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承安二年,暮春。

午後的陽光疏淡如薄羅,船在水面上行進,欸乃的搖櫓聲一記連着一記,劃破細水浮花的寧靜。

放眼望去,河道兩岸的花樹甚多,葦灘蔥籠,染柳煙濃,圩田內外綠意連成一片,雖已是暮春時節,到底是江南,殘餘的春色競也比都城邑州來得更適合入畫。

一個嬌俏的小丫頭步出艙來,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費力地舉目遠眺。她望了半晌,仍不放心,轉身問守在船頭旗杆下的兩名守衛,“欸,我們這是到了哪兒啦?”

兩個守衛絲毫不敢怠慢,立即異口同聲地答道;“回菱姑娘,船已到了蘇州境內。”

其中一位還把手往前偏右一指,“菱姑娘細瞧那兒,前面就是望亭了。”

“對對!”另一個跟着附和,“過瞭望亭就是滸墅關,再過去就到蘇州府。”

“好,到了就好。”那小丫頭滿意地揚唇一笑,轉身掀簾入了船艙。艙內樸素而雅緻,並無金銀贅物,一個身着白衣的年輕人,正捧着一卷書細細地讀着。

小丫頭上前替他倒了一杯熱茶奉上,“相爺,就快到蘇州了。”

“哦,是嗎?”洛廷軒聞言放下書,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交代她說:“小菱,你去讓他們把船頭的旗降下來。”

“為什麼?”叫小菱的丫頭一聽急了,不解地睜大眼,“您可是當朝堂堂的右相,這次下江南又是奉了欽命,把相爺的旗幟掛在船桿上,底下那些地方官員才能看得清楚,免得冒出不長眼的人衝撞了您。”

但那位年輕的當朝宰輔聽了這番話,卻只淡淡一笑,“我難得遠離都城,不想大張旗鼓,搞得人盡皆知。”

“可是……”小菱越發納悶了。

“去吧,告訴他們,立刻把旗給降下來。”洛廷軒一揮手,便負手而起。

他隨着小菱一起步出艙外,望着河道兩岸綿延不絕的綠草繁花,心裏不禁湧起一股久別重逢的滋味。這些景物……依舊,只因他本就在這江南水鄉中長成。

小菱眼睜睜地瞅着守衛們把旗幟降下、卷好,滿心不樂意地接過手,“喏,旗降下來了。”

洛廷軒滿意地頷首,“把旗收好。”

她應了一聲,又歪過小腦袋嘟唇細想片刻,忍不住問:“相爺,您既然要微服簡從,等上了岸,到了蘇州城裏,還要不要派人先知會巡撫衙門一聲呢?”

“不必。”他皺眉搖頭,“蕭氏那樁案於是在宓撫台手上出了差錯,他這個人皇上早已信不過,我既然奉聖命微服私訪,自然不好先去驚動他。小菱,你知道掌管一省司法刑獄的是什麼官?”

“哦,這可考不倒我。”她笑嘻嘻地一比手指頭,“不就是臬台跟提刑按察使。”

“沒錯。”洛廷軒點了點頭,“待會兒等船靠了岸,我要先走訪一趟臬台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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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不好啦!不好啦!”管家急匆匆地領着一個人奔入前廳。

等了約半盞茶的工夫,江蘇巡撫宓謙這才不悅地從內堂慢慢出來,“嚷什麼?本撫剛服了葯要歇息,你就跑來給我雞貓子鬼叫!”他一瞅見來人,微微皺起眉,“老鄭,你領來的這是什麼人?”

對方的面色凝重,單膝跪地,拱手稟道:“撫台大人,卑職奉總督大人命令,快馬趕來通知您一聲,去年蕭氏的那樁案子惹禍了。”

“什麼?”宓謙旋即緊張地向前微弓起身,“惹了什麼禍?”

“其中的緣由總督大人也不清楚,只知道蕭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到處請託關係輾轉告了御狀,惹得龍顏大怒,聖上決定要徹查,據說已讓洛相微服南下。總督大人的意思,是讓撫台——”

“那怎麼可能?”宓謙一聽說“洛相”二字便鬆了一口氣,打斷他的話,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擦拭腦門上冒出的顆顆冷汗,“洛相可是內閣首輔、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多少軍政大事等着他來決斷,何需為了區區一個命案官司就離開邑州?”

