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不是來求他原諒的,她知道不可能,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怎可能希冀他能原諒自己?
她之所以硬要賴在他身邊,是有別的目的,一個自私的目的,他知道后,說不定也會勃然大怒。
所以她不會冒險讓他知道的,絕對不會……
許多情悠悠嘆息,悄悄窺視那個正站在吧枱后,安靜地煮咖啡的男人。
他實在太安靜了,今天一天幾乎沒說什麼話,或者該說,他都不跟她說話。
對客人,他還是笑臉相向的,若是有熟客坐在吧枱,他也會陪着聊天。他學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心的話,是可以很健談的。
只可惜他對她無心。
“唉。”許多情忍不住又嘆氣。
已經一個禮拜了,一切還是沒什麼改變,也許跟他之間有形的距離是拉近了,但無形的距離,依舊那麼遙遠,遙遠到她經常覺得好無力。
他是打定主意冷落她了吧?她倒寧願他像前幾天一樣,暴君似地不停指揮她做事,也勝過現在的不理不睬。
門口搖起叮鈴聲響。
“歡迎光臨!”許多情端起盈盈笑臉,往門口望去,視線剛觸及進門的中年男子,笑意頓時收斂。
怎麼又是他?她不禁蹙眉。
這並不是中年男子初次光臨咖啡店,這幾天,他每天都來,聽說是在這附近跑業務,累了進來喝杯飲料,休息一下。
只是許多情總覺得,他並不是純粹為了休息進店的,有大半原因,恐怕是為了她。
他第一天來時,她對服務生的工作還不熟練,笨手笨腳地打翻水杯,他呼喝着抱怨,然後硬是強迫她拿紙巾替他擦乾濕掉的西裝褲。
那塊濕掉的地方,很尷尬地就在他的胯間,她認為他的要求,很明顯就是性騷擾。
可當她回頭向前夫投去求救的目光時,他卻視若無睹,當時她不確定這男人是不是這間咖啡店的熟客,不想輕易得罪,只好笑着打哈哈,隨手在對方西裝褲上擦拭兩下便算交代過去。
這男人也沒再為難她,只是從那之後,彷彿食髓知味了,每天到下午這時候都會固定光臨,也都會有意無意地鬧她。
偏偏他選擇的時間,都是店裏生意最清淡的時候,往往整間店只有他一個客人,她不得不想盡各種辦法應付他。
今天,他又來了。
許多情默默為自己哀悼,若照她本來的個性,早就直接給這傢伙一頓排頭吃,但無奈,她如今是寄人籬下,還有個陰晴不定的老闆,她不想因為得罪客人,又讓他找到借口趕她走。
“先生今天想喝點什麼?”她努力綻開最禮貌的笑容。
“花式拿鐵,再來一份水果鬆餅。”男人點餐時,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很猥褻。
“花式拿鐵跟水果鬆餅,馬上來。”她奉上水杯,急急轉身離開,忍不住仔細察看全身上下,確定自己領口沒開得太低,裙擺也沒掀起來。
她走向吧枱,將點單交給周世琛,他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逕自將一杯奶油倒進鬆餅機,開始做鬆餅。
幾分鐘后,熱騰騰的鬆餅就緒,他俐落地擺上切好的水果片。
她在一旁欣賞他俐落的動作。以前她總覺得男人在廚房忙碌,很遜,但看他調咖啡做鬆餅,卻還是帥得不得了。
這就叫情人眼裏出西施嗎?
她淺淺彎唇,偷笑。
周世琛抬起頭,猛然迎向她熱情含笑的水眸,胸口一震,臉色立時沉下。“發什麼呆?還不趕快送餐?”
“是!”她玩笑似地行了個舉手禮,將鬆餅及咖啡放上托盤,翩然走向那個討人厭的中年男子。
“先生,您的餐點來了。”許多情笑道,冷不防遭到偷襲,他拍了她臀部一記,她一驚,咖啡又灑了。
無巧不巧,又是灑在那男人大腿上,這下他可有借口興風作浪了。
“你這是做什麼?”他果然發作了,盛氣凌人地逼問:“你知不知道這咖啡很燙?你想害死我嗎?”
