘甜,不至於在逆境中太過痛楚,有了一點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儷妃,你在此先歇歇吧,”瑩嬪指着竹榻,“我已經命人替你熬了祛風寒的湯藥,包你一覺醒來百病全消。”
是嗎?假如,這真是一個能教她忘卻一切的世外桃源,她的確應該嘗試融入其中。
周夏瀲緩緩來到榻前,卧在上頭,絲棉的墊子在這秋日不冷不熱的天氣里,如泉水溫撫,讓她頓時產生了一絲懶洋洋的愜意。
她好像忘了自己正在病中,置身於暖暖的陽光下,四面楓樹自然而然搭建成了一個遮陽的棚子,彤紅綺麗。
她飲下婢女端來的湯藥,閉上眼睛,漸漸睡去,憂慮如霧退散,思緒變得乾乾淨淨,整個人直落到夢裏……
“瀲瀲一瀲瀲——”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覺得冷風從四方吹來,不再似日間溫暖,忽然,她聽到一個聲音。
低醇的男子嗓音,她非常熟悉。在這世上,除了趙闕宇,沒別的男人會這般喚她。
他怎麼來了?
不,不可能的,這是冷宮,是帝王不會踏入的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吧?因為太過思念他,只好在夢中想像?
她想睜開眼睛,然而,眼皮卻像被什麼粘住了,怎麼也睜不開。她想動,然而卻似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纏住了手腳,讓她連動動小指都辦不到。
“瀲瀲,你怎麼在這裏睡著了?來,我抱你去屋裏——”那聲音又道。
她的身子軟綿綿的,任由對方攬在懷裏。
似乎好久沒有享受這樣的擁抱了,他的胸膛如此寬闊熾熱,好似冬日裏的一爐炭火,教人全身溫熱起來。
她的心情忽然變得開朗,一掃這些日子的陰霆。
如果這是作夢,她希望這樣的美夢可以長一些,因為在這樣的情況里,她就不必在乎他曾經做過什麼,是否冤枉了她的父親,是否殘害了她的家人是否苛待了她……
他依然是她愛慕的趙闕宇,那個在紫藤花下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子,那個微笑如秋水般明亮,約她一起去看北芒星的男子。
隨看感受到的微微顛簸,她被安置在床榻上,錦被似雲朵般的柔軟、流水般的光滑。
“瀲瀲——”他似乎和衣在她身畔躺下,輕輕對她耳語,“你放心——”
放心?什麼意思?
“相府依然安然無恙,我並沒有為難你的爹娘。”他又道,“但這謀逆的罪名太大,我暫時也不能放他們出來。”
所以呢?他打算怎麼辦?就這樣圈禁她爹娘一輩子?
她很想問問他,可是卻怎麼也張不了嘴,即使其能張嘴,恐怕他也不會回答她吧……何況,這只是在夢中。
夢中得到的回答,算數嗎?
“你且在這裏住着,總有一天,我會接你出去。瑩嬪是個不錯的女子,她會照顧你的。”
不錯的女子?他不是認為瑩嬪對她不利,而將瑩嬪關入冷宮嗎?為何現在又說人家不錯了?
夢,一定是夢。這樣的話,怎麼可能出自趙闕宇之口。
“瀲瀲,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哀求的意昧,聽起來像個撒嬌的大孩子,“瀲瀲不氣了,好不好?”
她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誰在氣誰?分明,是他把她趕進了冷宮……
“你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他將她摟緊,話中彷彿流溢出笑意,“以後我每天晚上都來看你,好不好?”
她能拒絕嗎?憑什麼只允許他自說自話,而她,卻什麼也說不了。
周夏瀲掙扎了一下,努力想從夢中清醒,但神智依舊昏沉,四肢極度綿軟,任由他擺佈着。
他枕在她身邊,整個人包覆著她,彷彿她這輩子都是他的俘虜、他的禁臂,沒有逃脫的餘地。
她起初是想反抗的,但她很快發現,自己居然也沉溺於這樣的禁圈,就像聞到了罌粟花的昧道,明知有毒,卻甘心迷醉。
是因為太愛他,還是太沒出息?
罷了,反正從小到大,她都沒出息,也不差這一回。
對方不再言語,周夏瀲依偎着他,在寧靜中再次失去意識。
清晨,周夏瀲悠悠醒轉,卻見自己真的躺在房中,身上蓋着溫暖的錦被,一如昨夜的夢中。
夢中的男子當然不在身旁,卻彷彿留下了一絲他的氣息,又彷彿只是檀香的昧道而已。
周夏瀲撐起身子,兀自迷惑着。
“你醒了?”瑩嬪笑盈盈地走進來,吩咐宮婢擺上早膳,“我命人熬了些粥,你趁熱喝吧。”
“我怎麼在這裏?”她怔怔地問。
“昨日你在那竹榻上睡著了,我怕你再着涼,就命人把你挪進屋來了。”瑩嬪道,“你啊,睡得可真沉,居然一點也沒感覺。”
“是嗎?”周夏瀲燮着眉,思忖着。
“怎麼了?”瑩嬪瞧着她。
“沒……沒什麼。”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趙闕宇是真的來過,而並非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湯藥也煎好了,早膳用完再喝吧,以免傷了腸胃。”瑩嬪端過一隻瓷碗。
周夏瀲額首,湯藥苦澀的氣味飄散,直至她的鼻尖,嗅着那氣味她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昨天傍晚她飲下的那一碗氣味好像與這一碗的有所不同。
她記得昨日她飲下湯藥后便昏昏沉沉,作了那個美麗的夢……難道……
手指劃過溫熱的瓷碗邊緣,心裏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無論如何,她都要證實一下到底是自己在胡思亂想,還是一切真的曾經發生。
“我的儷妃娘娘,發什麼呆啊?”瑩嬪對着她上下打量。
“病人總是容易走神的。”她淺淺一笑,糊弄過去。
然而她心下卻篤定了念頭,並不將湯藥飲盡,於碗中殘留了一點,假裝無意地擱在那窗欞下。
待到黃昏,宮婢又將一碗湯藥送來,她揮了揮手將她們打發下去,悄悄地把兩碗湯藥的氣味做了比對。
果然如她所料,氣味不丞相同。黃昏的這一碗,似乎慘雜了什麼別的東西,聞之讓人沉沉欲睡。
想了想,周夏瀲將湯藥倒入花土中,就似昨日般在廊下和衣躺着,欣賞着橙紅夕陽。
天色一點又一點的暗了下去,艷麗晚霞變成了璀璨星空,她緩緩閉上眼睛,就像已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