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你住幾樓?”

停下車,方順頤一手擱在排檔上,一邊轉頭看她。

她伸出手指給他看──八樓。

“我自己上去就好,謝謝你。”

即使有些醉了,她該有的禮貌還是都不會少的。

“沒問題吧?”他實在有點擔心,卻又覺得她這樣有趣得緊。

“沒問題的。”她半眯着眼睛,握緊拳,非常有把握地說道,然後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謝謝你帶我去那麼棒的海產店。”

“只可惜沒能請你。”

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即使有些醉了,搶帳單的速度比男人還快,三兩下就把錢掏出遞給老闆,差點變成她請他。

好在最後兩人各退一步,五五分帳。

“無功不受祿嘛。”她笑着,彎下身從車外半探頭進來,對他伸出手。“握個手吧,好朋友。”

他溫文地握住她那比他小了一號的柔嫩小手,卻不願意承認“好朋友”這三個字……

“晚安。”他道,然後看着她上樓。

開門、脫鞋、關門,這一連串的動作卻在按下電燈的開關時,斷了流暢。

“唉呀,停電耶。”初桐有些鬱悶地看着滿屋子的漆黑。

這樣的黑……讓人倍感寂寞啊……

如果……如果……他能夠留下來陪她該有多好?如果她有正當的理由讓他為了她留下來,該有多好?

可她從來就不是他的誰,憑什麼呢?

即使……她好喜歡他、越來越喜歡他,也只能深藏心底。

喝酒有助於多愁善感嗎?為什麼她方才還好開心的,現在又低落了起來?

“浴室裏面好像有香香的蠟燭……”她一邊喃喃地道,一邊拖着腳步往浴室走去,想拿以前姊姊他們小倆口泡鴛鴦浴的“助興用具”。

才走到一半,外頭突然有人大聲地拍門,不鏽鋼門“碰碰碰”地響着。

她想也沒想地就回頭去開門,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的。

是他嗎?

她拉開大門,透過玻璃看着門外的他,覺得方才被他摟着的那股激動又回來了,她直視着他溫和的雙眼,愣愣地問道:“怎麼了?”

“你的手錶掉在我車上,好像是因為鏈子斷掉了。”他拉過她的手,將手錶放到她手心上。

“謝謝……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我下樓去拿就好啊。”

“呃,這個方法我倒是忘記了,想也沒想地在大馬路上迴轉。”他瞄了下她身後的烏黑。“停電啊?”

“是啊,好像不是整棟大樓,電梯還會動呢。”她有些無奈地皺眉。

“不會有事吧?有沒有手電筒什麼的?”

她點頭。“有蠟燭和打火機。”

“那就好。”他看起來比較安心了。

兩人對望着,都抿了下唇、客氣地笑了笑。就在他準備開口說要離開之際,她搶先道:“再留一下好不好?”

人家說借酒壯膽,她言初桐或許是最佳案例了。

“什麼?”他壓根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要求。

他們都是很小心、很知分寸的人,不是嗎?

“再留一下,陪我說說話,待會再走……”唉,她實在是太大膽了。“還是你有事?有要找其他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說服自己留下來的意念。“我……沒事,也沒有人要找。”

只是陪陪“好朋友”說說話、談談天,又何妨呢?

他也……捨不得離開啊。

“那就進來吧。”她將門拉大,讓貴客進入。“你等我一下喔,我去浴室拿蠟燭。”

“小心不要撞到東西。”他在後頭提醒道。

“安啦。”她應着,沒有一會就回來了,在客廳的玻璃桌前面盤腿坐了下來,在蠟燭下墊上一張紙。“你對有香味的蠟燭不會過敏吧?”

“不會。”他也坐了下來。

她“啪”地一聲點上打火機,將蠟燭點燃,不自禁地望着火光讚歎道:“喔,好漂亮。”

然後爬上後頭的長沙發,側躺下來,將小椅墊抱在懷裏,看着他。“來吧,說你的事情給我聽。”

“床邊故事嗎?”他打趣地問。

“你如果要說小紅帽的故事,我也不會有意見的。”她看着他,燭光照個他的側臉,看起來好英俊、好令人心動……

又好令人心碎……

“你這樣突然提起,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不然……就說說你初遇依巧的事情吧。”她挪了挪身子,選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躺好。“雖然我們說好今天不談她的,可是我想要聽聽你的版本。”

“她是怎麼說的?”

“她啊,都只是說個片段片段的,不夠完整。”

“嗯……大一的時候,她的朋友和我的學長是一對,所以我們因為這層關係而間接認識,然後,她就很熱情地常來找我。”

“對,我知道她是倒追。那你是為什麼被她吸引呢?”

