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他曾在她扎馬時極近地一看,她臉色紅潤,肌膚光滑白嫩,不上粉妝,氣色比宮娥要好。這才覺得扎馬有益健康,開始願意一刻鐘兩刻鐘地讓她陪練。

永霖因為嬌客每日早晨來訪,不得已下,被吵到愈漸起早。加上近日練扎馬,精神了些,便改在辰時起來。

他用完早膳,換好裝束,一襲窄袖對襟藍袍,褲腿收入半統靴里,讓人打理得利落幹練不礙事後,步下小樓到竹林空地,邵庭還沒到。

等了一刻鐘,他負手到起居間,找到服侍的女婢。

“邵庭還沒來?”

“回七皇子的話,邵姑娘今日的確沒來,還沒見她人……”

“嗯,她來了,讓她到樓上找我。”

永霖腦袋轉着主意。難得她敢讓他等待,道歉不夠,他要好好捉弄一番。

“是。”侍女點頭。

一整個早上,永霖沒等到人,下午時候,陳大人倒是來訪。

“七皇子,您上回讓小的去查的事情,小的知道了。”

永霖慵懶抬起手。“陳大人不須多言,三哥近日應該私下在與京畿六扇門內的人往來吧,你在這時候來我這裏,三哥恐怕要懷疑,請陳大人走吧。”

陳大人臉色微變。“七皇子這是要對小的撒手嗎?萬萬不行啊!”

永霖冷哼。“我當初怎麼說的?陳大人自個兒把兩天拖了十天半個月,我能插手的最好時機已經過了,眼下三哥要查,你逃不掉,還是早點把沒在抄封名單上的東西變賣,將妻女送到其它地方安置吧。”

“七皇子是臨到頭過河拆橋,還是其實與三皇子一夥,一個黑臉、一個白臉,早在打小的那堆寶貝的主意?”

永霖慍怒地一腳踢開陳大人前方矮几。“本皇子需要在乎那點不入眼的東西?滾!要下監的人,別髒了我的地方!”

“七皇子別動怒,小的胡亂猜測,實在是因為追查三皇子行蹤時處處受阻撓,倘若這事不是因為七皇子,那只有可能是三皇子早已知曉,那日聽到的那個小姑娘……”

永霖怒喝:“你要敢動無辜之人,當心性命!”

“是、是。”陳大人囁嚅道:“那小的,眼下還能做什麼?”

永霖擺手。“去找相爺吧。老實點,把所有貪贓的東西交出來,趙府尹那頭藏了什麼也說清楚,相爺可以保你不削官職。”

“是、是,小的明白了。”陳大人幾乎哭着出去。

永霖煩躁地躺在榻上,想着這整件事,驀地臉色一變,彈身起來,迅急出了小樓,直往三皇子永應住的“嘯雲宮”去。

嘯雲宮裏,永應笑容燦爛,悠然站在窗邊品茗賞花。

“七弟能下床了?真是奇景!看來那小師傅真有作用。”

永霖俊眉一挑。“她在哪?”

永應邪魅勾唇,回到錦墊椅上合手端坐,閑涼道:“我比較想弄明白的是,七弟怎曉得是我讓人去綁小師傅的?”

“你安了眼線在我樓子裏。我與陳德全談話時,只有邵庭在場,婢子全在外頭,你要想知道陳德全與我談了什麼,自然要綁她。”

“只有如此?”永應笑問。

永霖沒好氣地衝口:“陳德全的樣子看起來不像作賊心虛,成了吧?”

“嘖嘖嘖,你為什麼不連腦袋都病着呢?這樣,三哥就用不着提防你了。”

“少說廢話,把邵庭給我!”

“喔?”永應微笑。“我還是第一回看你如此在乎什麼呢。”

永霖沉臉。“邵庭是邵拓孫女,傷了她,麻煩的是你。”

“呵,究竟是誰傷誰呀?”永應招手讓人去帶邵庭。“被傷的可是我的人,她年紀小,但拳腳功夫不弱,動作靈活,若不是輸在兩掌難敵六拳,恐怕要把我派去的人打趴下了。你把她放在身邊,做何打算?”

