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舊怨新愁
入了夜,雪下的愈發大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屋脊廊檐上,不過一會兒功夫,就把下面的青色蓋住,晶瑩的白色,給如此深沈的冬夜,添上了一抹明亮,即便沒有廊間紅燈,也比平常要亮堂許多,不過真冷。
伴着雪粒子的北風,從廊外拂進來,即便宛若穿着厚重的大毛斗篷,依然有些侵骨的寒意,偌大宅子很安靜,安靜的彷彿只能聽見雪落的聲息兒……
穿過隱在游廊盡頭的月洞門,就看見花廳外廊內,躬身而立的小春子,他的變化不大,依舊是帶着機靈兒氣的穩重樣兒:“主子萬安。”宛若剛到近前,小春子已噗通跪下結結實實的磕了一個頭。
宛若倒是怔了一下,拍拍他的帽子,打趣:“我聽說公公如今高升了,該稱呼一聲總管大人了,何必行如此大禮。”
小春子爬起來嘿嘿一笑:“奴才便是再高升,這輩子也是主子跟娘娘跟前的奴才,磕幾個頭也是應當應分的”
宛若笑了一聲淡淡道:“你的主子可不是我,你家娘娘在宮裏頭呢,這禮兒我受不起,以後免了吧!”
小春子不禁暗暗咂舌,心裏話兒說,萬歲爺啊!任您心裏千般想,萬般惦記着,打頭開始,就是單相思,如今這好容易哄着騙着回來了,能怎樣?瞧着,看着,吃不到嘴,不更鬧心。
雖日日在主子身邊伺候着,這一回兒主子費這麽大力氣,把這位哄騙回來,小春子也真不知道打的什麽注意,莫說現在,以前這位還未嫁之時,都沒隨了心思,這會兒,難不成就能順了意?
退一萬步說,即便主子順心遂意了,南夏那位皇上,難不成就能忍下這奪妻之恨,再說,如今肚子裏還有一個小的呢,從哪兒說,這事都是件大禍事,若兩國重起戰事,北辰何以抵擋,論兵力,論國力,北辰差了何止一籌。
這些事國家大事,本不該他一個內官操心,可如今就這麽個形勢,蘇家這位姑娘,雖不能算紅顔,卻也真能傾國傾城了,只是、這緣分造化,本是一生下來就註定了的,強求若是有用,就不能是緣分了,這禍福吉凶,往後還不知是怎樣的呢?
小春子出神的想了一陣,一擡頭髮現,如意立在他身邊,側着頭打量他,都不知道打量了多長時候了。
小春子忙笑道:“如意姐姐,這一向可好?”如意目光一閃笑了:“兩年不見,小春子公公倒是禮節周全了,這面上的客氣話兒,咱們就免了吧!”
如意突然拉着他往那邊拽了拽,拽到那邊廊柱子下邊,低聲問:“你老實跟我說,你家主子什麽意思?娘娘這前腳剛進了府里,你家主子後腳就跟來,難不成,舊時那番心思還沒撂下……”
“撂下?”小春子不禁微微苦笑:“若是能撂下,就都省心了,哪會還有如今這番周折麻煩……”如意是自打在城外皇上親迎的時候,就覺得大大不妥了,主子雖是皇后,可這皇后可是南夏的,跟北辰扯不上干係,這帝後走在一起,怎麽瞧,怎麽都令人心驚肉跳的。
更別提,這深更半夜的夜探,自家主子便是光明磊落,可若是傳回南夏,皇上那邊知道了,還不知怎麽想呢。
這位十一爺的心思,估摸滿京城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主子和親遠嫁,北辰先皇薨逝,十一登基后,對蘇家的格外禮遇跟另眼看待,這一切可不都是看着以前的情份,今兒以前,如意還沒這般糟心,想着,便是十一爺的心思沒落下,如今這兩邊都各自嫁娶。
且他娶了主子的庶姐為妃,主子肚子裏也有了小皇子,塵埃落定,不過如此,便是真有什麽未盡的心思,也得藏着掖着,等着那日久年深,慢慢丟開便是了,不然還能怎樣?
