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果然言出必行。自那以後,她從沒需要再殺一個人,他也不曾交代她那樣的任務。
雖然他總愛多管閑事,雖然不少人找他麻煩,雖然試圖取他性命的刺客來了一個又一個,但他總是命她打發那些人離開即可,太過陰惡的,頂多廢其武功,給對方一個教訓。
他不像師父,師父總是教她一出手就得見血,他卻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是個……很奇怪的主子。
真的很奇怪。
紅蓮悄然起身,不知不覺來到床前,凝視睡在榻上的溫行浪。
他的睡顏很安詳,不似平日嘴角總勾着莫名其妙的笑,他膚色白皙,五官分明,黑松老說這個主子長得太俊俏,怪不得迷倒一堆姑娘。
他自己也頗以“美貌”自豪。
他真的很美嗎?
紅蓮微微蹙眉,研究着,不得不承認他長得的確很賞心悅目。
她不曉得那樣算不算得上是“美”,可至少很好看,好看到她就算站在床邊看他一夜,似乎也不會厭倦。
她怔怔地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濃密的眼睫忽地顫了顫,揚起。
兩束清亮的眼神射向她。
她驀地心跳一停。
“你看什麼?”他沙啞地問。
她愣住,答不出來。
是啊,她在看什麼?
“看得那麼入迷,該不會喜歡上我了吧?”他坐起身,玩笑地說道,黑眸炯炯。
喜歡?她從來不曉得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紅蓮眨眨眼。“我沒入迷。”不自覺地爭辯。
“真的沒有嗎?”他笑問,坐在床上擁着被的模樣可愛得像個孩子。“承認吧,紅蓮,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俊?”
俊又怎樣?
她橫他一眼。“男人不該那麼在意自己的容貌。”
“你又要說我不像個男人了!”他嘆息。
“本來就是。”男人應當是英雄氣概,怎能像一般女兒家婆婆媽媽地介意自己的外貌?
“你也不像個女人啊!”彷彿看透她的思緒,他笑道。“女人有像你這樣,完全不懂得如何打扮的嗎?”
她瞪他。“我是劍客。”鄭重聲明。
“所以呢?”
“劍客只需精練劍術即可,劍客最重要的,只是手上這把劍。”
“也就是說,不需要為穿着打扮費心嗎?”他朗笑,灼亮的眼打量她全身。“幸虧你跟的主子是我,若不是我還記着給你做上幾套漂亮衣裳,恐怕你連麻布袋都可以穿在身上了。”
他這意思,是嘲笑她嗎?紅蓮不悅地顰眉。
“現在幾更了?”知她不快,溫行浪識相地轉開話題。
“過三更了。”
“那你怎麼還不睡?睡不着嗎?”
她不答。“主子快繼續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那你呢?”
“等你睡下,我也就睡了。”
“嗯。”溫行浪頷首,卻沒躺下,反而下榻,閑閑為自己斟一杯茶,一面啜飲,一面來到外間。
外間除了桌椅,還擺了另一張窄小的床榻,這床比不上裏間那張柔軟,硬邦邦的,是專給隨從侍女睡的。
為了保護他,紅蓮一向和他同房,他睡裏間,她睡外間,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她立時便能察覺。
在家裏是這樣,出外行走江湖也是這樣。
“今晚我就睡這張床吧!”他忽地朗聲宣佈,在硬床上坐下。
她訝然不解。“為什麼?”
“我總覺得不太安心。”
“不安心?”
“傍晚那個挾持我的傢伙雖然讓你給打發了,可我總擔心他另有同夥,萬一他們找上門來,總是不妙。”溫行浪眼珠滴溜溜地轉。“不如今夜我們換床睡,那些搶匪賊人肯定料想不到我這個主子會睡在下人榻上,就算想暗殺我,一時也不會得手。”
“也就是說,讓我充當你的替死鬼?”紅蓮猜測他的主意。
“不錯,就是這樣!”他讚賞地拍手。“不愧是我的紅蓮,夠聰明。”
“我明白了。”紅蓮點頭,雖無異議,心下卻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她這個主子,真的很怕死。
“你快進裏間睡吧!”溫行浪催促。“記得把簾帳放下來,免得賊人一眼就認出躺在床上的不是我。”
“知道了。”
目送她進了裏間,躺上床,他才跟着躺下。
調整了下硬如石塊的枕頭,拉上略帶霉味的被子,溫行浪不免有些自憐。這床躺起來……果真很不舒服啊!
