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聽聞王惑帝姬在出閣之前,曾經與一名叫慕容佩的男子相戀,可惜那慕容佩叛逃到離國,做了姦細,此事不僅讓王惑帝姬蒙羞,更是夏楚國的恥辱。
“帝姬前段時間落水,一度失憶,大概是皇上怕帝姬憶及往事,才將此畫冊藏納在此吧。”余惠妃憤憤地說:“倒還不如燒了它!”
周夏瀲盯着畫中慕容佩的容顫,迷惑更甚。
為何他長得那麼像奶娘的侄兒?就算是學生兄弟,也不會連神韻舉止都如此相似……
難道……難道……
她強力抑制着胸中浮起的猜測,感到莫名恐懼。
那男子贈予她的錦囊她還留在箱中,一直不曾打開。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彷彿一打開,便會飛出諸多災禍。
“妹妹,你在想什麼?”余惠妃問。
“沒……沒什麼。”周夏瀲笑了笑,“姊姊,我有些倦了。”
不願意多想的,就不要深究。這樣糊糊塗塗地過日子,大概才是最大的福氣。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辭了。”余惠妃要走,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怕你的人忙不過來,我那兩個宮婢先留下供你使喚,這藏麟閣還得好好打掃收拾才行。”
“多謝姊姊。”她額首致謝。
余惠妃轉身離去后,沒一會兒,一陣困意倒真的湧上,她看到一旁的卧榻上有個綿軟的枕頭,便忍不住靠了上去,靜靜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正半夢半醒之間,卻忽然聽到一陣啜泣聲。似乎,是她的貼身宮婢在哭。
周夏瀲覺得這詫異,以為自己在作夢,然而那聲音越發真切,讓她的神智也越發清醒。
“別哭了,小心一會兒把儷妃娘娘吵醒了。”另一個耳熟的聲音道,好像是伺候余惠妃的人。
“姊姊,這消息是真的嗎?你沒聽錯吧?”
“惠妃娘娘親自對我講的,讓我一定保密,我是看在咱們倆同鄉的分上,才悄悄透露這消息給你的。”
“丞相府真的參與了謀皮之事?我哥哥至今仍在府里當差呢……”又是一陣嚼泣。
“聽說丞相府此刻已經被圍起來了,一概不許出入,但皇上也暫時沒下令治誰的罪。你哥哥不過是下面當差的,應該不會受太大牽連。
謀反?周夏瀲猛然睜眼,撐起身子。
這是在說她的娘家嗎?不不不一定是哪裏弄錯了!爹爹行事一向謹慎,為國盡忠,哪裏會做出這等事?
再說,她不但一點兒風聲也沒聽聞,而且若真的如此,趙闕宇應該早就責難於她了,哪還會將她接到藏麟閣居住?
但她此刻卻是心兒狂跳,一波又一波不祥之間臨如泉涌浪翻,四周這樣安靜,靜得不尋常,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趙闕宇很晚才來。
大概已過了三更了,他神情疲憊,看來是剛在御書房處理完要事,才一走進屋子便在卧榻上躺下,並未寬衣
周夏瀲一直沒有睡意,特意等他過來,她有滿腹疑惑要問,但此刻,卻不知怎麼開口。
她輕輕踱到他身畔,坐至榻側,這小小的聲響已足以讓他睜開眼睛。
“怎麼還沒睡呢?”他伸手攬住她的腰,“瞧你,眼睛都紅了。”
“皇上,妾身思念家裏人了……”她想了又想,這樣的開場白大概最為恰當,也好試探他一二,“明日可否允許妾身回家省親呢?”
