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語調徐平,回應的聲量倒是充沛蓬勃。這一趟去,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回不來,她如同以往,再一次問道:“這邊的都是邵家軍嗎?”
“是!”
“嗯,五十年前,邵庭的祖父與諸位的祖父,曾在此浴血奮戰,現在輪到我們守護祖父、守護家鄉的父母妻兒。請諸位同你們的祖父一樣,活着回來,告訴將來的子孫,今天自己有多麼英勇!”
“是!”
“這裏有家中獨子,或已有兒女的嗎?”
“稟將軍,沒有!”李思容抱拳回答。
邵庭淡淡瞅過眼前每一張面孔,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輩,她都要叫一聲叔叔;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輩,救過她的祖父與爹爹、救過這個國家。而今,保家衛國的男兒們那滿腔熱血,奔騰得她都聽見聲音了。
她彎唇,對他們有信心。
“從現在起,不得出聲,出發吧!”
眾軍頷首,以李思容為首,策馬緩緩前行,至新月坡時棄馬,依地形繞過沙丘底下,來到糧草帳篷。
嗤人是游牧一族,平常最重視糧草牲馬,如采子回報的一般,派了重兵守衛。
邵庭數了數這一側來去的小兵,共計一十八人,她先高舉食指,揮往左右,第一隊立即分成兩組就埋伏位置,再比手勢讓第二組弓箭手往前,一切就緒后,她手往前一揮,一十八枝箭隨着她手勢方向飛出,命中敵軍咽喉,中箭后還有力氣要弄出聲響求援的,被湧上的第一隊人利落斬斷頭顱。
肅清敵軍與潑油燒糧一併進行。隨着李思容領着第一隊人在最前頭斬殺,嗤人士兵開始竄逃,糧草營燒起漫天紅火時,嗤人軍營的號角拔聲響起。
邵庭在潑油走火后第一時間下令撤退,奔到離新月坡還有百來尺時回頭照看,李思容與兩個士兵墊后,被二十餘個嗤人敵兵追擊,遠處甚至有馬蹄聲從敵營疾馳而來。
驀地,一枝響箭射入李思容左腿。
邵庭提氣掠奔,震驚於對方驚人的臂力與夜中視物的眼力。距離三十尺以上還能射中,最前頭騎馬的那個嗤人軍人太可怕了!
“喝!”邵庭舉刀振臂,恰好趕到,揮刀擋開那個嗤人軍人再度投擊向李思容的蛇矛。
“將軍!”李思容壓低嗓子痛喊,看見她抿唇又艱難的神色,危急中也只想着護衛她。“您快撤,千萬不能栽在這裏!”
“不怕,小李快跑到新月坡了,顧將軍那支軍的馬快,來得及救我們。”她持刀的右手發抖,讓蛇矛勁力震的。
那傢伙不能留,但是她也敵不過!她將思容護在身後,兩人一邊解決嗤人小兵,暗暗計算時辰,希望顧將軍快點再快點--
遠方喧囂,塵沙滾滾,那嗤人軍人憤怒地仰天長嚎,搶過同伴的蛇矛又投擊過來,這回邵庭看清楚了,跨步凝氣于丹田,集兩臂之力格落他的矛。
“邵庭將軍!快上馬!”顧破甫正值壯年,底氣十足,嗓音洪亮,吼聲一出,震懾了追兵。
她的墨黑寶馬綠珠在月色下閃着奇異光澤,伶俐地閃過響箭往她跑來,她勾住轡餃翻身上馬,抓起思容讓他坐在身後。顧將軍派出的幾騎前行士兵將他們圍住,帶了受傷的士兵退回大隊裏。
策馬追來的嗤人士兵眼見寡不敵眾,紛紛以嗤人族語怒罵。
“不要戀戰,快撤!”
“邵庭將軍說的對!”顧破甫命令下去:“大軍回營,回營!”
顧破甫隊伍軍容壯大,將他們納入其中緩緩撤退。眾軍滿心的戒備在愈接近駐紮地時愈漸鬆懈,突然,邵庭耳邊一動,似有什麼自沙丘那端破空而來。
咻!