“撫台大人——”來人雖仍跪在地上,卻冷冷地抬起眼來,甚至帶了幾分陰沉的目光望向他,“我們心裏都明白,蕭氏那樁案子……並非區區一樁命案。”

宓謙一怔,繼而喃喃地說;“對,是本撫草率了。”

來人這才繼續回稟方才被打斷的話,“總督大人的意思,是讓撫台大人務必有所防範,蕭氏一案背後牽涉甚廣,你我都是身處其中之人。右相既然奉命查命案,那就讓他查,但絕不可以讓朝廷知道案子背後的利益糾葛,否則,不但六王爺饒不了你我,鹽道衙門那些事一旦被刨根挖底,都是誅九族的大罪!”

宓謙聽完便把手中的緝帕一扔,咬了咬牙,“總督大人到底有何吩咐?”

“總督大人讓卑職傳達的只有這些話。”來人冷冷地站起身來,照例一拂膝,“撫台大人政務繁忙,卑職不敢再耽擾,告辭!”說罷,逕自而去。

留下宓謙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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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樓上,沉湛正一個人在雅座里獨斟獨飲。

忽然窗外傳入一陣吵嚷聲——

“你姥姥的,我家婆娘又生了一個沒把兒的賠錢貨,這下你怎麼說?!”

“欸欸,你先放手、放手……”

“想跑?沒門兒!你這該死的雜毛老道,今天被我逮住你就別想溜,也甭說我證你,不信就跟我回屋裏瞧瞧,我那婆娘懷裏正奶的孩於是男是女……”

“走,走,看牛二他媳婦兒奶娃娃去嘍!”又傳來孩童的哄鬧聲。

那些聲音自窗下的街道上傳來,擾了一室清靜,沉湛不覺皺起眉,起身到窗邊探看樓下的動靜。

這一看,他一眼就認出了當街被人揪着衣領的,正是那日信口開河算出他“桃花犯命、為情事所擾”的瞎眼老道士!只是此刻他被人推推搡搡的走着,一副落拓可笑的窘樣。

見了樓下這般光景,沉湛的眉宇不禁皺得更深。

這老東西難道真是靠四處行騙為生?

倘若真是如此,那日在沈府中,他為何不曾討要半文錢……

正瞧得奇怪,一時沒注意掌管五福樓的陸老掌柜推開門,親自引領着夥計把一道熱騰騰的“春筍回魚”端進來。

沉湛回過神,轉頭隨口問;“陸掌柜,樓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掌柜還沒答話,那端盤的夥計已先搶着發話,“大少爺,這事兒我知道!那被揪住的是一個雜毛老道,揪他的是街角那個開餛飩鋪的牛二,前一陣子牛二的媳婦又快生了,碰上那老道,說他媳婦這一胎准生個能傳香火的,牛二一高興,賞了他一錠銀子,誰曉得落地又是個女娃娃,他都快氣瘋了!剛剛又瞅見那老道,正捉了要討回錢吶!”

聽他細說緣由,沉湛又往樓下看了一眼,然後一勾手指頭,“你跟我下去,拆開他們兩個。”

“拆、拆開他們?”快嘴的小夥計一時愣住了。

他們都是愛看熱鬧的個性,巴不得牛二和那老道士揪成一團,沿街一路滾才好玩吶!

不過天高皇帝遠,少東家的話比聖旨還大,小夥計趕緊跟在他後面蹬蹬蹬地下了樓。

“喂,你們兩個——”他一走出酒樓大堂就捋起袖子,仗着東家的氣勢嚷嚷起來,“我們大少爺說了,鬆手、鬆手!”

看到是沈府的大少爺出面,牛二只得悻悻地鬆開了手。

不過他還不服氣,恨恨地瞪了那老道士一眼,走到沉湛面前抱怨,“沈少爺,我牛二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你們五福樓前鬧事,都怪這老東西太可惡,他騙了我一兩銀子,說什麼我家那婆娘這一胎准能生個男的,我呸!”

群眾中有人起鬨,“牛二,那是你婆娘不中用,五年只生了三個白胖丫頭,怨不了人家道長!”

“去你娘的!”牛二回首就是一口大唾沫,“誰他媽還說這話——”

“牛二!”沉湛對他的粗俗行為感到厭惡,不悅地負手喝止,“他們不過是看熱鬧說風涼話,你何必將事情鬧大?”他向身旁的夥計使了個眼色,“去,拿二十兩銀子給牛二!”

