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城南的叫化子?”尹水滸不敢置信。“你廝混到叫化子那邊去了?”
“侄兒,你那什麼語氣啊?”笑容斂去,尚姍眯起了眼。
“我這個是“你哪裏有毛病?”的語氣。”尹水滸很正經地回應,同時補充道:“請問一下,有哪個好好的正常人會去跟叫化子廝混在一塊兒?”
“你這種充滿歧視的口吻,不太好喔。”尚姍不以為然。
“我?歧視?”這指控,害尹水滸險些給口水嗆到。
“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想法不同,觀念也不同,也許你覺得你的生活過得很好,但相對的,他們覺得他們的平凡日子較為自在。”尚姍端着長輩的氣勢對他說教:“人各有志,你不應該因此看不起他們。”
“我拜託你,講這些大道理之前先動動腦子想一下……當然,前提是如果你有腦子的話。”尹水滸不想這般奚嘲,但對她,他很難不如此。
越想越氣,尹水滸反過來對她說教。
“一個姑娘家跑去跟叫化子廝混?你能不能多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多想一下自己的身份?”
尹水滸不想挑剔,但看到她灰頭上臉的模樣就覺得礙眼。
“你看看你……”發現有根稻車就夾雜在她微亂的髮絲里,尹水滸沒來由地一把無名火,直覺出手,繼續叨念道:“搞什麼,好好一個人,可以弄成這副德行……
“侄兒,你吃雞吧你!”尚姍抓了只雞翅就往他嘴裏塞去。
那是不經思考就做出的舉動。
因為沒料到一件好好的事他也能這般嘮叨,剛好看見霍西遊開始品嘗熱騰騰的雞肉,她順手就抓了一隻雞翅,覺得他要是吃過這美味,就會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卻沒想到場面會在瞬間變得詭異。
尹水滸瞪着尚姍,嘴裏被塞了只雞翅,手裏還抓着那根從她發上挑出來的枯稻草。
霍西遊在一旁就像沒事人似的,慢條斯理地咀嚼着雞肉,邊欣賞這荒誕怪異的一幕,嚼、嚼、嚼,他嚼、嚼、嚼……
“是不是很好吃?”尚姍很滿意地看着尹水滸講不出話來的樣子,心情一好,又是一臉的笑眯眯。
尹水滸鐵青着臉,完全不想回應。
即使是享譽盛名的美男子,鐵青着臉再加上嘴裏塞了只雞翅,樣子着實也不是太美觀,讓尚姍很認真地反省了下自己……
“啊!是我失策,雞骨頭會噎着你!”拔出雞翅,恍然大悟的尚姍連忙撕了雞翅上的嫩肉,完全不覺尹水滸殺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把雞肉往他嘴裏塞去。
如果眼神能噴火,尚姍大概已經被烤焦了。
尹水滸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沒神經到這種地步?
“啊,侄兒,你要咬啊,那個滋味才會出來啊!”讓他殺人的目光給瞪着,尚姍一臉悻悻,催促道:“你快試試嘛,這可是我運氣好,剛好遇上正要做叫化子鳥的老叫化子,拜託他幫我做的。”
尹水滸才不管雞是誰做的,或是口味到底正不正宗這種問題。
在這種時候,他只有一個疑問:“你洗手沒?”
對着他的咬牙切齒,尚姍眨了眨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外……
不光光是方才敲泥剝上,她記得……好像從一開始幫忙挖土、生火,一路到雞熟收工,到她綁着兩團成品回府……好像都沒有洗手這件事。
“哎呀,男子漢大丈夫,這種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啦。”哈哈一笑,尚姍一掌拍向尹水滸的胸口,當場在那月牙白的衫子上留下一隻又油又黑的印子。
笑聲隱去,在尚姍看見那隻印子之後。
尹水滸低頭,他也看見了。
霎時,氣氛出現一陣不自然的寂靜……
“啊哈哈,沒什麼,這洗洗就好了、洗洗就好了。”尚姍又笑,想化解這一時的尷尬,直覺伸手拍去。
那理論上該被拍掉的臟污,它們還在,還越加擴大了。
尚姍為時已晚地想起方才抓了雞翅,因為手上沾了油的關係。,那油污是拍不掉的,而現在隨着她自以為是地拍撫,竟搞得原來的油污越染越大片……
當機立斷!
“哎呀,我忘了表哥、表嫂約了我搓麻將了。”立即收手的同時不忘露齒一笑,尚姍一派恍然大悟的樣子。
端出尹水滸的雙親來擋之後,就見她笑嘻嘻地說道:“瞧我這記性,我得趕緊去赴約才行,順道帶雞給他們嘗嘗,你們聊,繼續聊啊!”
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撤!
嘆息,吐掉嘴裏的泥沙雞肉又漱了口之後,尹水滸看了看毀去的白衣裳,只能嘆息——
“你也看見了,小姍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有變嗎?”霍西遊嚼着肉,努力回想后只能說道:“她小時候不就是這德行?”
這話問住了尹水滸。
小時候的尚杉,隔三差五地闖禍惹事,搞得府內雞犬不寧,那時闖禍的本事可比現在還要精彩萬分。
霍西遊印象很深刻。“我還記得有一回咱們說好要上西郊的林子玩,叫她別跟,她偏不聽,最後硬要跟也就算了,叫她安分一點,她嘴裏說曉得,卻是安分到把一窩最大的馬蜂窩給捅了,逼得咱們得拖着她一塊兒跳河,才勉強逃過一劫,沒叫那些馬蜂給螫死。”
這事尹水滸怎麼可能不記得?
