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到霍家堡時,天色已暗下,賓客們泰半已離開霍家堡,新娘被伏雁樓擄走,而新郎中毒在床,明天的婚禮想來是成不了了。
有不少江湖中人想留下來幫忙,還說要去伏雁樓要人,但霍家堡都推辭了,見堡主欲言又止的模樣,想來是另有隱情,眾人不好再問,便陸陸續續告辭。
為了不引起騷動,傅翌容駕着馬車從後門進入。霍堡主與王通接獲通報之後,急忙趕到後院,見到他們平安回來,自是喜不自禁。
他們不知柳芳華與伏雁樓掛鈎,也不知她對霍遠下毒,只當傅翌容本事了得,把人從伏雁樓那兒救了回來。
「梁姑娘怎麼了?」王通示意婆子把昏迷不醒的梁婍抱下。
「她也中毒了。」傅翌容簡單問答。
「伏雁樓這些人——」霍麒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
「先讓梁姑娘歇着吧!」傅翌容說道。
霍麒示意婆子把梁婍抱回房內,黃霽則由小廝挽着到客房休息,霍麒轉向朗晴,急道:「聽說朗姑娘醫術了得——」
朗晴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道:「我這就去看大公子。」
「勞煩了。」
霍麒難掩焦慮。先前找了大夫,還讓唐公子看了,都說是難解的劇毒,兩天之內,大兒子、三兒子依次中毒,他如何放得下心。
朗晴走進霍遠房間時,他正半躺着看信,見她進來,眸子閃了下,將手上的信放進木盒內。
「公子氣色不錯。」朗晴走到他面前,正好瞥見木盒裏一疊的信件,頓時一怔。
「不知該怎麼解三陰毒?」霍麒上前,見兒子大腿上擺着的木盒,詫異道:「怎麼把它拿出來?」
傅翌容站在一旁,沒說話,目光定在朗晴臉上。木盒裏的信是梁夫人所書,她也許是認出了筆跡。
「沒什麼,無聊拿出來看看。」霍遠關上木盒,望向朗晴。「朗姑娘的解毒丹真是厲害。」
「哪裏,過獎過獎。」想想不對,她醫術的確頂尖,何須謙虛?於是又改口。「我自己也覺得挺厲害。」
眾人皆笑了起來,朗晴提起早預備好的紙筆,寫下所需的藥材,除了內服外,還得泡葯湯。
「第三天再讓人幫他把毒逼出來就成了。」朗晴將紙交給霍堡主。
霍麒立即要人着手去準備。
「翌容把婍姑娘也救回來了。」他示意兒子放心,而後朝傅翌容問道:「可問出他們為何針對霍家堡?」
傅翌容搖頭。「都服毒自盡了,晚輩慢了一步,慚愧。」
朗晴抽了抽嘴角,勉強忍住笑。在她心中,傅翌容是高潔的謙謙君子,沒想撒起謊來面不改色。
「哪兒的話,今兒的事若不是你,只怕還要更糟。」霍麒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需在意。
霍遠正想支走父親,正巧有僕人來稟,外頭未走的賓客有事與堡主商量,霍麒交代兒子靜心養傷后,便匆匆忙忙走了。
「我去看看梁姑娘。」朗晴藉機告辭。
「朗姑娘。」霍遠叫住她。
她望向他。「怎麼?不舒服嗎?」
見她一臉坦蕩,沒有絲毫閃避不安,霍遠又遲疑了。方才朗晴站在床邊時,他特意留心她的手腕,果真有疤,可若她真是梁婍,又為何不認?自她踏入霍家堡至今,她不是沒有機會告訴他。
或者……自己錯了,單憑手上的疤也不能認定她就是梁婍,假梁婍至少還握有玉佩,可剛剛她見到盒子裏的信時,表情又十分奇怪……
「你怎麼了?」朗晴叫他一聲。
他回過神。
「沒事。」
傅翌容見霍遠又是疑惑又是擰眉,便對朗晴說道:「你去看看梁姑娘吧。」