牛二當場傻眼,接過一錠大元寶,說話都結巴了,“大少爺,這……”

沉湛舒緩開眉宇,一指那老道士,漫不經心地道:“這些銀兩就算我代他還了。一來,五福樓要做生意,你們當街吵鬧算什麼?二來,我還有些話要問這老東西。”

語畢,他轉身走回樓上的雅座。

滿桌的酒菜已涼,老掌柜忙不迭地差人換新的,沉湛卻不在意,他自進門后,目光就一直緊緊盯着老道士那張蒼老且多皺的臉。

望着他,冷冷揣摩了許久,他終於開口道:“你眼睛看不見,但還記得我是誰嗎?”

老道士聞聲,咧嘴而笑,“凡事自有定數,貧道自然算得出。”

“哦?”沉湛俊美的唇角噙起一抹冷笑,“那你方才被人當街揪着罵娘,也是早就算出的定數?”

“公子言重了。”老道士整了整被揪得皺巴巴的道袍,竟似渾不在意,“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貧道一生為人謀算運程,本就不求次次靈驗。”

“真真假假,你倒會為自己開脫。”沉湛又自斟了一杯酒,但僅淺啜一小口,“這麼說,上回在我們府中,你當著我和二弟的面所講的,全是大放厥詞嘍?”

“不然。”老道士搖搖頭,枯瘦的老臉上顯得極為鄭重,“此一時彼一時也。像公子這般天生華貴,上蒼早有妥善的命數安排,貧道不過替天開口而已。”說罷,他猛然噤聲,屈指一算。

“貧道已算出當日兩位公子中,令弟的貴人已到蘇州境內了,不出幾日可助他逢凶化吉。而公子的桃花劫……正應在明日末時!”

沉湛不禁失笑,“連時辰都算出來了,道長未免太過能耐。”他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我明日哪兒也不去,只到幾家茶莊裏盤盤賬,能犯什麼桃花?難不成從茶葉里開出花來?”

他笑着擺了擺手,示意老道士離開。這個愛怪力亂神惑眾的老東西,如今已經引不起他的興趣。

“既然沈少爺不信,那就罷了,但貧道要奉勸一句,請少爺銘記。假若真時真亦假,桃花劫雖是劫,也是緣。”老道士沒頭沒腦的把話說完,一整衣冠即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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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謙在庭中緩慢地踱步。

滿庭的蓊鬱,他視而不見,心頭像被一塊千斤重的大石壓住。

管家老鄭匆匆地跑入半月形的門洞,“大人,老奴把鹽運使和常州知府都請來了!”

他急轉過身,不假思索地吩咐,“快把他們請到內廳奉茶。”

“撫台大人,”待眾人在廳中落座,僕從奉上熱茶,常州知府賀東林第一個開口,“下官聽說洛相已微服南下了,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宓謙若有所思,沉着臉緩緩地點頭,“恐怕已到了我江蘇境內了。你們說,他這第一站會先去哪裏?是這蘇州,還是賀大人你所管轄的常州府?”

“這……”節氣雖然和暖,賀東林卻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下官說不準。”

“哼!不就是一個洛相嘛,依我看,你們也別太戰戰兢兢了。”座上的第三位,兩淮鹽運使閻合,卻捧過茶杯,拿杯蓋慢條斯理地剔起浮茶來,“蕭家那案子可是犯在我的頭上,我這個主謀尚且不急,”他一挑眉,笑得倨傲且輕浮,“撫台大人,你們又怕什麼?”

“閻大人,”宓謙沉下一張臉,“這都什麼時候了!說穿了,我們這是同舟共濟,你不要以為你後面靠着一個六王爺就萬事不愁。這件案子已經讓皇上發了大火,決意要徹查到底,你若還是無動於衷、放任孤行,到時——”他一拂袖站了起來,“休怪本撫為了自保不留情面!”

“好好好,撫台大人說什麼,下官全聽着就是。”閻合急忙陪起笑臉。

“惟今之計,是要先找到洛相的人。”宓謙不再與他計較,重新坐了下來,

“一定要派人找到他,咱們絕不能坐以待斃,讓他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順藤摸瓜,把背後的利害關係都查出來!”