那回他們四人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因為她的關係,給馬蜂們螫了幾口,多幾個腫包還不打緊,可她一回家就受寒發燒,大人一追究,還不東窗事發?
最後害得他們四人一塊兒罰跪祠堂,說是不應該帶她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而她這個始作俑者,因為已病歪歪了,竟成了沒事人一個,完全就是一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最佳典範。
“她從小就是個惹禍精。”霍西遊結論道:“明明是災難的源頭,害慘身邊的人後,自己卻都沒事,一派無辜樣。”
尹水滸不由得點頭附和。
“想不到這樣調皮的人竟然是個姑娘!”得知這件事時,霍西跟其他人一樣,着實消化了好一陣子才得以接受,不得不坦言道:“這簡直就是老天爺開的一個大玩笑,堪稱史上最不可思議、荒謬到了極點。”
“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事。”尹水滸一臉慎重地重複。“小姍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后,才又變回這德行的。”
什麼叫“才又變回這德行”?
霍西遊嚼着食物,心中有些困惑;在他的認知當中,尚姍一直就是這種調調的人,哪裏有什麼好奇怪的?
“水滸……”開口,霍西遊語帶遲疑:“你好像很在意尚姍的事?”
“難道你不在意?”尹水滸顯得有些意外,直覺道:“她曾經是我們的同伴……”想想好像也不對,再補充一句:“雖然是常常不經意地陷害我們,是個教人氣得牙痒痒的臭小鬼,但怎麼說,也是自己人。”
所以是因為把她當成自己人,才這般關注?
霍西遊總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哪裏不對,具體上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記得我同你們說過,她小時候會那般好動頑劣、教人頭疼,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沒幾天好活了,才會天不怕、地不怕的。”
尹水滸以為霍西遊的猶豫是因為未能釋懷小時候被陷害的過往。
“你以前是同我們說過。”霍西遊肯定,忍不住說道:“就是因為你說過,我們才會認命地拖着她一塊兒玩,要不然誰會理那臭小鬼?”
想起過去,尹水滸面露笑意,那真是有點蠢卻又教人懷念的過往……
也就是因為過往的記憶,讓尹水滸惦着那份情,因而覺得現在的尚姍,正面臨很嚴重的問題。
“但她其實也不是一直都這樣,我求證過了,在出事之前,小姍一直跟着她爹住在無為村,行為舉止很正常,頂多就是比一般女子豁達大氣,較為隨興、不拘小節而已。”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更何況要知道尚姍的事也不是太困難,只消打探個幾句,東寶那小屁孩便一股腦兒地全說了。
尹水滸說出他的發現:“但自從她那個青梅竹馬去世之後,完變了調,最明顯的就是,她開始女扮男裝,即使旁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也完全無所謂。”
對此,尹水滸一直就不明白,她當真完全無感嗎?
就好比先前左家姐妹初次來訪的那日,他注意到了,當她自稱是他遠方表姑時,左家姐妹面露微詫的神色。
程度不一,但他確實是看見了。
也難怪,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卻理所當然地穿着男裝走動,這確實是違反禮教的行為,難免要引人側目與不解。
但當它實際發生時,對於那些異樣的眼光,他竟比尚姍這個引人側目的主角還要來得不舒服。
護短的心態很自然地就出現,讓他沒來由地覺得不爽,偏偏當事人還滿不在乎,這更教他火大。
“我想過了。”尹水滸分享個人分析之後的結論,說道:“她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是以為自己活不了多少時日才造成的。而現在,顯而易見,青梅竹馬之死對她打擊甚大,造成她現在這般遊戲人間的態度,因為置生死於度外,也就形同小時候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
“唔……”聞言,霍西遊抓着雞骨頭,神情凝重,好似在思索什麼。
“西遊,你是個高明的大夫,小姍也不是別人,你也熟的,她的心病了,你想法子給她治治吧!”這就是尹水滸一直想跟他商量的事。
興許是兒時所建立的“要保護小杉”的信念太強烈,即使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到尚姍從小屁男孩成了痞姑娘,也難以讓尹水滸改掉這習慣,自然而然也將之納入自個兒的羽翼之下。
她看似玩世不恭、弔兒郎當,日子好似過得很快活,但那遊戲人間的態度中,總有一種叫尹水滸說不出的感覺,讓他難掩同情,進而覺得保護她是他的責任。
不料……
“傻子啊你!”霍西遊聽了他的請求后,第一反應是拿手上的雞骨頭丟他。
“心病只得心藥醫,這話你是沒聽過嗎?既然知道她是心病,找我有屁用?”
尹水滸閃開了雞骨頭攻擊,可沒讓他的話給擊退,進一步道:“我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會不知道你的本事?”
“哇,那還真承蒙你看得起啊!”霍西遊沒好氣。
“說正經的,你想個法子幫幫她吧,以你的所學,又怎會分析不出她需要的心藥是哪款?”尹水滸還是將希望放在他身上。
“不是我不幫。”霍西遊也不跟他廢話,坦言道:“而是,方才那些推論,全是你自己的猜想。”
“事情就明擺……”
“明擺着?是誰說的?”霍西遊不客氣地打斷他:“你是有問過她嗎?”
“……”尹水滸讓他給問住。
“喏,也許呢,尚姍一直就是那副德行,打骨子裏就是個視禮法紀律如無物的人。現在說不定只是解放本性而已。”霍西遊試圖客觀,同他分析道:“你不能因為她下似尋常女子的作為,就認定她有心病,需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