朗晴額首道:「好。」
待她走遠后,他才走到床前的圓墩坐下。
「怎麼表情這麼怪?」
霍遠搖頭。「沒什麼。」
傅翌容遲疑了下,隨即壓下眉頭。
「到底怎麼回事?」
「要從我一年前打傷沈令颺的事說起……」傅翌容簡短地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若此事只有他與朗晴知曉,他會守住秘密,但沈令颺也牽扯其中,便讓事情複雜起來,與其憂心沈令颺哪天心血來潮向霍遠透露真相,不如由他來說。
雖然霍遠與沈令颺也不對盤,但在江湖行走沒有永遠的敵人,沈令颺行事陰險,若他哪天打算離間他與霍遠,說不定會利用此事。不管沈令颺是否有此心機,由他告知總比讓不相干的人透露給霍遠知道好。
不過他並未直接點明朗晴的身份,而是將來龍去脈說透后,由他自己參詳。朗晴為何隱瞞身份,他無法代她回答,只能讓霍遠自己去問。
聽完傅翌容的話后,霍遠沉思良久。
他明白霍遠需要一些時間整理思緒,便靜靜地走出房。
外頭早已夜幕低垂,廊道上的燈籠隨風輕晃,昏暗的燈光讓一切都顯得厚重朦朧。
傅翌容在迴廊上負手徐行,待要經過假山時,忽然瞧見有燈影在地上晃動,他微蹙眉心,淡聲道:「是哪位朋友躲在那兒?」
沒有回答,只有燈影又晃了晃。
他走上前,忽然一個顫抖的女聲說道:「客官……要不要喝碗茶啊……」
雖然說得怪腔怪調,可一聽就知是朗晴的聲音,傅翌容忍住笑,不知她又在搞什麼。
「不知有什麼茶?」他走到假山後。
就見朗晴提着燈籠,歪着嘴巴,吊著三白眼,不但不恐怖,還顯得有些滑稽。他好笑道:「你在做什麼?」
她又吐出舌頭,做出鬼樣后,才一臉興奮地問道:「有嚇到你嗎?」
他笑着搖頭。
「你在山上見到的鬼可是這樣?」
她追問。
「不是,你想嚇我?」他挑眉。
她用力點頭。
他一怔。「為何?」
其實她沒要嚇他,不過是想鬧鬧他,可又怕真的嚇着他讓他做噩夢,所以才出聲示警。
她笑得狡猾。「我是想嚇着了就可以安慰你,你偏不上當,可惜啊,可惜……」
傅翌容突然一把攬住她的腰,嚇了她一大跳,手上的燈籠劇烈搖晃。「你做什麼……小心燈籠……」
「我嚇着了。」他在她耳邊低語,黑瞳閃過一絲狡猾。
她的臉瞬間燒着。「這樣不算,哪有這樣的……」他根本是耍賴。
他在她耳邊輕笑,牢牢地抱緊她,心湖翻起浪來。她的小心思豈能瞞過他,真要嚇他,就不會弄出這麼大動作。
情關果然難過,未喜歡上她之前,只覺得她是個有趣的姑娘,喜歡了以後,怎麼瞧都可愛都歡喜,一絲一縷為她牽動。
「等多久了?」他低聲問,她的身子涼涼的。
「一下子而已。」她舒服的嘆氣,他的身體真暖。「今晚的月色好,我想跟你一塊欣賞,就來等你了。」況且,她也擔心他與霍遠談話過後心情不好,因此特地在此等候。
朗晴大膽地環住他的腰,害羞卻又忍不住竊喜,說起來她還真不吃虧,遇上一個俏郎君。
「笑什麼?」他垂眼凝視她。
她掩嘴竊笑。「我忽然想到,我們在一起,是你吃虧了。」
她的話總讓他出乎意料。「為何?」
「雖然你沒有蓬萊仙島上的神仙那般英俊非凡,仙姿飄逸,不過我想凌駕江湖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是綽綽有餘。你是江湖上最好看最肥美的一條魚,沒想讓我釣上了。」
傅翌容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肩膀越抖越厲害。從沒有人把他跟肥美的魚放在一塊比……