趙闕宇怔了怔,看着她的眼神微變,但語氣依舊鎮定如常,“你可知道,要是在從前,貴妃省親那可是天大的事,要擇吉日、修繕府邸,鬧鬧騰騰小半年才能回去的。”
“本朝節儉,妾身哪能如此鋪張?”周夏瀲道,“就像那次歸寧一般回去看看也就罷了。”
“京中在鬧匪患,瀲瀲,朕擔心你的安危。”趙闕宇搖頭拒絕。
“那就把妾身的母親與妹妹接進宮來一聚,聊慰妾身相思之苦,如何?”她再度請求。
“過些日子吧,她們進宮來,朕也得陪陪才好,可最近朝務繁忙,實在抽不開身。”他明顯在敷衍她。
若是之前,她還不敢相信娘家已經出事,此時此刻,她不得不信了……
“皇上是不想讓妾身見家人嗎?”她忍不住顫聲問,“又或者,妾身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趙闕宇神情一僵,笑容斂去,盯着她,“誰跟你說了些什麼?”
“紙包不住火……”周夏瀲咬緊唇,“皇上,你跟妾身說實話……妾身家中,真的出事了嗎?”
“到底是誰跟你說的?”他語氣陡然嚴厲,目中冷光一閃,“是誰?”
“是誰又有神馬關係?”她心中冰涼涼的,像覆上了霜,“妾身現在才明白,為什麼皇上要妾身移住藏麟閣,畢竟就算宮中再危險,也不至於此……的確,妾身身為罪臣之女,是該被圈禁起來的……”
呵,說什麼保護她,不過是可笑的借口罷了,如今她也如犯人一般,被禁錮了自由。
“瀲瀲,你是這樣看朕的?”趙闕宇喊道,彷彿動了怒氣,“朕的心思,你真不懂嗎?”
“妾身不懂……實在不懂……”周夏瀲喃喃着,“有時候,皇上待妾身如掌中明珠,愛護備至,可有時候卻連個微小要求都不同意……皇上始終不肯親近妾身,無論妾身再怎麼示意也不肯……是怕妾身懷上周家血脈的孩子,將來串通娘家,謀奪江山吧?”
對了,就是這個道理。種種迷團與疑惑,這樣一解釋,就全通了。
虧她還絞盡腦汁、彈精竭慮的思索,原來,答案這麼簡單。
“很好一很好——”他冷笑着,“朕真是白疼你了,原來,你這樣想。”
“妾身的父親為國盡忠多年,就算有萬般不是,妾身也不相信他會謀皮。”周夏瀲抬眸與他對視,“還請皇上仔細徹查,以免臣子寒心啊……”
“原來在瀲瀲眼中,朕不只冷酷,還很昏庸。”聞言,趙闕宇怒意更甚,“若沒有確實的證據,朕會隨便傷及無辜?”
“那就請皇上告訴妾身,到底是何證據?”她篤定道:“周氏滿門忠心耿耿,妾身不信皇上所言。”
“你要證據?”不知為何,他盛怒的臉上,平添了一抹凄然苦澀,“瀲瀲,若朕將它拿出來,你待如何?”
周夏瀲很想回答,卻一時失了言語。
是啊,她待如何……如果鐵證如山,也不過是斬斷他們親昵關係的一把利劍,她又能如何?
假若此刻她能逃避,她一定轉身便逃,不想介入此事地逼他拿出什麼證據,只賴在他懷裏當一個傻子似的寵妃,不問世事、不明真相,彷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快樂……
然而,她身為周家的女兒,能坐視不理嗎?
“倘若真如皇上所說,證據確鑿,妾身甘願自裁,代周氏滿門謝罪門周夏瀲跪下身子,長跪施禮,鄭重回答。
她如此態度,讓他一怔,彷彿沒料到她會如此決絕。他本來滿溢惱怒的眸中,霎時閃爍看無法過制的痛楚。
“瀲瀲,我問你。”趙闕宇忽然柔聲道,“假如不是你爹爹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爹爹,你會,向著誰?”
她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為什麼這樣問她?拋出這樣兩難的問題,讓她如何回答?
又為什麼忽然用這般溫柔的口吻?不再稱“朕”,只說“我”,彷彿,又回到了他們纏綿的時刻……讓她,怎麼忍心回答?
“妾身受父親養育之恩,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周夏瀲最終只能垂下臉,聲如蚊嗚,“皇上難道又能在愛侶與父母之間做選擇嗎?”