“那是,撫台大人說得極是!”閻合又捧起茶杯,點頭附和,“知道他的動向,我們才能掌握主動權。無論如何,上頭還有總督,還有六王爺,這兩江三省畢竟是咱們的地盤,他一時半刻也摸不清真相,總會着了你我的道……”

賀東林亦點頭,“下官回去后,一定派人把常州的裡外都先搜羅一遍。”

“不可以明火執仗!”宓謙忙一擺手,“洛相若真先去了常州,你打草驚蛇反而會驚動他。”

“是,下官明白了。”

“撫台大人,若依我說嘛……”閻合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對朝廷那位右相大人,難道就只能採取大水決堤時的老辦法?水沖開了哪一處堤壩,我們就扛着沙袋去堵,沖開一處堵一處,雖然短時有效,但到底累得慌。”

說到這裏他“嘿嘿”一笑,眸中閃現的光芒卻顯得邪惡無比。

“昔時鯀治水,用水來上掩的辦法,到頭來一事無成!他兒子可聰明多了,開山鑿渠、因勢利導,至於我們……撫台大人,不知您是要學鯀呢,還是學大禹?”

宓謙不由得一怔,“你的意思是?”

閻合乾脆放下茶杯站起身來,“下官的意思是,防着洛相去查蕭氏那樁命案,絕非上策,最是一勞永逸的辦法,莫過於把洛相也變成我們的人!”

“閻大人真是異想天開。”宓謙訕笑不已,“拉攏洛相,這法子虧你想得出!能以弱冠之姿就入閣拜相的,古往今來能有幾個?況且他已貴為宰相,本撫在仕途上沒有一星半點可以許諾給他的好處。”

“哼,有錢能使鬼推磨!”閻合挑眉,“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人不被那白花花銀兩打動的人!”

宓謙擺擺手,“不不,當今右相的清廉雅潔可是出了名的,他總說自己雙親已故,又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要多餘的錢財無用。即便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的貪錢,但送銀子給他絕對是冒大風險的事。他是奉欽命微服查案,若我們貿然送錢給他,豈非擺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撫台大人莫急,我還有一個主意。”閻合揚起唇角,笑意陰冷,“一個人即便不貪財,未必就不好色。人活在這世上,多多少少總會有些喜好,有喜好就有弱點。”

“我勸你還是不要以己度人。”他卻不以為然,“想當年先帝在位時,曾欲將十六公主許給洛相,公主是何等的天香國色,卻也被他回絕了。邑州城內外又有多少豆蔻年華的千金為他害了相思病,可你們有聽說過他摘了哪一家的香花了?”

“是啊,”賀東林在旁邊撫須贊同,“倘若洛相真沒有弱點呢?”

“哼,這叫大水決堤、耗子鑽洞,沒有弱點,我們也可以製造出弱點來!”

“你想怎麼辦?”宓謙眯起眼。

“辦法我自然是有的。”閻合冷冷一笑,故意欲說還休,“只是合我自己一貫的喜好,撫台大人和賀知府可別嫌我的辦法下三濫……”

宓謙未聽先怕,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在心中千迴百轉地思量,“閻大人,他可是當朝右相,你、你千萬莫要把先前那些毒辣的手段使在他身上,否則……”

“否則那可是誅族之罪啊!”賀東林替他完結。

說罷,兩個人互望一眼,俱是又驚又懼。

閻合卻穩如泰山,緩緩地從懷中掏出一隻青花瓷的小瓶子,在兩人面前揚一揚,陰沉地含笑道:“這瓶子裏裝的可是好東西,只要溶一些在洛相的酒里,不用半個時辰,他就非要女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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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後,巡撫衙門的後院。

花廳有三面鏤空,暖風習習,當中已備下一桌上好的酒席。

宓謙和賀東林、閻合三人在花廳外的樹蔭下等候,輾轉踱步,各懷心思。

一小隊差役突然急匆匆趕來。

“稟大人,”為首的一人利落地對着宓謙單膝跪下,“屬下們已到各處查過了,也按大人的命令向各府縣宮衙打了招呼,鄰近各地衙門並無生面孔拜訪過,惟有臬台楊大人那裏……三日前去了一個陌生人。據臬台衙門的差役透露,那人年紀輕輕,俊雅得很,一看即是貴氣凌人,而且——”

閻合性急地打斷他,“而且什麼?”