可今兒如意也徹底明白過來,這位十一爺別看當了皇上,那底下的心思是一點沒變,不僅沒變,還愈發有些破釜沈舟的氣勢,吉祥偷偷跟她說,其實打從入了冬,老太太的病就不好了,鬧了好幾次懸兒,最後一回,不是皇上賜下的千年人蔘續了口氣,估摸早就不中用了。
打哪兒起,這人蔘就每日必然要灌下幾口,才勉強過了年,如意記得,從入冬那會兒,這邊的家書可就一封接着一封,沒斷過趟兒的,費了這麽大力氣,就是為了哄着主子回來省親這既然來了,想回去,恐怕不那麽容易……
小春子拽了拽她的胳膊,小聲道:“這寒冬臘月的,南夏的皇上也真捨得讓你家主子走着一趟?”怎麽會捨得,為了這事兒,帝后之間沒少鬧彆扭,可從小時候那會兒算上開始,皇上什麽時候拗得過主子,最末了,不還得依着,再說,老太太也真不比旁人,這番舔犢情深,乃是人之常情,娘娘又不是鐵石心腸,怎會不回來?
現如今想這些也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意衝著廊內的紅燈長長嘆着氣,側頭卻發現小春子直直望着她發獃,如意手裏的帕子揚了一下:“你這麽直眉瞪眼的瞅着我作甚?難不成我臉上開花了?”
小春子回過神來嘿嘿一笑:“我就是瞅着,這兩年不見,如意姐姐愈發生的齊整標誌了,尤其剛才那樣兒,側着臉一瞅,跟娘娘有幾分像呢?”如意白了他一眼,臉也有些紅,不再搭理他,而是貼着耳朵聽裏頭的動靜。
“宛若……”燈影兒中,趙晞笑意吟吟的轉過頭來,宛若不禁怔了一下,一身鮮紅的蟒袍,並非如今皇上的服飾,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金冠下俊美無儔的五官,比起過去成熟了很多,就跟她的承安一樣,身上帶着殺伐果斷的昭昭天子氣,即便如何裝,也再不是那個青澀的少年,他們長大了。
不過兩年的時間,他們再也不是可以任意笑鬧的玩伴兒,他們是兩國帝后,而他深夜微服來探的行為,有失妥當,可趙晞在她面前,從來都是衝動不計後果的,根本不會考慮這麽多,這樣真性情,處在他們如今的身份上,卻是大麻煩。
宛若略掃了四周一眼,這裏是舅舅平日待客的所在,收拾的很是規整,角落裏燃了幾個炭盆子,烘烤的屋裏暖洋洋,除了外面廊下候着的小春子,並無旁的丫頭婆子小廝,偌大的花廳,只有他跟趙晞兩個。
宛若也沒必要再裝腔作勢下去,直接坐在那邊軟榻上,望着趙晞:“夜深風寒你不在宮裏處理你的國家大事,來這裏作甚?”聲音有些疏離透着清冷,這點滴冷意卻並未澆熄趙晞的熱情。
他幾步上前,伸手就要拉扯宛若,卻被宛若輕輕一擡避開去,趙晞楞了一下,卻並未惱,而是盯着宛若,似笑非笑瞧了半響才道:“你還是舊時的性子,一點沒變,我不過是想你跟我出去走一趟罷了。”
宛若挑挑眉,望了眼那邊的架子上的洋鍾,已近亥時,她的目光還未收回,已被他握住手腕,拉起來,往外走去,宛若掙了兩下,沒掙開,他的力氣頗大,又攥的她相當緊,宛若突然清晰的感知到,她跟十一之間這種明確懸殊的差別,這種懸殊也令宛若瞬間冷靜下來。