朗晴笑笑地繼續說:「跟你比起來我的外貌就差了,所以說你吃虧,不過我勝在內涵,我們可說是內外兼顧、裏應外合、天造地設。」
他失笑,調侃道:「你還真敢說,沒想你是看上我的外貌。」
「慚愧慚愧,小生失禮了。」她想給他打躬作揖,他卻抱得牢緊,令她動彈不得,臉龐又是一陣燒紅。
她自稱小生,不是把自己比作姑娘了?傅翌容捏了下她圓潤的鼻頭,朗晴也要捏他,他笑着抓住她的手,另一手鬆開她的鼻頭,低頭覆上她紅潤的嘴。
朗晴只覺一道陰影落下,唇上被溫熱的氣息捕捉,他的氣味瞬間將她圍住,握着燈籠的手抖得厲害,燈火忽明忽減,牆上的人影重疊着,隨着微風輕輕搖擺……
傅翌容在她唇里品嘗到熟悉的果香味,溫熱的舌滑過她的,聽見她急促的呼吸。她的手緊抓着他,好奇地回應,他的氣息頓時粗重起來,雙臂摟得更緊。
明月如霜,清風如水,他的氣味混着夜色,令人迷醉,使她嘆息……來等他,果然是對的。
因為心情特別愉快,朗晴起了大早,本來想偷偷摸摸地到隔壁房間調戲傅翌容,沒想到他不在,一大早不知去哪兒了。
她走出茅草屋,先在林子裏扭腰擺臀拉筋骨,而後去客房看柳芳華。她仍在昏睡,朗晴嘆口氣,仔細地為她診脈,卻仍是束手無策。
她走到外頭,沿着園子漫步,擰着眉心思考該怎麼醫治柳芳華,忽見岳蓁與一名穿着白衣花裙的女子由另一頭走來。
朗晴實在不想與岳蓁打交道,可都碰面了,直接走開似乎太過無禮。
「她就是朗晴?」白衣女子溫柔地朝她一笑。「我是唐虹。」
「四川唐門?」朗晴問。
唐虹盈笑。「是聽說朗姑娘醫術與毒術都是拔尖。」
「沒想到我的名聲越傳越遠。」她蹙眉。「以後還是收斂些的好。」
岳蓁聽見就來火,忍不住呸她。「沒見過這麼厚顏無恥的人。」
朗晴瞄她一眼。「那你會解毒,要不由你來給大公子解毒。」
岳蓁氣得紅了眼,又找不話來反駁。若是朗晴溫順些,救命恩情她必銘感五內,偏偏此人張狂不遜,益發惹得她不痛快。
唐虹淺笑道:「三陰毒是伏雁樓近半年配出來的毒藥,唐門至今仍無完全把握能將毒解盡,不知朗姑娘如何琢磨出解藥的?」
下毒容易解毒卻難,即使天資再聰穎,也絕無可能一次就配出解藥,必得一再摸索,調整配方;若是劇毒,解毒方子還未出來,患者早已毒發身亡,朗晴能即刻寫下藥方,必定以前接觸過相通的毒藥。
「這是我獨門功夫,不能傳授給姑娘,還請見諒。」朗晴立刻道。
唐虹微微一笑,似不在意,卻仍繼續說道:「聽說霍三公子的蠍毒也是姑娘解的,還有黃公子也讓姑娘妙手回春救了回來。」
朗晴抓抓鼻子,一臉疑惑。「你們不想我救他們回來嗎?」
「胡說八道!」岳蓁斥責。
唐虹接着又說:「他們三人中的都是伏雁樓這一年內配製出來的毒藥,姑娘卻輕輕鬆鬆就解了毒,實在令人疑竇。」
朗晴終於弄明白她們言外之意。
「你們懷疑什麼,不妨直接說出來。」
岳蓁冷哼一聲。「還裝傻?你是伏雁樓派來的姦細吧!」她拔劍刺向她。
基於前幾次經驗,朗晴一瞄她的動作就知道她要拔劍,咻地一聲,退到幾步外。
「你們沒有青天大老爺的腦子,就別胡亂推測了行不行?」她一溜煙跑上迴廊。
岳蓁與唐虹立即追着她跑。
朗晴邊跑邊叫:「救命啊,殺人嘍~~救命啊,快來人——」
岳蓁飛到她面前,凌厲地刺向她,朗晴狼狽閃過,卻讓唐虹打了一掌,撞上欄杆,直接摔到欄杆外的地面。
好痛……朗晴呻吟一聲,頓時怒火中燒,是可忍孰不可忍,見岳蓁又一劍刺來,她自袖口拋出一袋粉末,而後順勢在地上翻滾,躲過岳蓁刺來的利劍。
唐虹一見黃色粉末襲來,立即閃開,掩住口鼻,屏住呼吸。岳蓁慢了一步,半邊身子與臉頰都沾上了粉末。