“被她的單純吧。”他想了想又繼續說到:“覺得像她這樣可愛沒心機的女孩子很討喜,便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我的生活充滿着她,她的笑聲、她的快樂、她的撒嬌和偶爾耍賴……或許我也有些大男人主義吧?覺得被依賴、被需要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變得越來越在意她,因此更努力地充實自己,希望能夠給她好日子。”

“你人真好。”她低低地說出這句未經過任何一絲修飾的話,說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笑了,卻又好想哭。“我想,她有一天會明白的。”

睡意陣陣襲來,她半眯起眼睛,覺得眼角有些濕潤。

明明累了,但心疼和難受的感覺還是這麼的清晰……

心疼他的一片苦心成了空,難受她只能站在一旁,什麼也不能做。

為什麼她不是那個可以為他流淚的人呢?為什麼她不能擁抱他、分擔他的難過呢?為什麼她愛他愛得這麼辛苦……

她心中那股強烈的慾望,總是和她的道德感互相拉扯着,讓她覺得進也不是、退亦不是……

兩難二字,牽扯出她太多的感慨和遺憾。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沒想過這個‘有一天’會這麼久。”

“是嗎?你後悔過嗎?後悔選了她……”

她覺得她似乎說了什麼不應該說的話,覺得這樣單憑着意識說話,好像有些危險……

“我不知道。”他低低地回應,目光轉向她。

“你騙人。”她合上眼睛,帶着一絲凄苦的笑容指控着。

她真的困了……

好像隨時要睡著了……

“那麼你知道答案?”

是蠟燭的香味嗎?為什麼她覺得糾結的心緩緩地鬆了?全身輕飄飄的,安心了也踏實了……

他的聲音好像近了些……還是遠了些?她分不清了,只是好像依稀牽住了一隻溫暖的手……

只是好像,有人吹熄了蠟燭……

只是好像,有人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只是好像,有個柔軟帶着溫度的東西,輕觸上她的唇……

一個穿着睡衣的小小身影抓着熊寶寶踱進了客廳,看了看那個坐在沙發里看電視的女子、再看看電視、再看看女子,然後好疑惑地間道:“三姊,你被炒魷魚了嗎?”

這是她長久以來一直很好奇的事喔。

“啊?這麼晚了你不去睡覺,在這裏問什麼笨問題。”初桐將電視轉小聲,看向自家小妹。

“你最近都好閑喔,寧兒看了好不習慣。”說來說去,會問笨問題,都是姊姊的錯。

“我只是沒課的時候不會亂跑,像個學生一樣準時回家,並不是被開除。”她耐着性子同小不點解釋,深怕她的小腦袋瓜又會胡思亂想。

“那以前沒課的時候,你都去哪裏了?”小臉蛋上頭滿滿的都是問號。

“去哪裏了啊……”初桐有些心虛地想着這個問題。

以前沒課的時候,她都待在補習班讓學生問問題,順便幻想着能不能很幸運地在出補習班的時候,遇上方順頤……

可是……自從半個月前那天她在早上醒來,發現自己連衣服都沒換就在沙發上睡着、發現桌上那燃了一半的蠟燭,卻想不起來前一天晚上在睡着前發生什麼事、只想起自己邀他進屋陪她……

自此以後,她便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方順頤。

尷尬死了,她竟然大膽地邀請他進來。

她竟然要他陪她到她睡着為止……厚,這是什麼不要臉兼沒節操的要求?

就算不提那些道德規範和禮節了,光想到有人看到她睡着的樣子,她就覺得尷尬到不行。

還有、還有……為什麼她覺得有人吻了她呢?

為什麼會有這樣詭異的感覺呢?

“姊……大哥說,遲疑越久,說謊的嫌疑越大喔。”

“我哪有遲疑,我只是想到其他事情上頭去了,姊姊年紀大了,寧兒你要多體諒我。”

“三姊那麼年輕貌美,怎麼會老?”甜言蜜語從一臉天真的小娃兒口中出來,特別受用。“說嘛,以前去哪裏了?”

“就待在補習班裏面出考題啦、幫學生解題啦,沒什麼。”

“不是跟帥帥的牙醫出去約會喔?你有一次沒有回來睡覺覺耶。”好失望喔,三姊,也不跟二姊學學,生活實在一點刺激都沒有。

初桐扮了個鬼臉。“你想太多了啦。”

這小不點如果知道自己歪打正着,一定會很樂吧?

唉,她跟方順頤之間真的不能再這樣了,要確確實實地保持距離!

畢竟……畢竟跟他交往的人是依巧。

即使她知道依巧欺騙他的事,但她還是不能趁虛而入,更不能讓他冠上一個“不忠”的罪名,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躲着他。

躲他很容易,她跟他生活上唯一的交集,只有阿志那邊的家教。

而因為阿志那邊的課一直沒有固定的時間,她剛好又知道他上班的時間,因此要避開他也不是難事。

除非……他想盡辦法要找她。

這沒道理,不是嗎?她又不是他的女朋友……

而事實證明,他也只是在她決定開始躲他的前幾天,打過電話給她,她沒有回覆。再來也就沒消沒息了。

“我們去散步好不好?”一旁望着發獃的初桐的小不點突然提議道。

初桐回過神,白了她一眼。“你是小狗啊,還要人家遛,去睡覺啦。”

“才九點多,我睡不着。”小不點露出好無奈、好可憐的模樣。

初桐皺了下眉,瞄了下時間。“好啦,就去附近走一走,一分鐘之內你沒有換好衣服帶上外套,我們就不去。”

“耶!”小不點好樂,以跑百米的速度狂奔進自己的房間。

好冷。早知道就不要一時心軟……

初桐搓了搓手,蹲下身將寧兒的外套拉緊、連衣帽戴上。“會不會冷?”

