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狂暴的火焰里,站着一個更狂暴的少年。

他瘋了,來去如鬼魅,手刃風雲庄數十條人命。

待她趕到,只能無助地目睹他刺破最後一個人的咽喉,那人在火焰中慘叫,哀號聲震耳欲聾。

恐懼攫住她,她呆立原地。

“你來了啊。”他發現她,轉過身來,朝她扯開笑容,極其扭曲、極其怪異的笑容。

“你……是你殺了他們?”她顫聲問。

“是啊,是我殺了他們!”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我替你殺光了這些人,完成那個女人的遺願!哈哈——你開心嗎?很感激我吧?”

“我……”她說不出話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縱聲狂笑。“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逼你做殺人武器了,都結束了,哈哈!都結束了!”

語落,他忽地往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大火燒得最旺之處。

“你做什麼?!”她嘶聲喊。

他不回答,逕自走進火焰里,火舌吻上他的身、他的臉,他在熊熊火焰里,折磨着自己。

某個奇異的感受,掐住她喉嚨,她好想喊,卻喊不出來,嗓子啞了,眼眸好酸好酸。

地矇矓地目送他,走出火焰,走向一個絕望、未知之地……

紅蓮驚喘着從夢中醒來。

鬢髮讓冷汗浸濕了,臉頰亦爬滿了淚痕。

“你怎麼了?紅蓮,又作惡夢了嗎?”溫柔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揚起。

她眨眨眼,看見一張微微揪着眉宇、滿蘊關懷的俊臉。

“是……你。”

“是我。”溫行浪低語,伸手替她拭乾頰畔淚痕。“你哭了,那惡夢很可怕嗎?”

她茫然坐起身。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搓摩着她,好似要把暖意送進她全身上下,送進她心房裏。

而她,看着那溫暖的、好看的大手,喉間忽地湧上一股酸意,她哽咽着,放聲大哭。

她不停地哭着,每一聲,都是無窮悲哀,每一聲,都是無盡懊悔,每一聲都似在泣血。

溫行浪無助地望着她,只覺一顆心幾乎要被她扯碎。

自從她十一歲跟在他身邊開始,他不曾見過她如此哭泣。他曾以為她不懂得哭,現在才知她不是不懂,只是始終壓抑着。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葬,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心底最深處,她不哭,是因為她不曉得如何將這些痛苦或委屈挖出來。

而今,她終於願意將一切陰暗與不堪,都攤在他面前了……

“邪王……就是那個少年,是他,殺了風雲庄所有的人……”她抽噎着,將多年來糾纏自己的夢魘對他傾訴。“雖然動手的人是他,可是我覺得兇手……其實是我。”

所以那時他問她是不是她下的手,她才會那麼茫然又迷惘吧?

溫行浪胸口擰着,完全能感受紅蓮心中極度的痛楚,他心疼地將她攬進自己懷裏,像哄着孩童似地拍撫着她。

她偎在他懷裏,心神卻仍困在過往的回憶里。“其實我師父,就是他的親生娘。”

“什麼?”溫行浪一驚。“原來你師父是女的?”

“是。”她點頭,瞳眸無神,“而他的師父,據說就是我爹。”

他又是一震。

“聽說他們倆,原本是一對情人,可是後來反目成仇,各自嫁娶,又殺了彼此的妻與夫,劫走彼此的孩子。”

“也就是說,他們彼此把對方的孩子教養長大,又分別把你們訓練成殺手?”溫行浪約莫猜出端倪,臉色別白。

“不錯。”紅蓮證實他的猜測。“我本來一直不曉得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邪王找上門來,跟我師父攤牌。他要我師父放我離開,我師父堅持不肯,還說這是一場比試,他們要比比看誰訓練出的兵器更厲害。”

“什麼?!”溫行浪低咆,勃然大怒。這世上怎能有這等沒良心的父母?

“他聽我師父那麼說,整個人發狂,後來……他就……”她驀地一頓,身子一陣顫慄。

他連忙更擁緊她。“是他殺了你師父嗎?”

她沉默半晌,才僵硬地點頭。

從小被教養成冷血殺手,又親手弒母,怪不得邪王會長成那麼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了。

溫行浪悄然嘆息,垂下頭,注視懷裏面容雪白的女子,一腔柔情在胸口纏綿。“紅蓮,你受苦了。”

“若是當年我沒遇到你,或許現在也會變得跟他一樣吧。”她震顫地揪住他衣襟,仰望他的眼眸霧蒙蒙的,又是傷感,又是甜蜜。“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我也很高興。”他微笑,俯下頭,俊頰與她臉頰相貼。

“你知道嗎?”她幽幽傾吐。“那時候你跟我說,我以後再也不用殺人了,我……我真的好激動,我終於可以……活得像一個人。”

“傻瓜,你本來就是個人啊!”他輕嘆,方唇愛憐地吻上她彎彎的眼睫。

她幸福地迎接他的吻。

兩人溫存片刻,她忽然嘆息。

“我很幸運,可是他卻太不幸。”

溫行浪淡淡牽唇。“也不能說完全不幸。至少他還有聖女。”

紅蓮一怔。“什麼意思?”

