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天，幼稚園一放學，原昕嬡就提了一籃水果到醫院探視。

因為園長告訴她，童家決定讓童令融住院休養兩天，以免家裏沒人懂得照顧小孩，接孩子回去反倒讓病情變得更糟。

踏進兒童病房專屬的樓層，原昕嬡正準備詢問護理站病房的號碼時，就看到童乙睿一臉鐵青地沖了出來。

“童先生，你怎麼了？”他的臉色好糟，該不會是令融出了什麼事？

“令融不見了。”童乙睿一雙濃眉扭得死緊。

“什麼？！”

原昕嬡大吃一驚，就連護理站的護士們也嚇了一跳，如果小孩真在她們眼皮底下搞丟，那她們就慘了。

“一個鐘頭前，我巡房時還有看到人啊！”護士拿出紀錄本確認。

“那時候我也在，還用得着你說嗎？！”童乙睿氣急敗壞地吼了護士一聲。

剛剛小鬼突然說想吃水果，所以他才下樓去買，不過短短的二十分鐘，一個小鬼頭能跑去哪裏？

“童先生，你先別這麼緊張。你確定令融真的不在病房嗎？”原昕嬡覺得童乙睿的臉色很可怕，該不會是因為接連發生許多事的緣故，讓他有些緊張過度？！

“他在房間裏留了這張字條，我還會搞錯嗎？”

此時，童乙睿扔出一張圖畫紙，上頭用粗粗的蠟筆寫着──

ㄨㄛˇㄧㄠˋㄑㄩˋㄓㄠˇㄇㄚˇㄇㄚˊ！

“我的天啊！”原昕嬡立刻想起童令融時常一個人躲在角落畫飛機票的事，他肯定是很想媽媽。“童太太現在人在哪裏？”

“他媽媽還在美國開畫展，我昨天已經聯絡過她，她會搭明天的飛機回來。”童乙睿皺着眉頭，心想：這小鬼難道連一天都不能等嗎？

“我在想……他會不會自己跑去機場了？”原昕嬡說道。

“怎麼可能？他才念幼稚園中班耶！”那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曉得如何搭飛機出國。雖然他們每年都會帶他出國遊玩，但小孩子的記性真有這麼好嗎？

“很難說，現在的小孩都很聰明，他們知道的事情常常超乎大人所能理解的範圍。”原昕嬡說出童令融畫機票的事。“他甚至知道要有機票才能搭飛機，說不定他也懂得可以坐計程車去機場。”

“這種事……”童乙睿還是死擰着眉頭，不知該不該相信。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又有人踏進兒童病房了。

“乙睿，你怎麼站在這裏？”

童乙睿一抬頭，發現是大哥。

“哥，令融似乎偷跑出醫院了。”他鐵青着臉，將那張圖畫紙交給大哥。

“你四處都找過了嗎？”童伯廣比較冷靜。

“我剛剛去買水果，回來時發現他不見了，他最多離開二十分鐘……”

“那他還待在醫院裏的機會非常大。”童伯廣聽完關於機票的推論，但想到兒子得先攔一輛計程車去機場，就覺得這個猜測不夠實際。“我們兵分兩路，我在醫院裏找人，你在這附近找人，我想他跑不遠的。”

童乙睿贊同地點點頭，搭乘電梯準備下樓找小孩，原昕嬡只遲疑了一秒，便跟着踏進電梯。

“我跟你一起去找令融。”

沒多久，天色漸暗，雖然台北市是個越夜越美麗的不夜城，但對於小孩來說，黑夜仍是十分的可怕。

她看着越來越暗的天色，知道一定要趕快把小孩找回來才行，只見一排計程車圍在醫院外頭排班，司機們一臉無奈地聊天、打屁……

原昕嬡看見那群司機，心裏浮現一個想法：如果令融是在這裏叫計程車的話，說不定會有司機見過他。

她立刻走到那群司機身旁，開口問道：“各位司機大哥，請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這麼高的小孩來搭計程車？”

原昕嬡用手比了比童令融的高度，如果真有這麼小的孩子來搭車，應該會讓人印象深刻吧？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獨自一人來坐計程車啊？！”

其中一名司機如是說道，引來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原昕嬡擰起細眉，不由得懷疑，難道真的是自己猜錯了？

正當眾人大笑之際，突然有人開口說道：“等一下，我記得老吳好像載走了一個小男孩。”