在家裏,他還可以在裏間外間都擺上同樣柔軟好睡的床榻,但在這鄉野客棧,可就沒法如此要求,只好將就了。
他閉上眼,耳朵卻豎起,聽見她窸窸窣窣地上床,輕輕放下簾帳,然後,寂靜無聲。
他靜靜地等了將近半個時辰。
睡著了嗎?
他尋思,嘴角淡淡挑起。
這幾年,她睡得好多了,不像剛來到他身邊的時候,總在惡夢中驚醒,無法真正深眠。
害他也常常跟着睡不好。
現在好多了,太好了……
他朦朧地想,慢慢地,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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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溫行浪剛回朝陽門,還沒能坐下喝杯茶歇會兒,便被掌門人,也就是他的父親溫亭給召進議事廳。
“你終於捨得回來啦?”
見到么兒,溫亭臉色不甚好看,一開口便是一頓數落,說他年紀也不小了,卻是整天胡鬧,正事也不幹。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又有多少人找上朝陽門來,想搶我們的天干劍?”
“我知道啊。”溫行浪笑嘻嘻地點頭,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態。“可我留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有大哥、二哥在,就夠了吧?”
“你的意思是,咱們朝陽門生死存活,都不干你的事了?”
有那麼嚴重嗎?
溫行浪挑眉。“不過是一把劍——”
“什麼只是一把劍?”溫亭怒氣沖沖地斥責道。“這把劍關係的可是武林的將來!你知道多少人想習得乾坤劍法?多少人覬覦武林盟主的位子?你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本來就不關他的事啊。
“我身子不好,也學不來武功,這把劍反正是輪不到我來使的。”溫行浪頓了頓,俊眸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兩位兄長。“倒是大哥、二哥,早就過了該娶親的年紀了,爹不如早早決定究竟是誰該繼承天干劍,娶明月宮的的月姬為妻。”
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聽的人卻是大為震動,溫行風、行雲兩兄弟互相瞧對方一眼,目光皆是警醒。
“你這麼說,是對繼承天干劍完全沒興趣了?”溫亭冷哼。
“就算有興趣又如何?”他聳聳肩。“我又不會使劍。”
“你、你這不上進的小子!真是氣死我了!”溫亭氣得吹鬍子瞪眼。
溫行風上前一步。“爹,三弟志不在此,您就彆強逼他了。”
“是啊。”溫行雲也搭腔。“朝陽門和天干劍有我跟大哥來守護,也夠了。”
溫亭不吭聲,鐵青着臉。
溫行風目光一閃。“爹,三弟說的對,這天干劍的歸屬老懸在那兒也不是辦法,爹是否應該儘早決定由誰來繼承?”
“這個……”溫亭很明顯地陷入猶豫。
“若是爹說一句,這劍就由大哥來繼承,兒子絕不多說半句話!”溫行雲豪氣地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但他這保證,卻一點也沒讓溫行風寬心,銳利地瞥他一眼。“我也是,若是爹認為二弟才是繼承的最佳人選,我也沒話說。”
溫亭看在眼裏,也知道這兩兄弟表面和氣相讓,實則龍爭虎鬥,他擰眉,暗暗尋思。
他這兩個兒子,一溫文,一豪邁,卻是同樣優秀,武功志氣都不相上下。
照理說,他早該選定其中一位傳掌門之位及鎮門之寶,但……
他複雜地望向一旁看好戲的么兒,胸口一把怒火又熊熊燒起來。
“爹,不如辦一場比試如何?”偏這不肖子還興緻勃勃地提議。“看大哥二哥誰的本領更高,勝者得劍。”
“不錯!”溫行風、行雲兩兄弟聽了,都是眼眸一亮,躍躍欲試。
溫亭眼角一抽,揮揮手。“該怎麼做,我心裏自然有數,你們都先退下吧!”還是延宕着不肯做決定。
溫行浪聳聳肩。他是無所謂啦,不過兩個哥哥已經等得快失去耐心,瞧他們,額頭都冒青筋了。
他躬身告退,不欲蹚這渾水,早早閃人為妙。
踏出議事廳,紅蓮侍立在廊下等他,默默跟着他穿過游廊亭閣,回到他居住的院落。
他在池邊停下,看水中魚兒悠遊。
紅蓮靜靜注視他。
“你有話想問?”他微微一笑,早覺得她目光奇特。
“嗯。”紅蓮也不否認,單刀直入。“你為什麼不爭?”