她忍住胸臆乍揚的怒火,盡量以一副就事論事的口氣解釋。“先生,是你先碰我的手,我嚇一跳,才會翻倒咖啡。”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的錯嘍?你們這家店是怎麼做生意的?做錯了事都不認錯,只會怪客人嗎?叫你們老闆來!”
“先生,你——”
她還想辯解,周世琛卻揚聲喊:“許多情,過來!”
她愣了愣,走回吧枱,他將一杯新調的咖啡遞給她。“這杯咖啡送過去,跟客人道歉。”
什麼?要她跟那傢伙道歉?
她不服地抿唇。“這次不是我的錯,是他故意摸我,你沒看到嗎?”
他只是厭煩地瞪她。
她霎時感到受傷。“你不相信我嗎?他剛剛真的摸了我屁股。”
“不管怎樣,你灑了咖啡就是不對,去向他道歉。”他態度很冷。
冷得令她心寒。“總之,你的意思就是客人最大,對嗎?”她諷刺地問:“就算有客人對你的店員性騷擾,你這個老闆也無所謂嗎?”
他表情絲毫不變。“嚴格來說,你不是我聘用的店員,你如果不想做,隨時可以離開。”
他無時無刻就是想趕她走,是吧?
許多情心一沉,倔強地抬起下巴。“好吧,既然是我闖的禍,我自己會收拾。”
她端過咖啡,昂然走向中年男子,他大概猜出她跟老闆之間的對話,認為自己佔了上風,正得意洋洋地等着她。
“先生,很抱歉剛剛那杯咖啡弄灑了,這杯是本店招待的。”她磨着牙,一字一句地吐落,唇畔掛着最虛偽的笑。
她放下咖啡,男人卻忽地握住她手腕。
她保持冷靜。“先生,請問有事嗎?”
“沒事。”他猥瑣地撫摸她。“只是你弄濕了我的褲子,總應該幫我擦一擦吧?”
“是,我馬上擦。”她不着痕迹地掙脫他的手,抽出兩張紙巾。
男人張開雙腿,示意她在他面前蹲下。
這種姿勢也未免太噁心了吧?她瞪視他,一口悶氣梗在喉頭,怎麼也咽不下。
她絕對不以這種姿態蹲在男人面前。
“小姐,快啊!”男人不懷好意地催促。“別忘了你老闆交代的,要好好跟客人道歉。”
“……”
“你不想被開除吧?”
她不想被開除,也不想順從面前這可惡的男人,但她明白,這是前夫給她的考驗,他刻意為難她,要她知難而退。
她不會退的,打死都不退……
她緩緩蹲下,男人見她順從了,興奮地粗喘一聲,那聲音,刺耳得教她只想掩住耳朵。
可她沒有掩耳,反而還笑着,手握紙巾,在男人滿含慾望及期待的目光下,移向他大腿——
一隻有力的大手驀地扣住她臂膀,將她整個人拉起來。
她怔忡地揚眸。“世琛?”
周世琛凌厲地瞪她,星眸邃亮,燃着某種懾人的怒火,他看起來像要當場發飆了。
“到那邊去!”他命令她回到吧枱邊。
她一愣。“可是……”
“過去!”他不許她爭辯。
她只好退開,獃獃看着他拿起桌上那杯冰水,朝客人當頭澆下。
她嚇一跳,那個中年男子更完全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遭受如此無禮的對待,過了好片刻,他才記得要發火。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居然敢對我潑水?”
“先生,我們這裏不歡迎你,請你離開。”周世琛冷冷地撂話。
“什麼?!我可是客人耶,你怎麼能隨隨便便趕我走?”中年男子哇哇叫。
“我是這家店的老闆,我有權選擇想招待的客人,至於你,我不歡迎,以後也請你別再出現了。”
“你、你、你——”中年男子氣得口吃,憤恨地威脅。“我要告你!告死你們這家店!”
“是嗎?我很樂意接受你提告。”周世琛皮笑肉不笑。“我本身就是個律師,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介紹其他律師朋友給你,他們在業界可都是響噹噹的人物。”
中年男子驚愕得刷白臉。“你、你、你是律師?”