“我不是跟你說過,這場婚禮是假的嗎?其實目的就是為了引出邪王。”

為了引出邪王?

她蹙眉。“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一開始我也不曉得,原來月姬早在兩個月前就被邪王擄走了,而且邪王還命人投帖給明月宮主,說月姬已經是他的人,只差一場公開儀式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要娶月姬?”紅蓮愕然。

“不錯。”溫行浪笑着點頭。“冷宮主收到這封信,氣得不得了,正好我來了,她便要我跟她學乾坤劍法,一起去天山救人。我跟她說,與其去天山碰壁,不如辦一場假婚禮,把邪王引過來。”他頓了頓。“我想他既然宣稱月姬是他的人,一定無法忍受我這個冒牌相公在江湖上招搖撞騙。”

“所以你們才策劃了這場婚禮?”

“嗯。”他低頭又親了親她的唇。“其實我本來就沒想娶月姬,我答應師父來求親只是緩兵之計,一方面是讓齊非能把你帶到安全之處藏好,另一方面,我打算親自跟冷宮主說明我的苦衷,順便看能不能撮合她跟師父和好如初。”

“原來你是這麼打算的。”她幽怨地瞥他一眼。“為什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你真的要娶她呢!”

“因為我怕告訴你實話后,你就不肯乖乖跟齊非走了。”他捏捏她鼻子。“沒想到那傢伙還是把你帶來明月宮,也不怕你遭遇危險……哼,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他算清楚。”

“你別怪他,是我自己堅持來找你。”她急忙解釋。

“因為你捨不得我去娶別的女人,對嗎?”他嘻嘻笑,眼神燦亮,言語中頗為洋洋得意。

她芳心一跳,羞澀地垂眸,不敢看他。

“其實你很喜歡我,對吧?紅蓮。”他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不回答,顧左右而言它。“你還沒說完呢!你不是說這場婚禮是為了引出邪王嗎?那後來呢?發生什麼事了?”

當時在大廳上認出邪王就是她夢中少年後,她便因大受打擊而暈去,之後的發展她完全不知。

“後來發生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把天干劍交給及時趕到的師父,就急着找齊非為你診治療傷去了。”他一頓。“不過我聽說,邪王受到武林人士圍攻,最後是月姬替他擋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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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月姬情況如何?”

入夜後,紅蓮因疲倦而睡去,溫行浪守護着她,直到三更,才悄悄離開房間,找到好友齊非。

他眼皮浮腫,已經一日一夜未眠。

“情況很不妙,傷口穿透內臟,刀上又餵了劇毒,性命堪憂。”

“這麼嚴重?連你這個狂醫都束手無策?”

“我暫時用千年老參替她續住性命,不過那毒一日未解,她就一日離不開鬼門關,若是七日不得解,那就……”

齊非沒說下去,但溫行浪明白他的意思。

“看來情況很棘手。”

“棘手的還在後頭呢!”齊非大嘆。“你知道那個邪王跟我說什麼嗎?若是我救不了月姬,他就要殺盡天下人陪葬。”

溫行浪一愣,片刻,嘴角嘲諷一牽。“怪不得你臉色會這麼難看了,你怕自己小命不保吧?”

齊非白他一眼。“我固然活不了,你也別想苟活——你沒聽他說是天下人嗎?連你那朵心愛的紅蓮也別想逃過!”

“放心吧!就算他武功絕頂蓋世,也無法真的殺盡天下人。”

“我可不敢如此樂觀。”齊非冷諷。

兩個男人一面談論,一面往庭院走去,月色暈沈,涼亭里似有一道黑色人影晃動。

“好像是邪王。”齊非低語。

“是嗎?”溫行浪也識相地放低音量。

抓狂的野獸,誰都惹不起,他們最好還是遠離為妙。

兩人默契地互看一眼,正想悄悄閃人時,忽聽到一聲短促的抽氣。

只見涼亭里那個男人,將拳頭咬在嘴裏,肩膀微微地上下搖晃。

兩人呆住。

“喂,那傢伙……該不會在哭吧?”齊非不敢相信地問。

“嗯,好像是。”

兩人又互瞧一眼,然後同時轉身,宛若看見什麼不該看的秘密,急急抽腿,落荒而逃。

“非少,看來你非治好月姬不可,否則我們誰也別想活命。”溫行浪提醒好友。

“這還用你說嗎?唉,我歹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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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擔心月姬性命不保,邪王會當場掀起腥風血雨,另一方面卻又擔心月姬保住性命,師父再次異想天開逼迫自己娶她,溫行浪左右思量,決定還是趁早護着紅蓮安全離開為妙。

確定她傷勢無礙后,他雇了一輛車,兩人於清晨悄悄離開明月宮。

出了山谷,眼前豁然開朗,原野如茵,景色宜人。

溫行浪掀開車簾,讓紅蓮深深呼吸新鮮空氣。

“傷口還痛嗎?”他微笑看她神清氣爽的表情,柔聲問道。

她搖頭。“好多了。”頓了頓,遲疑地望向他。“對了,我們這樣不告而別,好嗎?”