“爭什麼?”
“天干劍。”
“我為什麼要爭?”他不答反問。
她一窒,半晌,方尋回嗓音。“你不想學乾坤劍法嗎?”
“學那幹麼?”
她又是一窒。“我聽黑松說,二十年前,曾有一對夫婦滅震江湖,他們各執天干劍及地坤劍,雙劍合璧,所向無敵。後來兩人鬧翻了,一個成立朝陽門,一個回到明月宮,乾坤劍法就此在江湖銷聲匿跡——那個創建朝陽門的男人,就是你爹的師兄,五年後,他將掌門之位傳給你爹,從此不知所蹤。”
“小黑那小子,原來沒事就在你耳邊碎碎念這些武林軼聞啊?”溫行浪淡淡地笑,對紅蓮的提問不置可否。
“那個回到明月宮的女人,後來接任明月宮主。她立下規矩,只要有哪位持有天干劍的年輕人能過她三關考驗,她就將聖女月姬許給他,傳兩人乾坤劍法。”
“小黑整天糊裏糊塗的,對這些江湖典故倒是記得清楚!”溫行浪語帶嘲弄。
“江湖上還傳言,能學到乾坤劍法的人,結合明月宮現在如日中天的勢力,很有可能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
“是有這麼一說。”溫行浪好整以暇地搖扇。
紅蓮深刻地望他。“我瞧掌門老爺的意思,似乎很希望你也能加入競爭天干劍。”
“嗯,好像是那樣。”溫行浪不否認。
“既然老爺對你有此期待,難道你一點也不想回應嗎?”
“我回應什麼啊?我又不會使劍。”
“我可以教你。”
“我不是學武的材料。”
“沒有人天生是學什麼的材料。”
“我身子太差。”
“你現在已經好多了!”她不覺拉高嗓音。“就因為你體質文弱,才更應該練武強身。”
“你那麼激動幹麼?”他奇怪地瞅着她。“我學不學武,有什麼關係嗎?”
“我——”紅蓮愕然無語。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激動。
或許是因為她實在看不過去吧?一個出身武家的少爺,卻絲毫不會武功,還經常拿自己的體弱多病做借口,他一點都不覺得恥辱嗎?
“你為什麼那麼想我去爭天干劍?”溫行浪繼續逼問。“你很想見到我迎娶明月宮的月姬嗎?”
迎娶月姬?紅蓮愣住。
對啊,她怎麼忘了呢?若是他真的繼承了天干劍,自然下一步就是娶那位聖女月姬了。
“其實要我去娶那個月姬,我倒是不反對啦,聽說她有沉魚落雁之貌,又聰明多才,這兩年盤據天山的邪王幾次想要擴張勢力,都讓她用計破壞了,真是個了不得的奇女子。”
奇女子……嗎?
聽着溫行浪對另一個女人滿口誇讚,紅蓮只覺喉間酸澀,似噙着個東西。
“怎麼啦?紅蓮。”溫行浪忽然湊過來,打量她。“你臉色好像有點蒼白?”
“我沒有!”她直覺後退一步,避開他深邃的目光——他那雙眼,看得她連呼吸都有點不對勁了。
“是不是肚子又餓了?”他關懷地問。“唉,我早說了,你光吃素,不吃葷,身於會撐不住啊!”
“我不餓。”她否認,臉頰微熱。
他卻不理會,逕自招手喚來一個路過的丫鬟,吩咐廚房儘快擺飯上菜。
“對了,你說我們今天把飯擺在涼亭里如何?吃吃菜、喝喝酒,還可以賞賞月亮,豈不快哉?”