“不錯,他是律師。”許多情插嘴,走向兩人,遞出一張名片。“其實我也是,這是我的名片,你如果不曉得找誰幫你提告,我也可以替你介紹。”
中年男子接過名片,掃一眼,臉色更白,匆忙提起筆記型電腦。“神、神經病!律師還開什麼咖啡店?!”
他碎碎念,驚慌地閃人。
許多情笑盈盈地目送他背影,然後回過眸,嬌媚地凝睇前夫。“謝謝你幫我解圍。”
他聞言,身子一凜,似是對自己很不悅,漠然走回吧枱。
她輕盈地跟在他身後。“其實你還是捨不得我被欺負的,對不對?世琛,所以剛剛才會出手幫我教訓那傢伙。”
他不吭聲,冷漠地板著臉。
但他的心,肯定不如表面那麼冷漠,否則方才也不會那麼爽快地朝那男人頭上澆冰水。
他是為了她才出手的,她相信。
“謝謝你,世琛,我真的好感動喔!你不知道,剛剛我在那傢伙面前蹲下時,噁心得都快吐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要蹲下?”他驀地打斷她。
“什麼?”她愣住。
“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厲聲質問,神色陰沈。“既然覺得噁心,為什麼還要對他屈服?”
“我……”她眨眨眼。“我才不是對他屈服。”
“那是怎樣?”周世琛揪擰劍眉,也許他自己尚未察覺,但他的眼神語氣,明明白白蘊着某種強烈的懊惱。
他不想看到她在別的男人面前尊嚴掃地吧?他是不是希望她面對任何人,都是那個高傲自信的許多情?
心口纏綿着一股淡淡的酸與甜,她品味着,眼神逐漸迷離,微笑一分一分,在唇畔盛開——
“我不是對他屈服,世琛,我屈服的人,是你。”
我屈服的人,是你。
數日後,這句意味深長的表白,依然在周世琛腦海不停迴響。
真該死!
他咬牙切齒,恨自己只為一句話便大受影響,他明知道那女人一向最懂得花言巧語,明知她滿口謊言,一身虛假,卻還是讓她說動了。
縱然表面不動,心卻動了,動搖得厲害。
該死……
他狠狠掐握刀柄,一刀一刀,劃開親手做的波士頓派。
他的三個好朋友,見他這幾乎像是在凌遲甜點的舉動都驚呆了,交換奇異的一眼。
今天是禮拜天,適逢他們幾個死黨定期聚會,這回由於汪喜樂的老公與公公有事不克出席,大伙兒打定主意,正好可以追問周世琛與前妻的一切,哪知他從一開始一張臉就結霜,一副生人勿近的酷樣,於是誰也不敢率先招惹他,就怕中了流彈。
話說回來,原本周世琛可是他們這一群的精神領袖,人人有了煩惱都要找他訴苦求教,現在他自己反倒困住了,這該如何是好?
三人再度面面相覷,最後,推派汪喜樂先行上場試水溫。畢竟世琛一向拿她當妹妹疼,總不會給她難看吧?
“世琛哥。”汪喜樂撒嬌地喚。“你還好吧?怎麼一直不說話?”
周世琛凜眉,朝她投來冷厲一眼。
汪喜樂一顫,差點透不過氣,這還是她初次見到他如此神色不善。“世琛哥,你心情不好嗎?”
“沒事。”周世琛深吸口氣,強逼自己壓下起伏的情緒。“要吃派嗎?”
“當然要!”何燦宇搶先回應,笑着接過他分發的甜派。“說真的,你還真有做甜點的天分,味道很不錯呢。”
“對啊,真的很好吃。”齊真心也連忙跟着狗腿。
周世琛啞然,見三人爭先恐後地對他示好,又懊惱又好笑,看來他今天是嚇着他們了。
他淡淡地揚唇,笑了笑,冰冷的眼神亦回溫。“你們別這樣,好像我會吃了你們似的。”
“還說呢。”汪喜樂見他回復一貫的溫暖,鬆一口氣,拍拍胸脯。“世琛哥,你都不曉得你最近喜怒不定的,很嚇人。”
“是啊,害我們都不敢跟你多說話。”齊真心贊同地接口。
“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何燦宇代表大家說出感想。
周世琛無奈地嘆息,他也知道自己最近脾氣是有點古怪,不復之前的溫文爾雅,而這一切,都怪那個不請自來的女人。
“她真的讓你這麼不開心嗎?”齊真心觀察他的神情,大膽地問。
他凜然不語。
“她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她?”何燦宇問。
他聞言,諷刺地挑眉。“我以為你們早就知道了,真心沒把那天的事告訴你們嗎?”