差役忙接着稟告,“而且聽說他只帶了一個小丫頭、四個隨從,一連三日都借住在臬台府上,打從進去就沒再出來過,差役們都說,楊大人對他恭敬得很,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好,我看這就八九不離十了。”閻合聽完,眸中閃過幽幽一道光芒,轉頭和宓謙對望一眼。

他跨前一步,大聲嚷道:“快,拿本撫的官服和官帽來!”

賀東林從旁問:“撫台大人,是否讓下官們隨同一起去迎洛相?”

“不必。”宓謙擺手回絕他的提議,“這是蘇州境內,本撫身為一省的總憲,去迎奉洛相自在情理之中,你一個常州知府也去,算怎麼回事?”他戴上官帽,整裝完畢。又回頭叮囑他們,“賀大人、閻大人,煩請二位就在這裏等吧,不過本撫有言在先,若是把洛相請了來,你們也絕不可以現身。”

“這……”賀東林納悶地張開嘴。

“這個下官自然明白。”閻合態度坦然地冷冷一笑,“聖人云:君子不黨。我們三人各有所司,出現在一處難免令人起疑,若是被洛相看到,恐怕會落下一個‘朋黨’的猜忌。”

“嗯,本撫正是此意。”宓謙滿意地一撫須,轉身大踏步離去。

原本侍立在不遠處的兩隊差役起步小跑地跟隨在後,亦整齊劃一地出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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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大人,請——”宓謙必恭必敬地一路陪在貴客的右後方,延請入院。

穿過半月形的門洞,洛廷軒緩緩步入巡撫衙門的後院,邊走邊隨意打量四處,淡淡地提起,“我才在蘇州落腳不久,本是奉欽命來查案的,結果到宓大人的府上,實在叨擾了,不過你這園裏的景緻倒是不錯。”他停住腳,頗為讚賞地掃視了一圈,“這裏的佈局相當寬敞嘛。”

宓謙陪笑道;“是,下官這后固去年剛擴建了一番。右相大人,請——”

他邊說邊把洛相往花廳方向引去。

“去年冬至,下官家中失火,殃及四鄰,後院相鄰的幾戶人家乾脆都遷走了,下官便將他們的土地買下來,一併納入後園中。不過右相大人放心,下官絕不敢以權謀私,買地和修築園子的錢……都是從下官的俸祿餉銀里節省下來的。”

如此寬敞華美的園子,靠他區區幾百兩的俸祿怎麼夠用?這傢伙根本是睜着眼說瞎話!

身為當朝宰輔,洛廷軒自然不會輕信於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帶過。

依如今的世道,為官者私下斂財享受,已有漫山遍野之勢,要清查是絕無可能的工作,況且這次下江南主要是為了查蕭氏一案,其它的事,也就只能暫且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花廳中的酒席早已泛冷,宓謙忙命僕從把菜都撤下去重新上菜。事實上,那些窮人家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珍饈美味一旦被撤下,都被倒入了西面小院所養的大狼狗食盤中。

過了半晌,丫頭僕婦們重新端出一盤盤全新的熱菜。

“右相大人,您久居邑州,難得嘗嘗地道的江南菜,來,您一定要試試這道‘蜜汁火方’,這可是歷朝歷代出了名的淮揚菜!”宴席上僅有兩人落座,宓謙親自幫洛相倒酒夾菜。

“噢,還有這道‘清燉蟹粉獅子頭’……”堂堂巡撫大人殷勤地勸個不停,“這些肉丸都已腰在湯汁中久矣,不但丸子飽滿,一咬下去更是濃香撲鼻,嫩滑異常!”

“撫台大人,”見自己面前的碟子已堆越如小山高的美食佳肴,洛廷軒並不急着動筷,僅足淺啜了一口便放下酒杯,“我不說你也知道,皇上登基一載有餘,百廢待舉,正是亟需勵精圖治的時候,你們這些地方大宮若能體察聖意,愛民如子,代天子司牧一方,那遠比眼前這一桌酒菜更令我欣慰啊!”

“是是,這個下官自然明白!”宓謙夾菜的筷子卻仍沒停下。

他挽起官服的袖管,又忙着往一隻白玉小碗裏盛湯羹,活像是個跑堂的伺候在邊上。

一名僕從端上一道新菜。

宓謙忙指着菜盤介紹,“右相大人,這道乃是‘當歸醉蝦’,滋味也相當不錯。”

他這副巴結的模樣讓洛廷軒的內心忍不住直搖頭。

好不容易,終於賞臉嘗了幾口蜜汁火方和一品官翅,宓謙瞧在眼裏、喜在心頭,放下筷子和湯匙,伸手一擊掌,便有兩個穿着粉綠衣裳的少女從門洞后出來。

一左一右,俱是明媚美妍,嬌俏勝過春天裏最美的花朵!