紅蓮不可思議地注視他爽朗的笑顏。
他的生活里,難道就只挂念着吃飯喝酒、吟風賞月這等小事嗎?真是一點出息也沒有!
但不知怎地,她忽然覺得緊窒的胸口舒坦多了。
他不想跟兄長爭,那就別爭了,不想學乾坤劍法,不去娶那個月姬,也……很好啊。
“三少爺、三少爺!”
急促的叫喚拉回紅蓮迷濛的思緒,她跟着溫行浪一起回頭,只見黑松捧着幾個捲軸,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來得正好!”溫行浪笑着拍他的肩。“小黑,晚上咱們一起喝酒賞月。”
“喝酒賞月?”黑松愣了愣,半晌,無奈地嘆息。“三少爺,賞月是不錯啦,不過您可不可以別再那麼叫我了。”
“怎麼叫你?”溫行浪刻意裝傻。
“就‘小黑’啊!”黑松撇嘴。“我已經跟您提過好幾回了,麻煩請叫我‘黑松’就好。”
“可叫‘小黑’比較親切啊。”
“又不是在叫狗!”黑松不平地嘟囔。“您不曉得,每回您這麼叫我,聽見的人都在肚子裏暗笑呢!”
“是嗎?”溫行浪揚眉,轉向紅蓮。“你覺得好笑嗎?紅蓮。”
她搖頭。
“紅蓮不算啦!”黑松哇哇叫地抗議。“她這女人怪得很,根本跟平常人不一樣,怎能了解我的痛苦?”
紅蓮秀眉一蹙。
她是個很怪的女人嗎?
“真有那麼痛苦嗎?小黑。”溫行浪故意又喊一聲。
“三少爺!”黑松苦着臉。
溫行浪呵呵笑。“好吧,我答應你,頂多以後不在別人面前那麼叫你。”玩夠了貼身跟班,目光落向他懷裏的捲軸。“那是什麼?”
“是大少爺要我送來給您的,是江南一個名畫師的畫,大少爺說您可以挑喜歡的留下來。”
“是大哥要送我的嗎?”溫行浪眸光一閃。
大哥行事果然周全,知道他喜愛書畫,便經常送來這些禮物,比起少根筋的二哥,細心多了。
當然他很明白,大哥如此做有其深刻的用意……
“把畫拿來我瞧瞧吧!”說著,他率先走上涼亭,命黑松在石桌上一一攤開畫卷。
幾幅畫軸,有花鳥也有山水,都是栩栩如生,添一筆太多,減一筆太少,顯見繪者不凡的功力。
“不錯嘛!”溫行浪喜上眉梢。“紅蓮,你說哪一幅好?”
問她?
紅蓮愣了愣,目光猶豫地掃過幾幅畫。“我看都不錯。”
“總有特別喜歡的吧?你喜歡哪一幅?”
都一樣啊。在她看來,這些畫並無任何高下之分,也說不上自己特別中意哪幅。
“你挑不出來?”溫行浪頓了頓,忽地敲扇朗笑。“噯,我怎麼就忘了呢?你根本沒什麼眼力,哪裏說得出喜歡哪一幅?”
他隨手揀起一卷墨竹、一卷山水。“就這兩幅吧!其他的你幫我送回去給大哥,順便替我跟他道謝。”
“是。”黑松領命,巴巴地又捧着剩下的畫軸離開了。
紅蓮目送他匆匆的背影,又瞧了瞧桌上被溫行浪留下來的兩幅畫,胸口空空的,嗓音澀澀揚起。
“如果是月姬,大概會懂得該挑哪幅畫吧。”
“什麼?”溫行浪愣了下。“你說月姬?怎麼會突然提起她來了?”
“你不是說她聰明多才嗎?那麼才貌兼備的姑娘,肯定懂得欣賞了。”她低聲道,眼睫垂落。
他凝望她,半晌,心口驀地柔軟。“紅蓮,你該不會是吃味了吧?”
“什麼?”她驚愕地揚眸。“我幹麼要吃味?”
對呀,為什麼呢?
他不答腔,收回定在她臉蛋的目光,悄悄地抿唇,看着畫的眼一閃一閃,亮着微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