“當然好啦!”他不以為意地笑道。“總比被無端端牽扯進風暴里好。你也知道,邪王撂下狠話了,若是非少治不好月姬,就要殺盡天下人為她陪葬——我可不想白白死在他手下。”

“就算那樣,我們也不該離開啊!”她仍是不安。“你的好友跟師父都還留在明月宮呢!”

“放心吧,師父跟冷宮主乾坤雙劍合璧,邪王奈何不了他們的。”

“那齊公子呢?”

“他那人什麼優點沒有,就逃命最快,不必替他瞎操心。”溫行浪半嘲弄,星眸燦然生光。

紅蓮凝睇他,片刻,輕輕嘆息。“你啊!”

“怎樣?”

還是一樣貪生怕死。

她瞅着他,說不上胸臆是何滋味。“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會不會武,你的劍法當真比我高強嗎?”

“怎麼?到現在你還懷疑啊?”他不滿地擰眉。“我可是兩次救了你性命呢!”

“我知道啊。”她頷首,又是一聲嘆息。

有那麼無奈嗎?

溫行浪懊惱地瞪她。“看來你還是很瞧不起我。”上回遭她不屑一哼,痛感仍在心內猶存。“說實在的,我很懷疑。”

“懷疑什麼?”

“你喜歡的人,究竟是那個無名大俠呢?還是我?”忿忿吐出盤旋心頭許久的鬱悶。

她卻不懂。“不都是同一個人?”

“不一樣!”他聲明。“他是他,我是我。”

“我不明白。”

見她一副迷惑的神情,他更惱了,悶悶地撇嘴。“總而言之,他在你心裏是英雄,而我就是狗熊,對吧?”

英雄?狗熊?

紅蓮怔忡,半晌,驀地領悟。“你這是在吃自己的乾醋?”

“哼!”他彆扭地別過頭。

她好笑地望他,一股說不出的溫柔滿滿地佔領心房。

她握住他的大手。“我說過了,我很高興當年能遇見你,那個你,可只是個嬌嬌的公子哥。”

“所以你才會那麼瞧不起我。”他還是鬱悶。

“我沒有瞧不起你。”她澄清,臉頰莫名地發熱。“我……我覺得你很好,你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

“溫暖?”

“嗯,就好像洗熱水澡一樣。”

什麼?把他比擬成洗澡水?

溫行浪眼角抽搐,也不知該笑該哭,是喜或悲。

她甜甜一笑。“我本來有點受不了你,因為你總是愛管我,可是後來我明白了,其實我很樂意你那麼管我。”

“喔?”

“因為……”她牽起他的手,讓他掌心遮住自己的眼。“那是一種關心,對吧?我喜歡你那樣的關心。”

他胸口一震,看她暈紅着臉,眼睛躲在他手裏,那甜蜜蜜又害羞的模樣,教他心動不已。

“紅蓮。”他驀地展臂擁緊她,好想將她整個人收在自己心口。“你要不要聽我的秘密?”

“什麼?”她抬眸瞪他。“你還有事瞞着我?”

“嗯,最後一件。”他微笑。

“是……什麼?”

“其實我初次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他低下唇,一口一口地輕輕咬她滑嫩的肌膚。“我告訴自己,我把你留在身邊,是想把你當作自己的護身符,其實我只是捨不得讓你走。”

“你……”她醺醺然,醉在他話里,醉在他濃情密意的親吻里。

“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我就已經喜歡你了。”

而且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等她哪天開竅,也對他動了情……

說真的,他等得好苦啊!

溫行浪放肆地舔吮紅蓮小巧的耳垂,她心跳狂亂。

“那,我也有事跟你坦白。”她迷亂低語。

“什麼事?”

“其實你……真的很好看。”她在吻與吻之間,輕喘道。“我覺得我可以看你一輩子,永遠不厭。”

他震撼,一時情動難抑,更狂野地吻住她,蹂躪她柔軟的芳唇。

“你可不能反悔喔,紅蓮,你這意思是要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吧?”

“……嗯。”

“我也是。”他熱切地表白,趁她意亂情迷之際,偷偷解開她領口衣鈕。“這輩子我要與你形影不離,你逃不掉了,姑娘。”大手在她肩頸處輕薄。

她輕聲笑,癢得想躲開他。“我、我才不會逃呢!我又不像你,那麼膽小。”

“呵,你嘲笑我?”不可饒恕。

邪佞的手指報復似地滑進她胸口,解她肚兜。

“你……溫行浪,你別這樣……”

“我偏要!你怕了嗎?”

“我才不怕。”

“真的不怕?”

“你別、太過分……啊,小心我的傷口。”

“抱歉,很痛嗎?那這樣呢?舒服嗎?”

“嗯……”

曖昧的言語,隱隱約約,穿透緊掩的車簾,挑逗坐在車頭駕駛的車夫。

他臉紅心跳,不敢回頭偷看一眼,韁繩用力一扯,強迫自己專心駕車——

清風熏人暖,此時此刻,良辰美景,正是無限旖旎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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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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