左邊的少女白玉似的皓腕上端着黑漆托盤,上面有一隻白玉雕成的酒壺,熏風和淡光下,托盤和酒壺黑白分明,相得益彰。

“快,把杯中的殘酒倒了,替右相大人斟上這難得的佳釀!”

兩名少女乖巧地替兩人都換了新酒。

空氣中頓時散發出一股清幽但足可使人醺醉的酒香。

洛廷軒忍不住舉杯一聞,“這酒……”

宓謙忙討好地諂媚,“右相大人,這酒名叫‘錦波香’,實是千金難得的佳釀,下官有幸得到小小一壇,一直珍藏着,今日正好敬獻給右相大人品嘗。”

“錦波香?”嗅着撲鼻的酒香,他回味佳釀的名號。

“右相大人……覺得這酒怎麼樣?”宓謙此時倒真是人如其名,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年輕宰相。一臉謙卑。

“好,那我嘗嘗。”洛廷軒不疑有他,含笑一飲而盡。

豈料美酒落肚,他胸口隨着酒液滑過一股異樣的感覺,似余香回涌,馥郁芬芳,又似有焰火升騰,胸腹之間一陣灼熱,綿綿相延。

他感到奇怪,努力一定神,不敢再多喝。

“右相!右相……您這是怎麼啦?”宓謙突然吃驚地扔掉杯筷,繞過桌去扶住他。

洛廷軒被他攙扶着靠在桌邊,只覺頭腦昏沉、渾身發熱,說不出的難受。“好酒易醉,我恐怕是不勝酒力……”他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姿態有如玉山將傾。

宓謙向左右遞了個眼色,“來呀,右相大人醉了,快扶去清風閣里,讓他好好歇息。”

上來扶持的,正是方才那兩個送酒的少女。

美色和美酒不過一字之差,洛廷軒為官已有數載光陰,雖然昏沉,但心中仍自清明,掙扎着推開兩個似水嬌娃,向門外大聲喊着,“小菱、小菱,快進來,扶我回去!”

原本等在花廳外的小丫頭急忙跑進來,“相爺,怎麼好端端的就喝醉啦?”

“右相大人——”宓謙一臉愧疚地攔在前面,“都怪下官不識右相大人的酒性便急子呈獻佳釀,不過既然醉了,還請右相大人紆尊絳貴在下官的清風閣內暫作歇息吧,眼下再回臬台府,這一路奔波,右相大人可要受罪啊!”

小菱不敢插話,只睜着烏亮的大眼睛擔憂地瞅着她家相爺。

他卻決然地一擺手,“算了,我醉相不雅,不便在大人府衙中多做煩擾。”

說話間,洛廷軒體內的熾熱越盛,俊顏泛出如女兒般的暈紅,心頭那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感迴旋擴大,致使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連走了三四步,“小菱,快扶我回臬台府!”唉,這才得暈晃回去了。

原想路途不遠,加上低調行事,以致未乘自己的轎子來此,真是失算。

見他執意離去,宓謙也不敢強留,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出後院。

此時,閻合和賀東林從花廳的屏風后繞出。

“撫台大人怎麼不使計將他留住?”閻合皺緊眉,懊惱地搖頭,“洛相下留下來,我特地挑來的這兩個雛兒可就無用武之地了,原見的盤算豈不白白落空?”

“是啊,”賀東林跟着嘆息,“眼瞅着那合歡酒他都喝下去了……”

看着他們倆懊惱加指責的言詞神情,宓謙也不痛快了,恨恨地一甩袖,“哼!他是堂堂的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說要回臬台府,本撫能有什麼辦法?!”

“算了,亡羊補牢,猶未晚矣。”閻合細長的眼眸一眯,又計上心頭。

宓謙轉身看向他,“怎麼?”

閻合一臉肅然,冷冷地道:“請撫台大人儘速派人一路跟蹤,合歡散的效力即刻便要發作。”他往旁邊看了一眼,“洛相即便不享用我這兩個雛兒,總是要女人的……”說著,他狠狠地一握手,神情冷鷙得無以復加,“只要他碰了不相干的女人,攥進手裏就是咱們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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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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