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病得形銷骨立,鎮日都只能窩在這破敗的房間裏,連親娘都很少來看,頂多派個下人,照三餐來顧着她的吃喝,但每次那個下人來,總用帕子把口鼻包得嚴嚴實實,看着她的眼神充滿嫌惡,彷佛她是什麽可怕的穢物。
她每天唯一期待的,就是看到放在窗台上的無名野花。
陳蓁蓁把枕頭下的枯花拿出來,放在胸口。
那是妹妹采來的。
妹妹跟她同母異父,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雖然整個陳家的人都看不起她這個私生女,但懵懂無知的妹妹還是將她當做姊姊看待。
妹妹在附近玩的時候,偶爾會采來小花放在她的窗台上。
也許這只是妹妹的無心之舉,卻是她生病以來,從所謂的親人身上得到的唯一溫暖,這點溫暖隨着她被病魔侵蝕得越來越弱的身體而逐漸放大,她知道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也絕不會忘記這樣的感動。
可幾天前大人們發現妹妹偷跑到這邊,把她罵了一頓,之後她就再也沒來過了。
不過陳蓁蓁仍抱持着希望,眼巴巴地盯着窗檯,不肯輕易闔上眼。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她頓時心裏一喜,可在聽到來人的聲音後,面色一沉,因為不是妹妹。
「那丫頭,一臉倔樣,真是怎麽看怎麽惹人煩,狐媚的模樣,像足了她那個戲子爹,要是真這樣一直把她養在家中,那些不懂事的小子們萬一被這狐媚子給勾搭上,犯下了醜事,那可怎麽了得?」
這尖銳傷人的話語,似是就在陳蓁蓁耳邊響起,一字不漏地刻在心版,蔓延成苦澀和委屈。
這幾日她病得更重了,她重重咳了幾聲,喉口湧上腥甜,像是有利器刮掏着她的喉嚨,刺痛尖銳,她控制不住手足顫抖,想要反駁對方,卻發不出聲音。
隔着窗紗的兩名婦人,根本不管床上的女孩會不會聽見,逕自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哼,死了倒也乾脆,活着還要拖累人,孽種就是孽種,瞧,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收了她。」
「可不是,她娘早年跟戲子跑了,被人玩成殘花敗柳,帶了她這個拖油瓶活不下去,灰頭土臉的跑回家,到處下跪認錯,家人好不容易才肯接納她們。」
「呸!她沒回來幾天就跟劉大管家勾搭上了,就像是沒人要、嫁不出去似的,酒席都不擺,磕了幾個頭就抬進了門,以前做小姐時,高不可攀,這會兒沒了身分,自己也就作踐自己了。」
隨即嘰嘰咕咕的一陣調笑。
「她那個二姑娘劉嬌生下來時,沒足十個月吧?」這人說完,又是一陣不懷好意的竊笑。「兩人沒成親前就手腳不乾凈了。」
「說不準……這女人本來就沒名節,還說不好是誰的種呢!」
躺在榻上的陳蓁蓁雙手緊握成拳,她看到茶几上有個殘缺的水杯,想要拿起來往地上砸,警告她們別再說了,然而她死命伸直了手,試了好幾次,卻都碰不到。
「閨女是個孽種,娘也沒個娘樣,我聽說,他們兩口子打算把她送出去,任她自生自滅呢!」
「不會吧,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呀!」
「哎,人心都是偏的,你看她成天對着自己的二女兒喜笑顏開,哪裏跟大女兒親近過啊?我聽說她也很後悔,恨不得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孩子,說是看到她,就會想起自己年輕時做的蠢事。」
鏗—鏘—突然從房內傳來一陣東西墜地破碎的聲響,讓碎嘴的兩名婦人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名婦人率先道:「她娘都不管她,我們也別多管閑事,聽說病得厲害,好心來探她,還使性子,嗉,走走走,瘟神住的地方,乾凈不了,別到時也染上什麽晦氣……」