趙晞拽着她直接從穿堂走了出去,從正廳到大門,宛若竟沒瞧見半個人,王家宅門裏的主子,僕人,半個影兒都沒有,大門外倒是守着不少微服的侍衛,只是宛若已沒空去注意這些,她的目光完全被門外璀璨的燈光勾住,無法挪移開視線。
王府外寬敞的長街兩側綴滿花燈,各式各樣的花燈,一盞盞亮着,隨着寒風搖曳出一片璀璨燈的燈影兒,順着長街蜿蜒而下,竟彷彿望不見盡頭一般,遠遠望去,彷彿燈光凝結成的河水,輕輕緩緩流動着,在漫天的白雪中,有一份奪人心魄的美麗。
比宛若記憶中任何一年元宵節的花燈,都要多,要繁雜,卻沒有往昔熱鬧的氛圍,整個長街除了她跟十一,再無旁人,甚至跟在後面的小春子和如意,都不知去向:
“宛若,你還記得嗎?我們剛認識的那年,也是這樣的元宵節,我纏着四哥出來,在前邊的懷遠橋畔正巧遇上你跟承安,我們一起看燈,猜燈謎,那時候我們才多大,可你真真聰明,那些燈謎都猜得到,得了好多手提的蓮花燈做彩頭,我們兩隻手都提不了,也是那年,我們被壞人綁了去,你還記得嗎?在那個地窖里,在那個荒郊野外的深坑裏,如果不是你,我差點就沒命了,宛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當時雖兇險萬分,過後想想,卻覺得那時候我們離的好近……”
趙晞絮絮叨叨說著過去的事兒,這些已經老早就沈在宛若記憶中的舊事,不能說完全忘卻,卻遠遠不如趙晞這般深刻。
宛若潛意識裏不大樂意去回想過去,不管是那些難過的,悲傷的,還是快樂的,畢竟已經過去了,就像她彷彿已經忘了,自己是個現代人一樣,有時候,她自己都會混淆,究竟現在是她的一場夢,還是記憶中那喧鬧的都市才是夢。
到底是莊周化蝶,還是蝶化成了莊周,細究起來,說不明白,故此,過着當下的日子,往前看就好,且,她的運氣實在不差,有承安這麽個男人在身邊,她的日子可以無限順暢的過下去。
現在面對絮絮叨叨的趙晞,宛若突然很想承安,那種歸心似箭的心情,從心裏鑽出來,她才發現,北辰早已不是她的家,有承安的地方,才是她安生立命的所在,等這些事了了,她要儘快回去……
趙晞說了很多,很久,這些在他記憶中翻來覆去,想過不知多少回的珍貴回憶,他從來沒對第二個人說過,也不想說,只有宛若,可宛若卻明顯心不在焉,她立在一盞走馬燈下,不知道心裏想什麽?
她的心思,他從來猜不透,摸不着,趙晞有片刻黯然……柳彥玲到的時候,遠遠就看到這番情景,這精心籌備的燈市,就為了一個人,說起來,他心裏何曾有過旁人?即便她生下皇子,即便她收斂了性情,依舊冷落在深宮中,日日年年這麽過下去,蹉跎了多少韶華光陰,過着漫長而毫無希望的日子。
柳彥玲覺得自己快瘋了……“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您不能過去,皇上有旨,不讓旁人打擾……”“我算旁人嗎?”柳彥玲側頭冷冷掃了小春子一眼:“你的膽子倒愈發大起來,即便皇上下了旨意,本宮來會會故友,想來也無妨,再說旁人?皇上跟宛若說到底兒也算孤男寡女,比旁人更該避些嫌疑才是。”
小春子頗為為難,柳彥玲一眼瞅見旁邊的如意,卻笑了笑:“這是誰?我怎麽瞧着這般眼熟?”
