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縣衙閑着,意味着管區內和樂平安。一個仵作無用武之地,那麼,大哥送她到此,當真只是為了將個麻煩鬼支開?
將手中的草換到另一隻手,陶知行撐着臉頰。
她試過從這庭院中的每個角落看同一處風景,樓宇、小亭、迴廊,數着會在府里出現的人們,小僕、衙役、賈護衛、魏師爺、大人……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變化的只有愈發盛開的花、萌芽的樹,與越來越綠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勁。
對於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勁。
畫圓的手微停,瞅着一隻小麻雀飛到了水盆邊上,蹦跳兩步又展翅高飛。陶知行目光隨之放遠,落到了迴廊另一頭的小亭中。
臨縣的幾位大人一早來到了府里,在小亭石桌上擺了棋盤、棋子,石階上架了炭盆鐵壺煮茶,看似十分專註地研究棋藝。眾人有時大笑出聲,有時爭執不下,模樣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們圍着一張棋盤,她會以為幾位大人談論的是國家大事。
陶知行黑眸落在一張白凈帶笑的側臉。魏師爺說大人纏了他三年,日日在亭中下棋對弈,夜夜在書房鑽研棋譜,如今又邀人過府下棋,說大人愛棋成痴應當不假。
……望着那總帶着淺淺笑意的臉龐,陶知行想起那個她在小亭中大口吃肉卻老被打斷、順帶聽到了很多她並不想知道的事的午後。
不想知道的事……好比說,她的驗屍結果讓一個十歲的孩童定罪;好比說,魏師爺在外人看來是大人的左右手,實則是被派來監視大人的一舉一動;好比說,大人手中握有某樣重要的東西。
她並不想知道這些。
一旦聽見了,該想的,是如何消去、忘卻。
遠方忽而轉大的談話聲打斷了思緒,陶知行皺了皺眉,移開視線,又專心地拿着草在水面畫圓。
她的世界約莫就是這副石盆裝水的模樣吧?裝不滿,也倒不幹,風再如何吹皸,草再如何劃過,也只是在表面,烙不下痕迹……
手中的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水面,陶知行又趴低了身子。
「--阿九……阿九!」
意識過來時,幾聲叫喚由遠而近,陶知行循聲看去,是一府中小僕。
就見他快步來到自己面前,遞出手中一張對摺的紙條。
「大人交代要交給阿九,請阿九即刻過目。」小僕說著。
將長長的草銜在嘴邊,陶知行依言接過,卻未打開,直覺望向迴廊另一頭。
小僕也跟着瞥了眼無人的廊下,道:「大人帶着三位大人與魏師爺、賈護衛上碧落閣去了。」
上青樓呀……還以為他與其他當官的有多麼不同呢。應了聲,見小僕退下,陶知行低頭打開手中紙條。
沉穩的字跡寫着:其一,麻香。其二,書房,西二。
「……」打啞謎?陶知行嘴角抽了下。
麻香指的應是大人贈與她的麻香堂麻油……是了,那日大人似乎提及有兩件事要同她說,不過那時她沉迷於純正金標牧童戲水瓶身,沒留意大人後來說了些什麼。
書房、西二……指的又是什麼?
府里有書房的,就只有大人和魏師爺……轉轉眼,陶知行吐掉口中的草,回身邁步。
推開門,一股淡淡松墨香。
陶知行立在敞開的門邊,環顧陰暗窄小的書房內。
本就不甚寬敞的房內被書架圍起,遮了窗,只留了一點隙縫,於是顯得昏暗。四面靠牆擺放書架,相隔一人能通過的距離,再擺了第二圍書架。陶知行來到狹小的走道中抬頭,書籍一層迭一層,令她頓時有些頭暈。
書房中央一張長案,案上是文房四寶、棋盤棋子,幾本棋譜攤開,一本壓一本,細看最上頭那本,硃色的字跡圈了幾圈。
「西、二?」按着棋譜經緯讀出,陶知行弓起纖指,撓撓頭頂。她再一次攤開了手中紙條,盯着西二兩字。
不是巧合?
可是真的太難懂了……陶知行斜靠在案上,雙手環胸;那刻,日落西山,些許光線穿過窗、穿過書間隙縫,染了書房一束暖意。
呃,該不會……這也不是巧合?
陶知行緩緩轉向書房西面,看了老半天,看到天都黑了,她點上燈,來到書架間翻着一本又一本的棋譜,忽地發覺靠牆的書架下層,最陰暗處有幾口蒙塵的箱子,她蹲下身將之一一拉出。
抹開了塵,手中的燈照在箱上的字。寧武七年、寧武八年、寧武九年、明永一年、明永二年……
直覺地解了箱封,打開。
手抄的陳年案帳數本相迭,幾捆布包攤開后是各式檢驗器具,當中一包令她手中一頓,只因上頭綉着大哥的名字。
這捆器具她自是識得,是陶氏檢驗用具,由家族中領後輩入門的長輩傳下,她也有一副;只是她的多加改造,與眼前大哥從前用過的傳統器具相比,已有多處相異。
仵作各派有各自手法,檢驗器具向來不外借,此物曾是大哥的,又怎麼會到了大人手上?大哥在京中的最後幾年已是無心仵作工作,但能讓他將器具相贈,想必深得大哥信任。
信任?