說話間,兩個女人走遠了。
陳蓁蓁從榻上跌了下來,膝蓋被滿地的碎片扎破,鮮血直流。
她軟倒在地上,努力抬起臉,屋外淅瀝瀝下着雨,她這間房本來就不通風,窗戶很小很高,窗紙被雨水浸透,變成薄薄的一層,她就這樣維持着仰望的姿勢,直到淚水流乾。
天色好黑好黑,電閃雷鳴,她很怕,好想躲進娘的懷抱,可是……
自從她跟着娘回到陳家,隨娘改姓了陳,便再也沒有見過娘的笑臉,更別提被娘溫暖地抱在懷中入睡了。
娘嫁給了家裏的下人,被別人看不起,她仍然愛着娘,她還記得小時候娘是多麽疼她,娘是因為太恨爹了,才會不想看到她,因為她和爹長得極像。
後來娘生了小妹妹,她那麽可愛、那麽小,她也很喜歡,可娘不讓她去她和繼父住的屋子,她就乖巧地等在這裏,等着娘一個月一次的探望,可是娘總是坐不到一個時辰,便說要照顧小妹妹就走了。
有一次,她忍不住對娘和妹妹的思念,偷偷跑到他們住的院子,想着只要偷偷看她們一眼就滿足了。
可當她看到娘漾着溫柔的笑,逗着在地上跑跳玩耍的妹妹,幸福地依偎在繼父懷中,她的心也不知道為什麽,痛得厲害。
她在那裏傻傻地站了一天,直到華燈初上,腿都站僵了,後來她還聞到從屋內傳來熟悉的菜香味,那是她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嚐到過的,娘親手做的菜。
這時候,她終於知道,在這個家裏,她是多餘的。
這個認知,並沒有打垮她,比起做個孤兒,她更希望得到親人的愛。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算那個拋棄了她和娘的親爹,她僅有的親人,就只剩下娘和妹妹了,她曾發過誓,她要靠自己的努力,讓娘揚眉吐氣,再不讓陳家人瞧不起,所以她如饑似渴地偷師學醫。
可是現在……
娘真的不要她了嗎?那兩個女人說的是真的嗎?
她一直以為娘不敢跟她太過接近,是怕惹來別人非議,可是她已經病很久了,而且病得這麽厲害,娘卻根本沒來看過她。
時間無情地流逝,陳蓁蓁就這樣在地上躺了一夜,她的病越來越重,她卻不敢睡,眼睛張得大大的。
她總是幻想,娘在下一刻就出現在門口,看到她現在的樣子,肯定好心痛,會像抱着生病的妹妹那樣抱着她,會對她像以前那樣溫柔。
她又痛又困又餓,整個人輕飄飄的,彷佛飄浮在半空中,連膝蓋傷口的刺痛都感覺不到了,接着她覺得呼吸困難,眼前開始冒着白光,視線越來越模糊,心跳聲轟隆隆地擊打着耳膜,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她看到娘的身影,娘的眼中似乎流露出為難的神色,也許還有那麽點不舍和可憐?
陳蓁蓁充滿希冀的雙眼,可憐巴巴地看着娘,卻只聽見她從嘴中說出讓她心冷到極點的話—
「蓁蓁,他們怕你的病會傳染,所以你必須搬出去,不過你別怕,娘以後會常常去看你,還會給你錢……」
「三妹,你別羅唆那麽多了,人能不能活還是個問題呢,趕緊讓人用席子裹出去吧,咱們雖是醫藥世家,但這個病,是大羅神仙都救不起的,萬一傳染開了,讓官府封了宅子,對我們生意也有影響。」
不!陳蓁蓁雙眼含淚地看着娘親,可娘親卻別開臉去,她試圖請求,卻發不出聲音,內心的悲憤,讓她拚着僅有的力氣掙紮起來。
可一個小姑娘,哪裏掙得過幾個男人,她被扔到了安濟坊,自生自滅。
幸虧,她後來遇到了師傅。
師傅對她,命同再造,不但將自己一身醫術和藥材藥理知識傳給了她,還資助她成立了藥鋪,在一個叫買賣城的地方落地生根,成長壯大。
當時的她,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着活了下來。
雖然她的娘偶爾會來看看她,也會塞些銀子給她,但她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去信任和愛一個人了。
因為她怕付出真心之後,緊隨而來的就是拋棄和背叛,所以,她緊緊鎖上心門,任誰都不能輕易破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