“她是說了。”何燦宇跟汪喜樂同時點頭,兩人表情都是疑惑。“不過那是真的嗎?”
“怎麼?你們不信?”他不答反問。
“是很難相信。”齊真心猶疑地開口。“我總覺得你前妻那天好像在說反話似的,如果她真的做了那種事,會那樣滿不在乎地說出來嗎?”
“她當然會。”周世琛冷笑。“我不是說過嗎?她就是那樣的女人。”
“是這樣嗎?”齊真心蹙眉。“可是我總覺得她對你應該沒那麼無情,她是愛你的,對吧?”
她愛他嗎?或者該說,她曾經愛過嗎?
這問題周世琛早已捫心自問幾百遍,但他從未真正得到過答案,每一次懷疑,都只是令自己心更傷。
不論她是否真心愛過,她背叛他,是不爭的事實。
“她說她偷了你的檔案,那是怎麼回事?”齊真心小心翼翼地追問。
他沒立刻答腔,端起咖啡,默默啜飲。
其他三人靜靜看着他,每個人都看出他正壓抑着什麼,強逼他回憶過去,或許是一件殘忍的事。
他們忽然後悔了,有些傷痛是很難宣諸於口的,他們不該如此強人所難。
“算了,世琛,你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何燦宇澀澀地低語。
周世琛卻搖頭,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那是我們結婚三年後的事。原本我們婚前是在同一間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婚後為了避嫌,我主動辭職,到另一家事務所工作,本來相安無事的,直到我跟她接了同一件案子。”
“什麼意思?”汪喜樂不解。“你是說你們兩個搶同一個案子嗎?”
“不是,是我們的委託人剛好對立。”
“也就是說一個是原告,一個是被告?”
“嗯,是這樣沒錯。”
“然後呢?”何燦宇好奇。“你們就因此杠上了?”
周世琛嘲諷地輕哼。“如果是杠上倒也還好,我很樂意跟她光明正大地競爭,可惜……”
“她對你玩手段?”齊真心悚然接口,倏地恍然大悟。“她說她偷你的檔案,就是因為這件案子嗎?”
周世琛眼神冷下。“據說公司給她開了一個條件,只要這場官司她能打贏我,就升她為合伙人。以她當時的資歷,如果能升上去,就算是業界的一則傳奇,所有人都會對她刮目相看。”
“所以她就為了名利,背叛了你……”三人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周世琛自嘲地勾唇。“我做事一向小心謹慎,以前在業界,算是個作風很強勢的律師,我對每個人都防,就是從來沒想過要防自己的枕邊人,沒想到我最信任的人,居然背叛我。”
怪不得他會那麼恨自己的前妻了。
三人總算瞭然,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如果他前妻曾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特別,那麼她的背叛,的確會毀了他的世界。
“世琛,你……”齊真心怔忡地望他,很希望能從他幽暗複雜的眼底,窺見一絲端倪。“你就是因為那件事,才決定不當律師,來開咖啡店的吧?”
他一震,緩緩點頭。
“這麼說,她一定傷你很深了。”齊真心喃喃自語。是什麼樣的痛,會讓一個男人甘願放棄自己所有的名聲與成就,隱居到陋巷開咖啡館?
她望向汪喜樂與何燦宇,發現他們眼裏都有着和自己同樣的疑問,同時,也隱隱浮現另一個困惑。
這困惑,他們都很想探究,卻也很猶豫,該不該問出口。
“你們有話想問我,對嗎?”不愧是周世琛,一眼便看透了他們的掙扎。
何燦宇苦笑,輕咳兩聲,決定這回應該由自己這個大男人上場,勇敢面對很可能席捲而來的冰風暴——
“我說世琛,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愛着你前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