“不干你事!管好你自個兒,我已經叫陳德全去找相爺了,你不早幾步將他的事情呈上去給父王,此次就要前功盡棄。”

永應愀然色變,瞪了他一眼,眸光危險地凜聲:“既是如此,三哥去處理一會兒,七弟自便吧。”負手步出廳堂。

永應離去后,永霖虛弱地坐倒在黃花梨木椅上,捂着胸口緩氣,打出生以來,還未曾有一天如此勞動過。

邵庭被兩個大漢提着臂膀扣上來。

永霖瞅見她臉上擦傷,腳上鐵鐐,臉色更沉幾分。那張芙蓉小臉他敢打,其他人可不許。他不須刻意擺勢,怒火早真勃勃燒起。

“卸鐐!”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但是三皇子沒有下令。”

他板起臉,中氣十足:“區區奴才!還要本皇子教你們誰才是主子么?”

“唔,是。”大漢忙將腳鐐拆了。

永霖走過來,拇指撫過她臉上。

邵庭吃痛地皺臉,細聲道:“別碰,沒事兒,回去上藥就好。”

他審看一圈,她身上傷勢應當不太重。三哥的人下手克制,她身上衣着完好,但就怕她硬脾氣,被帶走的時候免不了要受點疼。

他只擔心衣服底下的地方有瘀青。

“能走嗎?”他問。出口便驚訝,自己也能如此溫和。

邵庭站穩腳步,轉繞手腕腳踝,點點頭。

“嗯。”永霖牽起她的手,軟綿綿小掌落在他手裏,奇異地讓他興起一股要擔起責任的感覺。往常旁人出事,他只會奚落他們蠢笨,不懂保護自個兒,但她無辜被牽連受傷了,他竟會內疚,像是自己的東西被划壞了那樣生氣。

永霖將人帶回小樓,讓侍女給邵庭換衣上藥。邵庭每回來都穿着褲裝,這次換上碎花粉襖、白底羅裙,竟是俏麗嬌美。

“我回去了。”她道,見天色不早,再不回家,祖父母親會擔心。

永霖情急抓住她的手腕,面有難色,好半晌才啟口:“你還來教我嗎?”

她詫異他怎會問這問題。“你身子還沒養好不是嗎?”

“……對。”

“那麼我就還得來。”她道。跟侍女道謝,與來時一樣,小大人地走了。她胸膛挺得高,臉容堅毅,腦中想着這次對上那三名大漢,破綻許多,太不濟事,回去要向師傅討教,要再多加幾種練習才行。

永霖傻在當場,見她就這麼走了,啥也不追究。

他拳心捏着,想着她平常一般的口吻。

還得來。這話聽起來活像他是什麼責任似!

他不允,若她當真沒看見他的人,把他當件事,他絕對不允!

九年後。

北郡關口,新月坡。

黃沙滾滾中,一支戟高高揚起,衝破風砂,刺穿敵人的心窩。隨着敵人倒地,歡呼聲響徹雲漢。遠遠的,一輕騎疾奔來,衝破滾滾黃沙,停立在戟的主人身邊。

傳令官打開手裏木筒,倒出紙捲軸。

“將軍,從京里來的急報!”

邵庭拿下頭盔夾在腋下,兩手打開紙卷靜靜看了一刻,向來無波的芙面沒有情緒。

“是不是丞相那頭有什麼重要指示?皇上打算撤兵了嗎?”

“沒事。”

“沒事?”傳令官愣了愣,看着手裏貼了“馬上飛遞”字樣的紅色軍情筒子。“那怎麼會要六百里加急傳遞?”

