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方才已派人通知書院裏的師傅,叫人給你安插了位置,你跟着金梁,他會領你去報到,到時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好好讀書,知道嗎?”

尹水滸叮嚀。

“那樣我怎麼服侍姍姐?”東寶一愣。在他的認知中,他既然要報恩,就該守着尚姍。把她服侍得像皇太后一樣才是。

“你想要報恩,就要好好充實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有能力的人,要不,就像你說的,你會長大,她會變老,到時候住哪?吃什麼?日常生活的花費從哪裏來?當真以為光光是守着她服侍、端茶送水,這些吃食或用具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尹水滸可不會因為對方是個十歲的孩子,就不談實際面。

東寶又被問住。

小小的眉頭皺着,看得出他很認真地在想這些他從沒想過的問題。

“如果只是要人服侍,我尹府里難道會缺人手?你那上人師父會沒辦法而派你來?”尹水滸又問,也沒等他想通,話語一轉,鼓勵道。“是男子漢,眼光就要放遠,你上人師父在信里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未來成就無可限量,要我好好栽培你,他這般肯定你,你更應該表現給他看,是不?”

“嗯!”東寶用力地點點頭,但說他全聽懂了也不是,只是聽見他崇拜的上人師父這般誇他,忍不住得意,就先點頭再說了。

“所以你先好好地讀點書,以後要怎麼做,我們到時再研究。”尹水滸又道。

“但姍姐她……”

“我會看着,不會出亂子的。”尹水滸保證。

雖然有他的保證,東寶卻是遲疑……

“她有時很人來瘋的。”想了想之後,東寶忍不住說。

“看得出來。”尹水滸正色肯定。

“又很任性。”東寶再補一句。

“嗯。”

“又不懂禮數,總穿着男裝跑來跑去,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

“沒錯。”

“喂!喂!”尚姍忍不住要出聲提醒一下,她人就在現場,別當她不存在似的討論得那麼高興。

可惜,沒人理她。

“但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東寶總算說了他的結論。

“跟亭蘭哥哥一樣,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尹水滸完全不識得他口中的亭蘭,至於所謂“很好很好的人”的那一部分,尹水滸目前是無法判斷到底好在哪,但這時也只能這麼回答——

“我曉得。”尹水滸慎而重之地說著,允諾道:“我會好好看着她的。”

最後,這一大一小看着對方,交換一個男子漢的承諾眼神,然後,那個從來就坐不住、不是很喜歡讀書的東寶就聽話地跟着領路的金梁去了。

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尚姍覺得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尹水滸也知她一頭霧水,從袖裏取出一封信給她。

那是她爹親寫的,信中除了感謝尹家對她的招待與收留,同時也約略寫了東寶這孩子極思報恩的心結,順道提及他一個孩子待在無為村,沒有玩伴又沒有學堂的困境,因而修書一封,請商尹家代為栽培……

看完信,尚姍一臉凝重。

“我爹方才讓人將這信交給我。”尹水滸以為她擔憂小屁孩的未來,勸道:“這事他老人家允了下來,尹家保證會盡全力栽培他。我們四個家族在城郊有座共有的別院,宗族裏的孩子們都會送到那兒上學,還細分不同年紀的學生,分別禮聘合適的教書先生來講課,不只文才,也有武師會教他們練功,栽培這孩子的事,你且寬心。”

即便尹水滸這麼說了,尚姍仍一臉凝重,看起來完全沒有寬心這回事。

她覺得有件事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你見鬼的到底為什麼會在這兒?”

霍西遊捂着葯,發覺自從成親后,他的修養是以一日千里的跡象在進步。

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要不然,他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叫尹水滸閉嘴了,哪還能由得他一路抱怨到現在?

像是尚姍這傢伙有多任性啦、性子又是怎樣的野啦,每天總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新鮮事等着她,還講也講不聽,一點規矩也沒的穿着男裝跑來跑去,是怎樣的不成體統又不像話等等等的。

這關他屁事?

要是往常的霍西遊,他肯定會這樣回嘴,畢竟他登門造訪的目的可是診視復原成果如何,驗收尹水滸的復健成效,而不是來當餿水桶專門清理廢物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

前所未有的修養竟讓他包容着這一串又臭又冗長的叨念。

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覺得不關他事,所以尹水滸愛念就念,他懶得回應,但說實在的,霍西遊還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念的。

尚姍事情多又怎樣?

經常上茶樓聽戲曲、四處踏躂找好吃的珍饉美食又如何?

怎麼說也是多年沒回桐城,就算尹府里的廚子都是重金禮聘回來的,個個也很會煮又如何?

初來乍到的頭幾個月會想四處走走晃晃,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聽說尚姍早些年都待在無為村,那裏住的都是些清心寡欲、一心求道的人,這用一般常理去想就好了,耕田讀書或念經打坐的清修生活,別說是娛樂,甚至是日日野菜不見肉味、餐餐嘴巴淡得出鳥來。

這樣的生活,是一般正常人挨得住的嗎?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對花花世界貪着新鮮,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鑽,不也就是看看野台戲、四處聽聽戲曲這些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像他家的小兔,給金平那個戀妹狂管了那麼久,直到和他成親之前,憋都憋壞了,得到自由后也是同一副德行,貪新鮮、貪熱鬧,平日只要有得玩,就不知道累字怎麼寫……想來,也許該跟尚姍討教一下,近期桐城裏有什麼新鮮事可以讓他帶他家的小兔子去湊湊熱鬧?