此話一出，所有的笑聲戛然而止，十多隻眼睛同時轉向發言者，等着他解釋。

“那個小男孩好像拿了什麼給老吳看，老吳笑了笑，就讓他上車了。先說好，我可不知道他們去哪裏喔！”

“請問你有沒有老吳的手機號碼？還是任何可以聯絡上他的方式？”原昕嬡急切地問道。

“我不知道他的手機，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看車行。”他們剛好是同一家車行的排班司機，請車行用無線電聯絡他就行了。

“謝謝你。”原昕嬡感激不已，總算找到童令融的下落。

過了一會兒，那人走回來，卻是愁眉苦臉。

“小姐，老吳沒有回答無線電，他可能不在車上喔！剛剛我跟車行要了老吳的手機號碼，也沒有人接聽。”他遞出一張紙條，上頭寫着一組號碼。“小姐，老吳人滿好的，我想他不會對小孩怎麼樣，你不要太擔心。”

“沒關係，有這些消息就夠了，謝謝司機大哥。”原昕嬡再三地道謝，然後立刻衝到另一頭找童乙睿。

沒一會兒工夫，她就找到一臉焦急的童乙睿。她簡短說明了剛才得知的消息，如果她沒猜錯，童令融真的是想搭飛機去找媽媽。

“那我先聯絡大哥。”聽完，童乙睿立刻撥打手機給大哥，而他和原昕嬡則一起前往地下停車場，準備出發找人。

當他們到達停車場時，童伯廣也正好從旁邊的電梯裏走出來。

“開我的車吧，我的車就停在那兒。”說完，他將車鑰匙丟給弟弟。“乙睿，由你來開，你開車的速度比較快。”

童乙睿看了車鑰匙一眼，然後轉交給原昕嬡。

“你開得比較快，還是由你來開。”

原昕嬡一臉訝異地接過車鑰匙，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在搭過她的車以後，竟敢主動要求她開車。“可以嗎？”

“現在一切以儘快找到令融為優先考量。”童乙睿說道。反正他早就習慣疾速競馳，那根本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再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搞清楚──

當車子以飛快的速度飆上高速公路時，不同於童乙睿鎮定的表情，童伯廣幾乎整張臉都發青了。

他還以為弟弟的車速已經夠嚇人了，沒想到這位小姐竟不遑多讓，一轉眼就衝上了高速公路。

童伯廣心想：他們大概很快就能抵達機場，前提是，如果沒有發生車禍的話。

“對了，這是我剛才跟醫院排班計程車司機要來的電話號碼，你撥撥看能不能通？”原昕嬡將寫有老吳手機的字條丟給童乙睿。

童乙睿立刻撥打電話號碼，但是沒有人接。

他看着車窗外飛快飆過的交通號誌，看樣子老哥準備接下一大堆罰單了，不過既然是為了他的寶貝兒子，他應該不會介意的。

“原老師，你開車一向這麼快嗎？”童乙睿故作輕鬆地問道。

“最近差不多就開這個速度吧！”原昕嬡微眯起眼，仔細看着前方的路況，維持與前車的行車距離，只要見到能鑽的縫，她絕不遲疑。

“意思是你以前開得比這還更快？”他專註地盯着她，越看就越覺得她眼熟。

為什麼他之前都不曾發現呢？大概是因為她幼稚園老師的身分讓他印象太過深刻，所以才會不曾懷疑。

“大概吧，因為這幾年比較沒有機會開車。”原昕嬡不置可否地說道。這幾年她都與室友同住，由於她的室友都沒有車，就算有車也不准她開。

看着坐在前座的兩人若無其事地閑聊，後座的童伯廣簡直快急瘋了。

他很想臭罵弟弟，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竟然只顧着聊天？但他也很怕如果自己隨便開口罵人，會影響原昕嬡開車，倘若她一個閃神，不小心出了車禍怎麼辦？

最後童伯廣只能暗罵在心中，卻什麼事都不能做。

“很少有女人可以像你這樣，開車又快又猛，活像在開救護車似的。”童乙睿笑了笑，如果這時候車上能再多加個紅色警示燈，那就更像了。

“這可能是因為我真的有開救護車的執照吧！”原昕嬡嫣然一笑，轉頭看向童乙睿。“我們到了。”

聽到原昕嬡宣佈他們到達機場，童伯廣立即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們都還活着，太好了！