“低頭!”她一手到背後壓住思容,自己偏頭,驚險地閃過一箭。
4箭雨瞬地向那不甘心追逐過來的嗤人軍人飛去,他舉起大盾,百來枝箭咚咚咚地釘在上頭,隨着他揮刀左劈右砍,競沒傷到分毫,單人一騎,威猛昂藏得嚇人腿軟。
“此人危險!”邵庭下了批註。“他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沙丘后必有埋伏,此刻若然追擊,恐怕要損失不少兄弟。顧將軍,咱們往後遇見此人,務必留心,只可智取,無法以力勝。”
“是。”顧破甫記在心裏,一時眼見也是驚訝。
此時雲散,月色明透,照得那人輪廓深深淺淺。鷹鼻銳目。邵庭暗自記下他的樣貌,讓自己別忘了他此刻悲憤的心情與衝天怒氣,一有不慎,今天在那裏的就會是她與她的±兵。
她扯韁夾馬,身軀隨着綠珠蹄步而晃動,一絡髮絲垂下來拂過側臉。
“噫?那人好厲害,竟然真的差點射中你!”顧破甫驚嚷。“還是現在回頭宰了那個大患才好!”
“您別中了他的誘惑,此人不是莽夫,從他第一個躍馬追來,可見反應敏捷,不知是嗤人營里哪一個將帥。”邵庭一把握住長發,為方才驚險膽寒,慶幸老天今天站在她這邊。他的箭精準到她幾乎避不過,原本纏緊了的髮帶鬆脫,髮髻現在才垂散開來。“還是快些回去吧,思容傷得不輕。”
“是!”
大軍繼續前行,回到駐紮地后立即有人把傷員送到軍醫那兒。
邵庭抬頭,月亮已經偏西。“交給各位了,我回京一趟,五日後回來。”
“啊?在這當口?你是要去哪兒?”顧破甫問。
“一點事兒。”話說完,挑了兩名邵家軍的子弟隨行,自己回帳篷把被震傷的右手虎口上藥纏布,戴頭巾換棉袍,改作男人打扮,收拾簡便包袱系在背後,三人看來都像一般平民,輕裝快馬上路。
“唔,莫不是跟白天的軍情有關?皇上把邵庭將軍叫回去密商?”
“笨!既然是機密軍情,你還敢講!”顧破甫敲了傳令官一把。“可以說的,邵庭自然會說出來相商,既然她想先去處理,咱們安靜等她五日便是。這五日可要守好了,要是鬧出什麼事來,別說咱面子沒處擺,更對不起邵老將軍!”
“是,我這就去看看有哪沒部署好的,免得嗤人族來報復。”
傳令官在營中奔走,顧破甫研究攻破敵軍的陣式,邵庭一行人幾乎累壞胯下駿馬了。
月色下,誰也沒閑着,只除了某個悠閑的男人--
距離邊境有三百里之遙的安王府里,當今聖上的七弟端木永霖,正眈眈虎視着羊皮屏風,屏風上描繪卓豫十州二十六郡,以及周圍大小鄰國。
邵庭在的地方,就在以雪江為隔,與嗤人族領地接壤的北郡關口。
有人入內,替他添上熱水。浴桶里熱氣氤氳,他兩臂擱在浴桶邊緣,讓來人拿絲巾替他擦手擦背。
“各個驛站都備了好馬嗎?”
“依您囑咐,都是能日行千里的上好良駒。”青硯專心伺候,半晌才淡淡探問:“您就這麼有把握,邵小姐會應了您的要求回來?兩年前您苦苦求她,她都沒放心裏,去了邊關就沒回來過,信也沒捎過一封……”
“你是小娘子嗎?有的抱怨,怎麼不幹脆多做點事兒?”永霖側過頸子,閉上眉目,讓青硯按壓僵硬的肩頸。
“小的是替您擔心……”一邊指壓一邊道:“三王爺到八王爺六位爺都到齊了,除了皇上要宴請使節團分身乏術,派太子來道賀以外,整個卓豫境內的權臣貴族都要來看您娶親,萬一邵小姐沒趕上,您的臉面不就活生生往地上砸了嗎?”
永霖嘖了聲,以掌潑水,濺得青硯一臉濕。
“有你這麼詛咒主子的么?什麼砸地上,你敢講,看看有沒有人敢聽!”