要不,也能切磋一下小吃的心得,也許有什麼躲在暗巷裏的小鋪子是他沒發現到的,可以帶小兔子去嘗嘗鮮。

嗯,到時小兔子一定會很開心,光是想到她那笑眯了眼的樣子,真是……

“西遊,你是不是很不以為然?”

問句來得突然,中斷了霍西遊的神遊太虛。

沒接腔,霍西遊又重新搗葯的動作,一度停頓的“咚、咚、咚”搗葯聲再起,好似片刻前的停工全出自於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你不要以為這樣可以唬瞬過我。”尹水滸沒好氣,直指問題:“你方才閃神了,是吧?”

霍西遊停下搗葯的動作,也不算是回應,倒像是臨時想起什麼似的,一臉正色地問:“我聽說,你跟左姑娘似乎有譜了,這陣子常見她前來拜訪?”

尹水滸一愣,解釋道:“她們姐妹想舉辦一個詩會,又沒啥商量的對象,所以這陣子遇上問題時,會來詢問我的意見。”

“那你感覺呢?”霍西遊比較想知道這個。

“什麼感覺?”

“以前你想方設法,為的就是能多見左姑娘一面,還常常不得其門而入,你那時三天兩頭找我,每回都是為了這事煩心,我都不想講你那時有多煩人,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場,我早想裝不在家……”

“你這不是講了?”尹水滸沒好氣。

霍西遊假裝沒聽到,續道:“現在倒好,因為有求於你,情勢整個倒反過來,你不覺得是上天對你的補償、給你的大好機會嗎?”

說到這個,尹水滸其實心情很複雜,並不是很想討論。

“水滸,你怎麼了?”霍西遊眼也沒瞎,自然能看出他的不夠熱絡。

霍西遊不是別人,是自個兒的兄弟,尹水滸雖有所遲疑,但也知瞞不過,足以開了口——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明明是一樣的我,也明明是一樣的她,現在見了面,也一樣覺得她氣質出眾、風采迷人,是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姑娘,但跟以前相比……”

停頓,又是一陣遲疑,最後是困惑地低語:“就是少了一種感覺,一種……一種……”

“失心瘋?”霍西遊很好心地幫忙想詞兒。

尹水滸瞪他一眼。

霍西遊見他不滿意,只好再提供幾個:“神魂顛倒?失魂落魄?鬼迷心竅?”

“喂!喂!”尹水滸沒好氣地打斷他,說道:“夠了沒?就不能說點比較好聽的嗎?”

“好聽的?”這字眼蜓讓霍西遊露出虛心求教的表情。

“悸動。”尹水滸找到滿意的字眼,說道:“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悸動,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

“我悸你個叭叭逼啦!”霍西遊模仿噴吶聲噓他。“說那麼好聽有什麼用?意思還不是一樣,說的就是鬼迷心竅啊!”尹水滸放棄了。

跟霍西遊這人說話,向來就不適合走文雅路線,索性換了個方式,問道:“總之,我現在的問題是,是不是經歷變故之後,一個人的想法與心性也有可能會改變?”

“這的確很有可能。”霍西遊還滿肯定這個論點,說道:“特別是你這種死裏逃生、面臨生死大劫的人,不見得是針對什麼事,但想法,心態上或多或少會有所改變。”

尹水滸沒接腔,逕自在思索着什麼。

霍西遊也沒理他,將搗好的葯及藥方交給麥大,細細吩咐之後的用藥方法,像是用什麼火候、幾碗水煎成一份、一日幾回……

“喂,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還吃?”尹水滸忍不住出聲,在霍西遊交代一日三次的時候。

“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霍西遊可不給他面子。“你以為現在勉強能走了就全好了?別那麼天真,告訴你,該顧的可不只是那條斷掉的腿,那些你看不見的內傷更需要耐着性子好好調理。”

這話好似給了尹水滸靈感,讓他若有所思……

“西遊。”忍不住開口,尹水滸有些困惑地問:“身上的傷能治,那心裏的傷要多久才能痊癒?”

揚眉,霍西遊意外他的問題。

“我想過了。”尹水滸一臉認真地說道:“小姍現在這瘋瘋癲癲的樣子,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后才開始的。”

霍西遊明顯一愣,內心微訝,不明白……

怎麼兜了一圈后,又扯上了尚姍?

說人人到。

霍西遊才正想問他是什麼毛病,怎麼老惦着尚姍的事時,就見尚姍手裏拎着兩團用麻繩捆着的泥團球,灰頭土臉卻滿面笑意地走進書齋。

“西遊你來得正好,我今兒個可是撿到了寶,正宗的叫化雞吶!”揚了揚手中的兩團泥封,尚姍好心情地說道:“快來試試滋味,絕妙的哩,等等別忘了也帶些回去給小兔妹子嘗嘗。”

“哦?”霍西遊顯出興趣。

不由分說,尚姍拿起一團還有些燙手的泥封往桌上一擺,一手從一旁拿了個紙鎮往泥球上一敲,瞬間,滿溢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聞聞這氣味,也只有這種正宗的叫化雞才有這味兒,那個香的呀……”尚姍邊剝着碎落的泥塊,邊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甚是得意。

“是哪兒來的正宗?”得獲美食的喜悅硬生生地被切入殺風景的問句,尹水滸才不管香不香,第一先想到這古怪處。

說到這得意處,尚姍忍不住哈哈大笑,炫耀道:“城南的一個老叫化子幫我燒的雞,你說。還有比這更地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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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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