如意急忙行禮:“如意見過貴妃,娘娘萬福。”“萬福?比起你們家主子來,我是丁點兒福分都沒有的了,貴妃,我這個辰王明妃正娶的王妃,不過就一個貴妃打發了,那母儀天下的后位,不定給誰留着呢?如意你可看好了你家主子,這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着……”
“胡說什麽?”趙晞冷冷的呵斥一聲,打斷柳彥玲喋喋不休的尖酸刻薄,他們這邊的一番喧鬧,哪可能不驚動宛若跟趙晞。
柳彥玲的性子未出嫁時,便潑辣非常,後來進宮磨了這些年,先開頭好過一陣,也不過一陣,便更變本加厲起來,尖利刻薄,經常打罵宮女太監,趙晞是不大樂意管她,見她一眼都嫌煩,念着柳家過去那點好處,還有昔日的情份,讓她安生的過日子罷了。
可這女人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安生,隔三差五總會找點兒事,趙晞暗暗掃了宛若一眼,見宛若輕輕皺起了眉頭,不禁心裏惱上來,陰陰沈沈的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宮裏獃著,跑出來作甚?”
柳彥玲目光掃過宛若,哧一聲笑了:“深更半夜?真虧了皇上知道先下是深更半夜了,我跟皇上一樣,出來會會故人,順便看看咱們京城這耗費了幾個月準備的燈市,是如何富麗精巧,這媲美烽火戲諸侯的作法,可換得來佳人一笑。”
說吧對宛若笑道:“好久不見,便是會故友,怎能忘了我這個姐妹……”句句帶着刺兒,竟是變了個人一般,以前的彥玲是有心計,可至少面上能過的去,現在的彥玲,簡直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妒婦。
宛若的目光落在她柳彥玲身上,比她還小上一些的彥玲,看上去說不出的滄桑老氣,罩着一件絳紫色織錦緞的斗篷,褪去風帽,頭上攢着明晃晃一支鳳凰銜珠釵,滿頭珠翠下,一張臉施滿脂粉,也蓋不住底下的憔悴不堪,眉梢眼角氤氳的怨氣恨意迎面撲來,令宛若不得不皺起了眉頭。
宛若從來不覺得,自己跟柳彥玲有什麽深仇大恨,即便以前,她算計自己的時候,她也並未點破,而她喜歡十一,是她們兩人的事兒,這樣夾槍帶棒,滿含妒意的柳彥玲,令宛若覺得異常陌生厭煩。
柳彥玲的目光卻停在宛若臉上,有些發愣,歲月之於她彷彿了無痕迹,不能這麽說,應該說在宛若身上,她看到的是歲月賦予的厚愛,本來平常姿色的宛若,現在看起來真好看。
五官沒怎樣變,變得是她眉梢眼角滿溢而出的幸福,這種幸福彷彿淡淡珠光在她周身縈繞不散,把宛若籠罩的彷彿那隔水的佳人,那麽出色,那麽不凡……彷彿這輩子,自己都在她光芒的陰影里活着,即便她遠嫁和親,她依舊那麽鮮明的活在北辰的後宮中,無時無刻。
宛若覺得,自己跟這樣的柳彥玲沒必要牽扯太多,過去的情誼早已隨着風散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她對自己的怨恨和嫉妒,這樣的女人偏執而危險,宛若不想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宛若微微點頭客氣的笑了笑:“彥玲,真是好久不見。”扭頭對趙晞輕道:“多謝皇上念我思鄉之情,特備了如此絢麗花燈,如今時辰不早了,宛若還要回府瞧瞧外祖母,這就先告退了……”
抽身要走,卻被趙晞一把拉住手腕:“宛若,宛若,別走,好不好?”宛若微愕,扭頭看他,燈影兒里,他的臉上佈滿惱恨跟落寞,就像過去小時候,每次他費盡心思討不得他歡心,反而弄巧成拙以後的模樣……
“對啊!好容易來了,這就走了有什麽趣兒?不若我們三人一起逛逛這花燈夜市,旁人若知道了,說敘舊也說的過去。”
柳彥玲的話尖酸刻薄,連最基本的風度都幾乎維持不住,宛若突然發現,別說過去的情誼,即便陌生人,都比她跟彥玲現在的狀況要好很多。