機場很大，讓他們一時間不知該從何找起，最後，還是好不容易從驚嚇中回過神的童伯廣提議請服務台幫忙廣播。

不過他們還沒走到服務台，就先看到一個穿着醫院睡袍、哭哭啼啼的小男孩。

“我不要回去，我要找馬麻，我要去找馬麻啦……”

“小朋友，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再不趕快回去，你家人會擔心你的。”一個中年男子蹲在小男孩身邊，一臉疲憊地求饒，看來他就是計程車司機老吳。

“我要馬麻，我有機票，我要去美國找馬麻！”童令融拿着那張已經被他捏得破破爛爛的“機票”，仍不死心地哭喊着。

“令融！”

童乙睿和童伯廣兩兄弟同聲喊道，然後沖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孩子。

看到童令融平安無事，原昕嬡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走向老吳，詢問道：“請問，你為什麼要帶小孩來機場？”

“因為他說要搭飛機去美國找媽媽，然後又拿了一張鈔票說是給我當車資。”老吳乾笑兩聲，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面額一千元的鈔票。

原昕嬡看着那好大一張用蠟筆畫得花花綠綠的“鈔票”發愣。

一般人不會答應這麼奇怪的要求吧？

“因為看他很認真的樣子，同時覺得他有點可憐。所以想說帶他來機場逛個兩圈再帶他回醫院，哪知他一到機場就哭着要上飛機，我差點拉不住他。”老吳本來是想做做好事，沒想到差點惹禍上身。

幸好我們及時趕到。聞言，原昕嬡捏了把冷汗，這過程聽起來真驚險。

另一方面，兩個被嚇壞的大男人抓着童令融又親又抱，再三確認他平安無事。原本氣得想要罵人，不過還是等回家再罵吧！

這一頭童家人正在享受天倫相聚的喜悅，另一頭卻傳來高跟鞋碰觸地板的喀噠聲響。

原本，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任何腳步聲都不值得注意。直到……那高跟鞋的足音停在他們身邊。

“哇！你們怎麼知道我提早回台灣呢？我好不容易才臨時候補到這個機位可以飛回來，我記得我沒有通知任何人說我要回來啊！”

聞聲，童令融笑着投入女子的懷抱中。

“馬麻！我好想你──”

“馬麻也好想你，你怎麼穿成這樣跑來機場呢？”打扮嬌艷的女子歪着頭看她許久不見的兒子。

“因為兒子想你，偷偷從醫院逃出來。”童伯廣嘆着氣。他還以為兒子很乖，結果任性起來倒是跟老婆一模一樣，他實在有夠命苦。

“真的嗎？”女子一臉訝異，低頭看著兒子，就在眾人以為她會開罵時，她卻緊緊擁住兒子，啾啾給了兩個大頰吻。“馬麻好高興，馬麻愛死你了。”

見狀，原昕嬡在一旁搖頭嘆氣，原來這就是童乙睿的老婆？美是美，但那性格似乎會讓他過得很辛苦。

原昕嬡一邊想着，一邊轉頭看向童乙睿。

可是，他臉上沒有任何不悅之色，也看不出任何勉強的模樣，反倒是掛着一臉寬容的微笑，看着母子兩人“你啾過來，我啾回去”的和樂景象。

看到他如此包容老婆與小孩的任性，原昕嬡突然覺得心口被刺了一下。

好奇怪，看到別人一家和樂融融的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她的反應卻好像在期盼他們夫妻失和？

原昕嬡用力搖了搖頭，她一定是太累了，畢竟下班后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一整晚衝過來、跑過去的，她肯定是累壞了，才會起了壞心眼。

正當原昕嬡為了自己腦中的壞念頭自責時，童乙睿卻悄悄靠了過來。

“原老師，連着兩天辛苦你了，今晚讓我請你吃頓飯吧？就我們兩人。”

原昕嬡一臉訝異地看着對她露出迷人笑容的童乙睿，除了呆愣還是只能呆愣。

“你喜歡吃中餐還是西餐？就算要選其他種類的異國料理，我也可以找到適合的餐廳。”童乙睿繼續笑眯眯地提議道，只要她說得出來，他一定請得起。“還是你喜歡充滿鮮花、美酒的燭光晚餐？”