“是,小的知錯。”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僭越了,縱使是受寵的小廝,讓主子難入耳的話還是忌憚。
“她回來要用的房間準備妥當沒?”
青硯沒敢再多嘴,安分照實回話。
“都好了,前天就把邵家從前伺候小姐的丫鬟請來了,從房裏擺設到胭脂水粉都聽她的吩咐,明兒個會由她跟宮裏來的嬤嬤替小姐換喜服。然後,還有一件事兒,小的不知該說不該說……”
“講。”
“那丫鬟在小姐日後專用的房間裏辟了片書牆,放的全是兵書,還有……”
“說。”永霖吩咐,並沒有不耐。
青硯委屈地道:“那間房,小的原本佈置妥帖,連小姐坐的椅墊子都用了最好的絲綢布料,牆上還掛了皇上賞賜您的松山遇雪圖,但今天一去瞧,整個兒被改成武器房了!圖被收在一邊,刀槍箭戟掛得叮叮咚咚,寒森森的,嚇死人了!哪裏是閑散休息的地方?”
“哈哈哈!”永霖大笑。“連個丫鬟都比我安王府的下人有膽識。你們筆墨書硯四人皮要繃緊了,否則往後貪懶可有軍棍伺候。”
青硯臉色發黑,一時難過地含淚。
“小的們知道要聽話,這本來就是小的們本分。但是您為何要委屈呢?小的替您不值。”
“我哪裏委屈了?”
“這兩年來您勤訪邵府探視邵老將軍,就連您生母惠妃娘娘那兒都沒走得這麼勤,成親這等大事也是全由您奔走,連送帖子也是您親自去,您做了這麼多,給邵小姐做足了面子,她卻還不曉得會不會回來成親!”
永霖悠悠一笑。“她會回來。”
青硯不解。“您怎麼這般肯定?”
這個問題永霖沒回答,只噙着深深的笑,歡喜道:“她一定會回來。”
邵庭奔馳了大半夜,三匹馬兒里只有綠珠的體力還綽綽有餘,甚至愈近故鄉愈顯精神,另外兩匹馬連騎士都快累垮。
一過了邊境兩罩交戰地帶,她心裏放心,連帶不舍子弟兵跟着奔波,起了要兩人在驛館等她的念頭。
跟隨的兩人萬般反對。
“將軍,萬萬不可!讓您孤身上路,兄弟們會看不起咱們的。”
“就是呀,將軍只帶了我倆出來,出營的時候大伙兒千交萬代,要保護好您,一根頭髮都不能少地回去。我們兩個儘管不濟事,但求將軍別丟下我們!”
邵庭微皺眉頭。
“我只考慮怎麼做對大家好。這趟離開,是要處理私事,五天內來回京城與邊關,太難為你們了,馬兒也挨不住,既然是我自個兒的事,接下來的路還是我自個兒走就好,免得連累--”
“將軍呀!”
“不要呀!”
兩人只差沒下跪。
邵庭正傷腦筋的當口,一旁驛站官員拱袖迎上來。
“敢問這位可是邵庭將軍?”
“我是。”
“太好了!下官恭候將軍多時了,安王爺日前送來寶馬三匹,請將軍切莫耽擱,趕緊上路回京。”時逢征戰,安王爺手掌大權,不少軍務與賑餉撥糧要經由安王爺之手,此次事態緊急,延宕不得。“請隨下官來。”
邵庭跟到馬廄,果見好馬三匹,這些馬她眼熟,全出自某人的私藏。
她眨眨眼,掂量系在馬鞍上的包裹。
“裏頭有乾糧和水,安王爺交代,要委屈您在馬上用膳。”
她聽了表情少有變化,只問:“你們倆都還行?”
“行!”異口同聲。
“好吧,咱們換馬,繼續趕路。綠珠,你留在這兒,回頭再來接你。”
她對着愛馬交代,綠珠卻似有靈性,馬頭仰高嘶了聲,接着左右甩頭,甚至去咬一旁馬匹鞍上的包裹。
邵庭不禁喃聲:“你這是要跟我回去嗎?”
綠珠又嘶了聲,前蹄抓地,似在說它還能跑。
“好吧,你也許久未歸了,就讓你回去見見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