宛若倒是沒想到,會遇上如此尷尬之事,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就見那邊老太太跟前的婆子跌跌撞撞跑過來:“姑娘,姑娘,不,娘娘,娘娘,老太太真不好了,不好了……您快回去瞧瞧吧!晚了恐來不及了……”
☆、再起戰端
宛若匆忙進了老太太的院子,就見廊下王氏跟舅媽正焦急張望的身影兒,見了她彷彿才鬆了口氣,到了近前,舅媽低聲道:“可是回來了,我跟你娘急的什麽似的?一時又想不出主意來,只得借了老太太的名頭,想來,若老太太明白着,也不會怪罪的。”
王氏拉着她的手上下瞧了瞧,低聲問:“怎的去了這大會子?”宛若目光閃了閃,搖搖頭,進去瞧了瞧老太太,渾渾噩噩也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竟好像魂魄已消了大半,只剩下一口氣殘喘的模樣兒。不用太醫說,宛若也知道過不久了。
大雪從十四開始下,到了十五落了晚就停了,卻颳起了北風,入了夜更是大起來,呼呼的,彷彿野獸嚎叫,聽着怪滲得慌,宛若前半夜沒睡好,到了後半夜終於睡了過去,卻做了夢。
夢中老太太還是舊年康健的模樣,立在廊檐外望着西邊天際嘆息,嘆息一會兒,彷彿起風了,老太太突然回身沖她笑了笑:“宛若丫頭,那邊那塊雲彩飄過來的時候,外祖母就要去了,你也不用傷心難過,更不要掛懷,外祖母這一去,便是解了今生的孽障,好在這一輩子修了來生的因果,外祖母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女孩兒家出嫁了,就不能總惦記娘家這邊了,婆家在哪兒,哪兒就是你的家,宛若丫頭,外祖母去了,外祖母謝謝你,替我那沒福氣的外孫女活了這一世,且活的這般好……”
宛若一驚:“老太太,老太太……”“娘娘,娘娘……快起來,老太太這回真不好了……”宛若一激靈,醒了過來,急忙套上衣裳就趕着出了廂房,剛到廊下,就聽見裏面吉祥的哭聲,宛若急忙進去,近到床榻前,只見老太太平躺着,眼睛依舊和着,倒是比昨日晚間,瞧着更安穩了些,栩栩如生的面容,若不是鼻息間毫無動靜,就跟活着的時候沒兩樣。
宛若有些驚,忽然想起剛才的夢,一向不信鬼的她,覺得後背突突冒冷汗,或許人臨死前都會大徹大悟一番,過後便什麽都知道了,宛若覺得那個夢說不準是在告訴她,老太太已清楚了她的底細,知道她內里並非真正的宛若,卻並沒怪她,不僅沒怪她,反而感謝她,這份豁達,尤為難得。
也真正解了宛若藏在心裏的一個結,宛若想過,是不是在老太太最後的日子裏,讓她知道自己並非她真正的外孫女,可又有點忐忑不安,現在想來,或許一切冥冥中早有註定。
老太太的喪禮辦的很大,依着舅舅的意思是要簡單一些的,可宛若既在這邊,又怎能簡單的起來,發訃聞,設靈堂、搭喪棚、扎素彩、糊白門、請鼓吹、找僧人,設祭亭等,足足忙碌了一個多月,老太太才算入土安葬。
一身素衣的宛若這一番耽擱,卻早過了跟承安約定的日子,也是無奈之舉。老太太一過世,宛若就讓范英帶着幾個要緊的人先回去了,這裏留下別的侍衛扈從,在驛館裏候着她,范成留了下來,老太太這邊安葬下了,宛若匆忙打包行李,準備上路迴轉南夏的時節,卻忽然病了起來,或許是這些日子的勞累所致,孕期初期不得歇息,反而勞神,因此心氣愈發跟不上,一開始就是渾身疲乏懶得動,過了幾日,已是卧床難起,哪裏還能啓程回南夏。
宛若病了四五日光景的時候,趙晞的聖旨就到了,言說,既然和慧公主玉體違和,便該接到宮裏將養,有太醫院的太醫隨時診脈問安,想來,不出幾日便可痊癒。
聖旨師出有名,誰也說不出話去,且君命不可違,若是十一非要打掉宛若南夏皇后的頭銜,只認她是和慧公主,這樣的安排絲毫沒有不妥之處。