趙闕宇誠默許久,才答道:“若有人想謀害我的母妃,我一定會殺了此人。但若此人是我心愛之人,我在殺了她之後一會與她同死。”
她瞪大眼睛,沒料到會得到如此震攝人心的答案。
“瀲瀲!呢?”他逼近一步,反問她道,“你又能做到與心愛之人同生共死嗎?無論仇恨怨僧,都願與他上夭下地、永世相守嗎?”
她能嗎能嗎?她從沒想過。只知道自己無論何時,都做不到像他這般……果決剛毅。
“做不到,是吧?”他淡淡一笑,笑容里蓄滿沉鬱,“那就怪不得朕了。”
他想說什麼?這一刻,她已經完全聽不懂他的話了……
“你方才問朕,你父親謀反有何證據,”趙闕宇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緒,儼然變回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激澈,還記得上次在淮江邊上、鄔
子村中,你見到的那名青衣男子嗎?”
“是我奶娘的侄子。”她鎮定地答。
“瀲瀲,你太天真了,”他輕揮衣袖,“那裏窮鄉僻壤的,何來如此風雅的人物?你也不仔細想想。”
聞言,周夏瀲心尖一震,先前隱隱猜測漸漸清晰了起來,然未等她細想,趙闕宇己再度開口一
“告訴你吧,那是昔日玉惑帝姬的心上人一慕容佩。”他道出令人震驚的真相。
慕容佩?真是那個投效了離國的慕容佩?人人誼咒辱罵的姦細慕容佩?如今高居離國丞相之位的慕容佩?
聽到切實的答案,周夏瀲只覺自己頃刻間化成了石像,僵硬得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賀將軍賣國求榮,勾結離國意圖謀皮,而你爹爹便是賀將軍的同謀之人。他們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意在奪取朕的江山皇位。”趙闕宇的聲音冷若冰霜,“因為朕已封鎖京城四周,他們的消息很難傳出去,你爹爹便心生一計,不惜利用你奶娘的名義,將那封通敵
書信由你親自送到北域——”
爹爹在利用她?明知她身處宮中,步步驚心,還如此置她於險境?一旦東窗事發,爹爹難道就不擔心會累及她的性命嗎?
周夏瀲跌坐在地,不斷重重喘息,好像胸間有什麼堵住了她的呼吸。
“尤其是——”趙闕宇又道:“你爹爹明知朕會派人保護你,明知侍衛會向朕稟報,仍慫恿你做此舉。想必那信上定然寫有什麼重要的訊息,讓他們不得不挺而走險,哪怕朕會察覺,哪怕你會被牽連其中。”
別說了……別再說了……她明白……她都懂得……
她就是一顆傻乎乎的棋子,無論對於爹爹,還是對於他趙闕宇。他們考慮的只是這場政治博弈的輸贏,從來沒有在乎過她……
周夏瀲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小時候,哪怕沒人理睬她、沒人跟她玩耍,哪怕人人都說她愚笨,她也沒有如此刻這般空洞的心情。
她的手指冰涼,恍惚的拍頭看向牆上,那裏掛有一柄長劍,應該是從前趙闕宇佩帶的舊物。她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衝動,站起身刷的一聲將那劍拔了下來,鋒刃指向自己……
劍鋒如雪閃亮,眼見就要讓她皮開肉綻,趙闕宇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猛握住她的手腕,手指用力一握,她手腕一疼長劍落地。
“你幹什麼?”他喝道,瞪視她的雙眸,語氣從未似此刻這般凌厲。
“妾身說過,假如皇上有證據妾身甘願自裁。”她雙腿一軟滑倒在地,語聲無力。
“朕沒下旨,你就敢擅自行事?”他聲音顫抖着,“你們周家滿門,真是一個比一個膽子大!告訴你,就算要死,也得在朕讓你死的時候,你才能死!”
她淚流滿面地凝視着眼前的男子。曾經,他那溫柔備至的一舉一動讓她覺得覓到了難得的幸福……可一切說變就變,事到如今,他居然連“死”的自由,都不肯賜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