“不會。”小不點好乖巧地搖頭,然後更乖巧地建議道:“可是買個關東煮會更好。”

“你這小鬼頭實在有夠會敲竹杠的,別想,這麼小就養成吃消夜的習慣不好。小心你以後變成小胖妹。”

“好冷……”方才說不冷的小不點如今開始哆嗦起來。

“你少來,你當我很好騙啊?”初桐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冷的話我們就提早回去,免得着涼。”

“厚!好熱喔!”小不點拉拉領口,像是冒着汗似的。

“夠了喔。”她捏了捏小不點的臉頰,牽着她繼續在紅磚道上慢慢走着。

有台車靠着紅磚道旁邊停下,初桐本來不甚在意的,但當看到車主將車窗降下來的時候,便不得不多看兩眼。

然後……

“是帥帥的牙醫耶。”旁邊那個小不點適時地作了註解,還好熱情地揮動着小小的手。

初桐雀躍的心,還是不免冒出了小小的感慨。

唉,這個城市真的有這麼小嗎?小到她隨便在自家附近的小路走一走,也會遇上他。

“散步嗎?”他半探出窗外,問道。

“遛小孩。”小不點搶着回答。

方順頤笑了起來,熄火下車,目光鎖在初桐身上。“有一陣子沒見了。”

“是啊。”她穩住狂飆起的心跳和心虛,淺淺一笑,卻是個過度甜美的笑容。

唉,她能夠裝出一副很正經的模樣,可是她的笑容卻又泄漏她的情緒,真是太糟糕了。

“你下班經過?”她問道。

“嗯,待會要去附近辦點事情。”他走近她,也送還一個笑容。然後低頭看着仰望着他的小不點,摸了摸她的頭。“子寧有沒有乖乖刷牙啊?”

“有啊。”小不點回答得好大聲,實際上好心虛。

辦點事情……這麼神秘……

初桐發現自己竟有些怨起他的不坦白起來了。

她這是怎麼了呢?要跟人家保持距離的也是她,怪人家不輕易將話說明白的人還是她,真是的!

“你……”方順頤的目光再度回到她身上,沒讓她有太多思考的機會,壓低聲音,帶着笑意間道:“你最近在躲我?”

初桐嚇了一跳,沒料到他會問這種問題!

“沒有啊。”她愣愣地回答。

有!當然有!

她躲他躲得有夠辛苦。常常車子剛開離阿志家,從照後鏡看到遠遠地、他的車駛進阿志家的車庫的時候,像個偷兒差點被抓似的嚇出一身冷汗……

“你沒有回我電話。”他的語調慢慢的;笑容有些賊賊的,像是明知故問。

“咦,你有打電話給我嗎?我的手機最近怪怪的,常常收不到簡訊,有未接電話也沒有紀錄。”

將所有的錯都推到現代科技上吧,反正這是個科技挂帥的年代,也是個科技莫名其妙故障的年代。

他這樣的緊迫盯人好不尋常!害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原來。”他好像相信了,但他那別有深意的笑容,看起來只是不想要戳破她的謊言。

“不好意思。”她滿臉愧疚地道歉,然後悄悄握緊拳,意志堅定地告訴自己:

不論他對她有無心意,這個距離一定要保持。

他們之間,不能再有任何的差錯。

“怎麼會不好意思呢?”他看起來很寬宏,又和氣地笑了笑,道:“我有事情先走啰,兩位言小姐繼續散步吧。”

“再見。”初桐抱着矛盾的心態同他道別。

她一方面希望他多待一會,另一方面又因為尷尬而不希望跟他共處同一個空間太久。

“掰掰。”小不點依然熱情地揮着手,然後目送着車子駛離,抬頭望着初桐,又有問題。“帥帥牙醫是要去辦什麼事情啊?”

“我怎麼會知道呢?”

“說不定是去找女朋友‘辦事情’。”小不點眯起眼睛,像是經驗老道地猜測着。

初桐大驚,不敢相信一個七歲的娃兒竟然會有這麼“先進”的資訊。“這誰教你的?!”

“我只是將上次二姊和姊夫的對話套來用而已啊。”仍是好無辜好單純、像是完全不受污染的小天使,然後很有求知慾地問道:“那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啊?”

“等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喔,那就一定是色色的事情。”

初桐打算不再理會這個頭腦結構複雜的小不點。

“辦事情”啊……唉,將“慾望”二字和方順頤連接起來,真是好讓人臉紅心跳啊……

可卻又是好惆悵的事情。

唉……她最近嘆氣的次數好像越來越多了?

“帥帥的醫生又回來了耶!”小不點突然這樣嚷着。

初桐愣愣地抬起頭,看着那台原本應該要駛遠的車又折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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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石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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