“公主,該進葯了”福兒端着葯盞撥開帳前珠簾走了進來,宛若皺皺眉:“我不是說過,不吃藥嗎,怎的又端了進來?”不是宛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在這北辰的內宮之中,需當處處留心才是,不說柳彥玲,這宮裏的衆多嬪妃,個個安得怎樣心腸,誰又能知道,十一縱是不會害她,可別人就說不準了。
尤其自己這一病蹊蹺非常,宛若想了很久,猜疑自己是着了道也未可知,畢竟對十一,她很是了解,他想干一件事的時候,真會不管不顧,且自從進了宮,她便沒見過如意了,身邊的嬤嬤宮女也只有一個福兒,勉強算她以前的舊人。
可她聽說福兒跟了淑妃,主子早換了,又怎會還巴巴的忠心於她,不過這個突破口也在她身上,她需小心試探。
福兒扶着她坐起來,宛若擺擺手,福兒把葯盞放在一邊的紫檀小几上,宛若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昨日裏進來的匆忙,倒也沒細問,你說原先是跟着淑妃娘娘身邊伺候的,現下是皇上把你撥過來的?”
福兒微微點點頭:“皇上念着,奴婢是公主舊時的丫頭,說使喚着順手些,便遣了奴婢過來伺候。”宛若點點頭,擡手指了指對面紫檀几案上的青玉香爐問:“今兒燃的什麽香?香氣有些過濃,嗆的我頭疼,記得我帶來的包裹里還有我舊時的蘇合香,你且換了來。”
福兒楞了一下,卻沒動,宛若挑挑眉的功夫,外面腳步聲響過,傳來趙晞的聲音:“怎的聞不慣這香?因你身上不好,我特特讓人尋出這上好的檀香來給你,怎的卻說不好?”
到了近前,也不理會一屋子的宮女太監跪下行禮,直接撩開珠簾走進來,坐在床榻邊上,宛若沒什麽好氣的道:“這個再好,你自己殿裏去點着好了,巴巴的送過來給我討嫌做什麽?”
說出的話毫不客氣,驚的寢殿裏的宮女太監,俱都有些戰戰兢兢,連頭都不敢擡,趙晞卻好脾氣的笑了笑:“你一向喜歡的香餅子也好,可裏面卻有鬱金,醫書上說鬱金有理氣活血的功效,若你平日裏用着,倒也不妨,如今你已有身孕,這活血的東西,還是遠着些妥當。”
這些宛若自然知道,早在剛發現有孕時,承安就把未央宮裏所有的鬱金蘇合香收了起來,如今這樣說,也不過是為了試一試福兒罷了。
宛若定定望着趙晞好半響才道:“十一,不管你心裏打得什麽注意,先把我的如意還回來。”趙晞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說實話,他如今最怕她說回南夏的事兒,他用了如此手段留她,也是被逼急了,若她能知道他的一番痴心,他何必拘着她。
趙晞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拉近,貼在自己胸前:“宛若,你能知道我的心嗎?若你知道我的心,想來便不會怪罪於我了,情之所至,一切都值得原諒,不是嗎?”
宛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收回來,而是停在他胸口,能清晰感覺到他的心跳,而他熱切的目光,令宛若有些不能適應,微微扭頭避開,卻很輕微的點了點頭。
雖然如此輕微的應承,卻令趙晞雀躍不已,至少她不是一味的拒絕他的好意了,只要她能聆聽他的相思,只要她能明白他的心,趙晞覺得,自己一定會有機會,畢竟,比起那個半路蹦出來的南夏皇帝,他跟宛若的情誼深厚的得多,他們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同生共死,這樣的情誼,哪裏是旁的能比的。
雀躍之餘,幾乎有些急切的道:“這都初春了,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們去郊外的御苑住些日子去,那裏有四時繁花,更有美景如畫,宛若,你一直喜歡那邊的,好不好?”