“鳴金收兵,清點死傷。”邵庭勒馬回營,不再回答傳令官,但只要再看仔細點,不難發現兩道細眉近了些。

每回交戰後的檢討會議她必定出席,但這回她交代了思容,原因不是此次交鋒只是先探虛實,而是要為今晚的夜襲備戰。

趁敵軍首敗軍心不穩時,派遣精銳潛入燒毀糧草,一旦這釜底抽薪的計策成功,大捷便手到擒來。

她用兵奇詭,迅速輕巧,講究出奇制勝,其中關鍵便在於手中有一支邵家軍,這支隊伍受了嚴謹又嚴苛的訓練,每個人都能以一敵十,而帶領這支勁旅的百夫長兼驍衛--李思容,正擔心地攔住她。

“將軍今日已在新月坡上露過臉了,萬一讓敵軍發現您在夜襲隊伍中,會群起圍攻您一人!此行驚險,請您待在營里。”

她睞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李思容。

“什麼時候我讓你一個人去了?”

李思容咬牙,一時找不到話辯駁。

“思容,我想快些結束回家。”

“……咱們此次費時一年時間部署,半年內就將嗤人族驅逐邊境五十里,已經是卓豫建國以來最快的了!就算行軍速度緩一些,朝野內外也不會有人說您什麼!您不是鐵打的身子,還請您休息,至少今晚讓屬下進襲就好。”

“你本來就是要去的。”邵庭聲調平板。“此一時彼一時。卓豫現在國力富強,打勝仗是應該的。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慢一天,在邊境上生活的人就要多受苦一天。連連擊敗嗤人族是好事,但對還在嗤人底下討生活的人而言卻討不了好。再不快一些,他們就撐不下去了,嗤人的報復有多可怕,你從他們送來示威的戰俘屍體上還看不出來嗎?”

李思容無言了。抿抿唇,僵硬道:“至少前鋒由屬下先行,請您擔當支援。”

邵庭皺眉,知道他是關心自己的。“好吧。”

“謝將軍,那麼屬下這就去調派人手。請問將軍,夜襲隊何時出發?”

“嗯……三更之後。今夜有雲,等月色暗一些了就走。”

“領命!”

邵庭眉頭打出結來,在李思容退出帳篷后,打開收在衣襟里的紙卷,又一次地讀起來--

盼速歸,於卿役歇時,結秦晉之好。二月七日申時,備禮於永霖安王府。

這個人在她的軍隊裏也有耳目嗎?邵庭捏着紙卷,有些不敢置信。

竟然連這兩日戰事可能會告一段落都知道,甚至抓准了時間遞信來。

盼速歸……七日申時……那就是在三天後下午,備禮於安王府。他怕她又不當回事,竟然蓋了皇帝印璽。這分明在用聖上旨意要挾。

三天後,按時間推算,除非奇襲成功后即刻起程,否則絕對趕不及。

永霖,永霖……她念着他的名字,方寸俏悄泛溢出一股陌生情懷。是什麼呢?她分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能再放着他不管。

刺探軍情、濫用軍機管道遞信,饒是堂堂安王,做這事也非常危險,萬一被有心人拿出來做文章該怎麼辦?當朝那批文官可不是好對付的,還要讓他別鬧了,把她底下泄露消息的士兵供出來,上樑不正下樑歪,得好好糾正才行……

帳篷外,一隊士兵呼喝跑過,緊張的氛圍讓她無法再多思考永霖的事,眼前最重要的,是五個時辰后的夜襲,得攬足全部精神應付。

邵庭打開一個四方寸大的鈿螺漆盒,把紙卷擱進去,抽出掛在帳粱下的彎月刀,虎虎生風舞起來。

“喝哈!”汗滴如豆布在額際,她一心一意想着刀式,反覆背誦靜心口訣。

當夜,月亮升起,李思容點了精銳百人,發派兵器,分配好潛入、觀守、燒糧、壓陣的任務后,她一身黑色勁裝,走到隊伍跟前說話。

“馬至新月坡后,先棄馬而行,務必安靜迅速,趁敵營眾將在主營商討軍情時攻下後方守糧營地,一旦火起,敵營勢必全力圍剿,兄弟們腳程要快,先回到新月坡的趕緊燃炮,通知顧將軍接應,都聽清楚了嗎?”

“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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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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