……這是為何大哥連代代相傳的陶氏檢驗錄也能奉送?甚至連百勸不聽、恨不得鎖在自家地窖中直至醒悟的小妹,也能放心相托兩年之久……
陶家人一向相信證據多於其它,至少,她難以將信任投注在一個活人身上;能得大哥完全信任之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只一瞬,陶知行甩甩頭,甩掉這陌生又莫名的念頭。研究一個活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理解了他的當下,並不代表能永久理解,更無法判斷其行徑;沒有意義,自然不該多花心思。
握着手中的布包,考慮了片刻,陶知行又往箱中深處挖着。這箱東西不是活物,在福平的日子也還有許久,既然如此,就……打發打發也好。
這麼想着,陶知行翻出了整箱的陳舊物品后,箱底一張雪白新紙寫道--
帶走。
「大人,日陽怎麼不記得從前您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軟軟的聲音,微微的香氣,昏昏的燭光穿過細雕燈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蘭舟側身躺在床上,眼輕闔,過了許久才回問:「怎樣的人?」
不遠處的木圓桌前,偏艷的長相,日陽一身牡丹怒放的紅衫,逕自斟酒喝着。聽聞那問話,她嬌笑一聲,彷彿笑他的問話太過刻意,畢竟今晚臨近福平三縣的縣令全都來到了碧落閣,甘鴇母的嘴都快笑到裂開了哪。
「來日陽這兒,不就是貪圖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嗎?今兒帶了一伙人來,
應酬了整晚,這不像您。」嬌柔的語氣里,不掩嘲弄。
日陽說話一向直,就跟鷹語一樣,追根究柢也是他縱容出來的。是他活該吧。江蘭舟無奈地回著:「府里有人日夜盯着,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來你這隻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順着幾位大人的意,甘鴇母自會明白這都是你日陽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別挖苦我了吧。」
「……日陽何時計較有沒有客人上門點牌了?,」她輕哼了聲,瞟了眼就快睡着的江蘭舟,轉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沒來過了。日陽聽說大人忙着殺人案子,還以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兒一見,氣色挺好……近來,都睡得安穩?」
那問話,令得江蘭舟又是一陣沉默。
的確,他很難睡得安穩。
從前並不淺眠,然而如今闔眼,時常輾轉,思緒有如轉不停的陀螺,繞着旋着奔着,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緩了緩,卻遭揮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時,他才終於不支昏厥過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蘭舟選在日陽的房裏昏睡,毫無防備地昏睡。數年來他說不出口,但在心裏有抹鬼魅窮追不捨。
鬼魅傷不了人,他這麼告訴自己;若有日誰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蘭舟希望是在日陽的房裏。
這樣至少,他最後還能再看那牆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睜,浮現腦中的不是燈上罩着的,每回看着看着,便能靜下心的紙剪山水;莫名浮現的是那個滿鼻子豬肉咸香的午後,某個低頭猛啃豬腿的身影。一笑,而後斂笑。
江蘭舟回憶,初見陶知行時,在掏空了內臟那具豬屍上頭拿過肉包堵住嘴的模樣,那眼神透露出對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難以忘懷。起先對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仵作,其檢驗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極大的疑問與不信任;然而在親眼見過陶知行驗屍后,見他心無旁騖、鍥而不捨,只為找到一樣證據來證明自身推斷無誤后,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見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選擇了在遠處旁觀,沒有太多情感干擾,於是看得更細微。
……是從他們回到福平開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蘭舟會將自己與陶知行做比較--對於案情,誰估得准、誰費心多,對於看待事物的方式,何處相似、何處相異?
為何比較,他說不上來。
可能,最早的時候認為老友知方與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會不自覺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尋與其兄相似之處,盼能再得一知己。
說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縱然身邊有賈立、有鷹語,還有日陽,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參與他的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立場,沒有偏頗;單單,說出所見事實,而不妄加審判。
在陶知行眼裏,有是非,但沒有對錯。
江蘭舟依然未睜眼,只是擰了擰眉間。日陽方才問他是否睡得安穩,回想那日亭中,聞着油膩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並非累倒……
太久不曾經歷閑適闔眼,於是耿耿於懷。
日陽提及了,他才恍然原來當時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穩。
兩年,太短。
騫地竄出了這想法,江蘭舟自嘲搖頭。他不只寂寞,還開始貪了?
然而會在此時此地想起陶知行,也當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許久不聞他回話,日陽喚了聲,又問:「聽聞大人府里多了位住客,還是位俊俏的小哥,何時能帶來給日陽瞧瞧?」
那問話着實打斷了他的思緒,讓江蘭舟笑出聲。「旁人都問怎麼讓個仵作入住府里,日陽卻關心其長相嗎?」想來也是可笑,分明他與陶知行皆對檢驗一事在行,一人為官,一人卻被稱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陽也笑。「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
「哦?」他不禁挑眉問:「那麼你懂嗎,日陽?」
閉了閉眼,她說道:「大人曾對日陽說,只消日陽點頭,便為我贖了身。連青樓女子都能帶在身邊,收一兩個仵作住到府里,又有何出奇?」
聽着那話,江蘭舟緩緩睜眼,與她對視。「那,你考慮得如何?」
「大人都問了幾回了,還不明白日陽心意嗎?」日陽淺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點韻味。幾乎半輩子在青樓中賣身,要為她贖身者眾,但又有誰能許她一世平靜?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貪圖離開青樓,而跳入另一處喧囂,是有些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