宛若也微微點頭,說了句:“好,只是我這病總不好,卻耽擱了如許春光……”趙晞卻笑了:“俗話說的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養病也不用急在一時,橫豎不遠,也不用舟車勞頓,等過幾日,你身上略好些,咱們就起程……”
趙晞從藏月宮出來,覺得肋下彷彿都鼓起了風,腳步輕快的,都快飛起來一樣,進到御書房,就忙着吩咐:“小春子,明兒你過去御苑一趟,先去好生收拾收拾,把初雲殿收拾出來,我跟宛若在那裏住下,那邊臨着園子裏的湖面,到了夏日,甚為涼爽,宛若怕熱,那裏倒正好,那湖裏我記得往年間植了蓮荷,宛若卻喜歡宮裏的菱荇榭,你讓人把水裏的蓮荷掘了,種上青荇跟菱角,等入了秋,朕跟宛若一起采菱角豈不好……”
小春子從御書房出來,不禁嘆口氣,主子想的倒好,真真是當局者迷,以他來看,藏月宮裏的那位,可沒真應了什麽,即便應了,估摸也是權宜之計,那位向來聰明,這兩人真正是前世的冤孽,今生來了結的。
到了晚間,如意進了藏月宮,宛若遣開下人,偷偷詢她才知道,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王府里獃著,並未難為於她。
宛若才鬆口口氣道:“這就好,我這裏還憂心着你呢?”如意嘟嘟嘴道:“好什麽?如今咱們被扣在這裏,可怎麽回去?皇上還不知道急成什麽樣呢?”
宛若噓了一聲,瞄了眼窗外,窗紙上映出外面的海棠樹影,婆娑的樹影里藏着一個小小的身影輪廓,宛若望着窗外,摸摸肚子嘆口氣,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跟承安重逢,分開了才知道,原來相思已如此刻骨銘心。
南夏未央宮,周敬在御書房門外轉了好幾圈,心裏真急的不行,這都連着一日夜了,皇上召集機要大臣在御書房裏議事,飯菜都是太監宮女送進去的,除了出恭方便,誰也不能出來,皇上可還病着,如此熬着,可怎麽受得了?
周敬急的腦門子直冒汗,可也沒法子,別人不知,他們宮裏的奴才誰不知道,皇后那就是皇上的命,片刻都離不得,這回皇后回去探親,皇上本來攔着,可也拗不過這親情道理,最後還是應了,哪知道北辰竟如此大的膽子,就扣住了皇后不讓回了。
周敬心裏也納悶,要說現在兩國的形勢,北辰挑起戰端,對北辰弊大於利,不是當初宛后和親,現如今這時候,說不準,南夏的兵馬已開拔到北辰京城,兵臨城下了,好容易締結了和親盟約,這樣一來,不是前功盡廢嗎?
再說,如今除了宛后,可還有肚子裏小皇子呢,皇上能不急嗎?加上朝中的爛事,內外交急,病氣便趁虛而入,多少葯吃下去,也不大見效,周敬知道,皇上這是心病,心裏惦記着皇后呢?
御書房內,承安靠在御座上直接問下面的兵部侍郎郭正:“郭正,朕不想知道別的,就想知道,若你領兵,多少日子能打到北辰京城?”