「這是什麼?!」岳蓁大驚失色,忙拍掉身上的粉末。
「別用手。」唐虹立即制止她,以手帕拂開粉末。「別吸氣。」
朗晴揉着腰起身。
「怎麼回事?」
唐謙疑惑地走了過來,他在附近聽見有人喊救命,急匆匆趕來,沒想卻看到岳蓁要殺朗晴。
「她是伏雁樓的細作!」
唐虹指着朗晴。
唐謙驚訝地挑眉。昨晚唐虹與他也說過此事,雖然懷疑得有些道理,但沒有證據貿然行事不妥,他讓妹子稍安勿躁,她竟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別含血噴人。」朗晴沒好氣地說。
「你對我撒了什麼?」岳蓁急紅了眼,提劍又要殺去。
突然天外飛來一顆石子,當一聲打掉她手上的劍。朗晴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眉開眼笑地奔向來人,可才跑兩步便腰疼。
傅翌容走到她面前,關心道:「怎麼?」
「扭到腰了……」她愁眉苦臉地說,怎麼一大早就遇上倒霉事。
傅翌容沉着臉看向岳蓁與唐虹。
「二位是何意?」
岳蓁再次氣嚷:「你們都瞎了嗎?她是伏雁樓派來的!」
唐虹忙打圓場。「此事說來話長……」
「她不是伏雁樓的人。」傅翌容清冷地說了一句。伏雁樓的新毒都是柳芳華提供的,朗晴與她師出同門,自然知曉怎麼解,只是這些卻不能搬上枱面談。
他冷淡不悅的話語讓唐虹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我並非信口開河。」她擰下眉心。
唐謙雖不贊同妹子魯莽行事,可自家人還是得護着,「傅兄對毒沒有涉獵,不明白其中的癥結。配製解藥不是短時間可成的,可朗姑娘卻對伏雁樓的毒藥很熟稔,實在不尋常。」
唐虹已冷靜下來,接著說道:「若我們有說錯的地方不吝指教,可我不覺得自己的懷疑有錯或是存心找碴。」
「因為懷疑就能私下殺人?」傅翌容淡淡反問一句。
唐虹不好說是岳蓁先動手,只得沉默。岳蓁氣不過,嚷道:「我沒要殺她,不過是想逼她說出實話罷了。」
傅翌容瞄向岳蓁,眼神透出冷意。她是霍遠的表妹,他不好說什麼,但表情卻是冷峻萬分。
岳蓁在他的逼視下,氣焰小了些,咕咕噥噥地說著:「反正你們都護着她。」
「不如這樣吧,」唐謙提出建議。「若朗姑娘能在一天內,解開此毒……」他自腰間拿出一包藥粉。「那麼我與虹妹妹都無話可說,證明朗姑娘真有異能,天資超乎常人。」
唐虹眼睛一亮,立即道:「好辦法,姑娘若真能配出此毒的解藥,我便向姑娘道歉,是我誣賴好人。」
傅翌容皺下眉頭,正欲開口,朗晴已搶先一步。「聽起來挺刺激的,好吧,我接受,不過總得禮尚往來。」
唐氏兄妹一怔。
朗晴笑得不懷好意。「就請你們解我撒在岳姑娘身上的毒。」
岳蓁臉色大變。「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話語方落,她兩眼一翻,往後癱倒,若非唐謙身手快,她已倒在地上了。
傅翌容低頭看着朗晴,她淘氣地對他擠眉弄眼,示意他不用擔心,她接過唐謙手上的藥粉,拉着傅翌容扭頭就走。
「你確定有辦法?」他問道。
「放心。」她牽着他的手搖晃。「我對唐門的毒不陌生,我們的祖師爺與唐門有些關聯——」
她猛地收口,因為霍遠正朝他們走來,而他的目光恰好落在兩人交纏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