“童先生……”原昕嬡艱困地開口。都出現“燭光晚餐”這個詞兒了，她應該不可能誤解他的意思吧？

這玩意怎麼想，都不像是學生家長感謝老師時，提出邀請的便餐啊！

原昕嬡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心中對童乙睿的好印象立刻大打折扣、一路下殺到谷底。

她以前怎麼會覺得他說不定是個新好男人呢？！

“嗯？”童乙睿微笑着傾聽，想知道佳人屬意哪一種料理。

本來以為幼稚園老師是個無聊的職業，只有無聊的人才會去做，不過自從認識了原昕嬡，他卻覺得她很不一樣。

她可以看起來很平凡，也可以看起來光采奪目，端看她當時在做什麼事。

他喜歡她溫柔恬淡的微笑，也喜歡她輕聲細語對令融說話的方式；他喜歡她開車時的狠勁，也喜歡她在夜店與他相遇時，張口結舌的傻樣子。

有了這麼多的好感之後，他發現──她一點都不無聊。

“請你不要太過分！”原昕嬡一瞪眼，沉着聲音低喊。

“太過分？”童乙睿一臉無辜，他想請她吃頓飯，順便表達追求之意，這樣會太過分嗎？“還是你今天很累，想早點回家休息？”

“問題不在這裏！”

原昕嬡對着他齜牙咧嘴，卻又不敢揚聲罵人，因為她擔心會傷害到令融母子，他們一家人好不容易重逢，不應該有任何事破壞這感人的一刻。

“那問題出在哪？”童乙睿一臉無辜。“難道你覺得要一群人一起去吃飯比較好嗎？我覺得用不着帶一堆電燈泡，礙事。”

好不容易有機會親近佳人，他當然希望能夠兩人獨處。而且他還想向她問清楚幾件事，如果到時候有別人在場，那不礙事才怪。

“電燈泡？礙事？”原昕嬡不敢置信地重複這兩個名詞，而眼前這個嘻皮笑臉的男人還一副沒事的樣子。“童先生，你是個有老婆、小孩的人，請不要隨便開玩笑！”

“老婆、小孩？！”童乙睿皺眉。

“你既然已經結婚了，就別在外頭捻花惹草，而且你老婆就站在那邊，你居然還敢開口約我去吃飯？”

原昕嬡氣炸了，再也顧不得小聲說話，直嚷了起來。

“我還沒結婚啊！”他一攤手，表情十分地無辜。

“就算還沒有結婚，但小孩都有了，你可以這麼不負責任嗎？！”原昕嬡氣急敗壞地罵道：“你不要告訴我，即使有了孩子，但還沒結婚就仍是自由身！”

他既然連小孩都有了，那麼就算不結婚，也還是要負責任的啊！

“可是……那不是我兒子耶！”童乙睿失笑，他似乎搞清楚問題出在哪兒了。

“啥？”原昕嬡瞪着他，一頭霧水的樣子。

“讓我介紹一下，那位是我大哥，那位是我大嫂，而那個小鬼則是我侄子。”童乙睿笑到幾乎無法開口，隨手指了指人就算作數。

“可是令融都喊你‘爸比’，而且一向是你來幼稚園接他放學的。”原昕嬡越說越心虛，當她看到“大哥”、“大嫂”正甜蜜地依偎在一起，她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她真的誤會了嗎？

“令融來，喊‘叔叔’。”雖然很不願意如此證明，但童乙睿還是招來侄兒要他再做一次實驗。

“ㄐㄩㄡˇㄐㄩㄡˊ？ㄗㄨˊㄓㄨ？”

童令融認真努力地想喊出正確的發音，但不知為何，他越是想發出正確的音，喊出來的稱謂就越是奇怪。

除了童乙睿益發微妙的神色，原昕嬡沒有什麼其他重大的發現。

“好了、好了，別再試了。”童乙睿揮揮手，遣退小侄兒，再讓他試下去，他一定會先發瘋的。“你現在相信我不是這個小鬼的爸爸了吧？”

“嗯……似乎沒什麼好懷疑的。”原昕嬡尷尬地笑了笑。

“至於為什麼都是我去接他放學，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因為他有兩個不負責任的爹娘──”童乙睿伸出長指掃向兄嫂。“他們倆一個老是在世界各地開畫展，另一個則是沒日沒夜的加班，如果我不去接小鬼放學，就沒人會去接他了。”

他這麼辛苦，結果得到了什麼？

好女孩以為他結婚了，不願意讓他追求。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