郭正一愣:“回皇上話,北辰兵力匱乏,又無良將,比不得我南夏秣兵厲馬數十載,若開戰,北辰實在不堪一擊,我南夏鐵蹄長驅直入,只需半年便可兵臨城下,只是宛后和小皇子如今在北辰皇上手裏,就怕到時候……”
承安按按額頭揮揮手:“趙晞雖掀起戰端,卻也算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不會把婦孺如何……”趙晞的心思,承安最為清楚,折騰這麽多事出來,不就是為了一個情字,從小到大,他心裏就入了情魔,跟他一樣,只是他的運氣比趙晞強,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這邊,還有就是宛若先入為主的性子,故此,趙晞最不會做的一件事就是傷害宛若。
承安現在憂心的就是旁人,北辰的人事紛雜,宛若雖性情豁達,卻短不了有那些小人在旁窺伺陷害,那個柳彥玲,趙晞登基后,並未立她為後,只封了個貴妃打發,這番難看,少不得要記在宛若頭上。
若論心機,十個柳彥玲恐也不是宛若的對手,只是宛若心軟,這一心軟,便給了旁人有機可乘之地,還有趙晞後宮那些妃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把她找回來,這相隔千里,相思入骨的滋味,真正能蝕骨。
承安坐直了身子:“郭正,朕命你為征討元帥,轄我南夏四十萬兵馬,駐兵清江畔待命,劉斯,朕遣你去北辰,遞交戰書,若一月內,不放我宛后回朝,我清江之軍便跨江而戰,長驅直入直取北辰……”
南夏文帝二年春,因宛后回國省親,卻被北辰無故扣留為由,休戰兩年的南北再起戰禍,南夏文帝,力排衆議欽命儒將郭正為帥,征討北辰,郭正帶着的南夏大軍,過了清江便如虎狼之勢北上,短短兩個月已連下北辰四州十二城,拿下冀州,便原地休整,再遣使節入北辰京和談。
這春日剛過,還未進入盛夏,京城就已熱將起來,暑氣蒸騰而上,炙烤的人心都是煩躁的。京郊御苑卻異常涼爽,地處在山陰處,苑中又多參天古木,花木扶疏,引了山間泉水而成偌大一片湖面,是歷來皇上避暑的所在,尤其初雲殿,臨着湖水,水內植了蔥鬱青荇菱角,蕩舟其間,陣陣湖風吹來,入骨的清涼舒爽。
岸邊綠柳成行,搖蕩的柳枝垂下絲縧,遮蔽了頭上的日頭,落下一大片斑駁樹蔭,樹蔭下,宛若半靠在軟椅上,手裏握着釣竿,釣竿伸到水裏,一動不動,旁邊有個小木桶,裏面裝了半桶清水,卻沒有半條魚的影子。
釣魚的人看似悠閑,顯然心不在焉,身後不遠處有二十幾個宮女太監,候着,卻不近前,只在那邊規矩的立着。
宛若略擡頭,遠處青山如黛,迤邐多姿,近出波光粼粼風景如畫,側耳聆聽,可聞那邊山林中啾啾鳥鳴,淡淡夏風拂過,帶來陣陣酴醾香,這裏安靜美麗與世隔絕,聽不到外面的喧鬧,彷彿世外桃源,和樂而平靜,可惜卻是粉飾的太平。
即便在這裏,宛若也大約能猜到外面肯定已亂成了一鍋粥,事實上,從初春,南北開戰開始,就沒有一塊真正的和樂之地了,宛若心驚的發現,趙晞真是瘋子,為了留下她,甯可用他的江山去賭,而且這個賭,恐怕他自己都知道必輸無疑。
他輸了沒關係,卻帶累的宛若成了罪人,這事兒最後如何收場,才是大問題,難不成真要等承安兵臨城下,趙晞才放她回去……
一隻蜻蜓飛過來,落在湖邊的青荇上,不一刻便振翅飛走了,留下一圈一圈的波紋漣漪擴散開去,宛若略低頭,清澈的湖水裏映出她的臉,應該算很平常吧!至少跟趙晞那些嬪妃比起來,顯得過於平常,這樣的姿色怎會有傾城的資格……
身後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宛若並未回頭,依舊盯着湖面,很快清澈的湖水中映出了一張熟悉的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