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是驚是喜
清江邊上的豐城,歷經戰禍洗禮,到了二月里,依舊是一片春光明媚,迅速修葺一新的城牆,重新鋪就的青石板路,一直通到城中的守備官衙。
守備府衙這些年竟是換了幾茬主子,以前的守備早已調防,睿親王督軍練兵的時候,這裏便是親王府,柳長清來了,這裏就成了元帥府,如今卻是公主府,和慧公主待嫁的鑾駕停留於此。
夜色中高高的圍牆,後院裏偶爾傳來一兩聲琴音,卻響過幾聲便止,不成曲調。如意捧了茶進來,放在那邊炕几上道:
“姑娘若想撫琴,我去取香來,就用姑娘一向最喜的鬱金蘇合香丸子,在家的時候,製成許多,這次我一股腦全帶了來,就怕那南夏無此香,倒要費事了。”
宛若撲哧一聲笑了:“你還說,一個姑娘家背着那麽大個包袱,這一路躲躲藏藏跟着送嫁隊伍,不是後來趕巧,王爺發現了你的行蹤,你可打算躲到幾時?”
如意嘟嘟嘴:“誰讓姑娘不帶着我了,巴巴的尋了那麽多借口,把我遣了回去,虧了老太太是最知道體恤下情的,直接放了我出來,還把我的身契燒了,以後姑娘可不能再趕我走了,就像姑娘以前說的,如今我可是自由身,想去哪兒去哪兒。”
“自由身?你想去哪兒?”宛若好笑的反問。如意應的也順溜:“姑娘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這輩子姑娘都別想甩開我。”
宛若伸出一指點點她的額頭:“真真拿你這丫頭一點法子沒有,認準了的事兒,十匹馬都拉不回來,不讓你跟,本是我的好意,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如今都多大的姑娘了,難不成以後真不想嫁人了?”
“不想”如意說的斬釘截鐵:“我這輩子就跟着姑娘,若姑娘將來生了小姐少爺,我就就混個嬤嬤當也好”
宛若搖頭嘆息,想着這丫頭也真不容易,這一路偷偷摸摸,跟着送嫁的隊伍,吃不上,喝不上的,王爺發現她的時候,狼狽非常,小臉兒黑一道黃一道的,頭髮亂蓬蓬,腳下的一雙繡花鞋,又是泥又是水的,身後還背着一個大大的包袱。
包袱裏面裝的都是宛若平常用慣的小東西,香餅子,香丸子,扇套子,荷包等等,值不值銀子另說,真難為她這番心思,受了這大罪,一發現她,這丫頭就病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兩日,才漸次好起來。
宛若也沒轍,只能帶着來了,現如今,她一提那鬱金蘇合香,倒是勾起了這番前情,如意還罷了,總是伺候自己多年的貼心丫頭,可睿親王趙琅,這番千里送嫁的情意,她又該如何回報。
再有,過了今日,明兒便是嫁期,這一去又是怎樣境況,宛若發現,自己竟然膽怯了,遠沒有剛穿過來時候的大無畏,大約這八年光陰,她身上屬於現代人的痕迹,已經消弭無形,剩下的,就是一個跟外表一樣最平常的古代少女,雖無待嫁之心,卻忐忑難安。
忽而一股熟悉的香氣氤氳而來,散在四周清新淡雅,側頭一瞧,如意已燃上鬱金蘇合香,宛若擡手推開窗子,夜色正好,明月如鏡高懸,迴廊靜寂,裊裊清香,忽而記起辛棄疾的一闋詞,有這麽兩句:
“記得同燒此夜香,人在迴廊,月在迴廊……”此情此景竟讓她又想起了承安,她不是長情之人,對承安卻難忘卻……
悠悠簫聲隔着那邊一彎粉牆傳來,盪在夜空中異常清越,這一路,宛若算是領教了睿親王的蕭,蕭聲中可見其安然無爭的心性,這樣一位如玉君子,偏偏生為皇族,爭與不爭都難兩全,而自己跟他,也就如此時一般,隔牆知音的緣分罷了。
清江一頃碧波中,今日分外熱鬧,從豐城一直到請江邊,一路紅毯幔帳,江上停靠着圍着紅賬的迎親船,夾道兩側排列於江邊,整整二十四艘,最前面一艘巨型龍鳳舟金碧輝煌,鳳嘴裏銜的紅綢,隨着江風飄蕩起來,把江水都染的紅彤彤的,跟碧藍的天空相映,分外喜氣。
雖匆忙,南夏這迎親的禮節倒是氣派周到,倒令趙琅頗為意外,這樣看來,難道那位南夏新皇真鍾情於宛若,想到此,不禁搖頭,怎麽可能?僅憑一副小像絕無可能。
清江之南美女繁,南夏出美女,恐怕天下盡知,認真論起來,宛若的姿色真不能算什麽絕色美女,她不是不美,而是美在鮮活,一張小像不過是張死物,不能詮釋宛若靈氣之萬一,因此未見鍾情只說,實屬妄言,那是什麽緣由呢?
南夏排遣來的迎親使節,頗有幾分眼熟,說是新封的威武將軍,姓戚,一照面,不知道是不是趙琅記差了,總覺得這位將軍有幾分面善,這位威武將軍,一看就知不善繁文縟節之事,旁邊還有一位是南夏的禮部侍郎封大人,一旁主理雜事。
迎親炮響過,公主鑾駕迤邐而來,孔雀翎羽傘,撐在後面,宛若一身金鳳大紅嫁衣,沿着紅毯緩步而來,到了趙琅身前,深深一福:“宛若謝王爺一路護送之情,願王爺平安康泰。”
趙琅望着她,目光中難捨又無奈:“切記,明哲保身方是正理。”宛若微微點頭:“王爺珍重……”
清江春日比京城早,如今不到三月,兩岸已是繁花似錦,花貌,韶華,正當錦時,就跟岸邊盛開的鮮花一樣嬌艷,此刻的宛若美得鮮活而張揚,如果可能,趙琅實在想把這個靈秀女子藏於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子為伴,方不負此生,可惜有緣卻無份。
禮炮響了七七四十九聲,宛若登上龍鳳舟,立於船頭,江風鼓起她的鳳裙,裙擺上金色的鳳凰,彷彿翩然而飛,隨着碧水凌波而去,此刻的情景,剎那風華,令趙琅終生難忘。
江南江北僅一江之隔,已是兩番天地,風俗,人情,服飾,比起北辰,南夏更趨於精緻,那種秀美蘊於骨子裏,沈澱與歲月中,成就了一種清麗,與南夏的青山麗水一樣,秀美絕倫。
其中卻又藏着強悍的霸氣,就跟南夏的強兵一樣,可以一鼓作氣勢如虎,也可以如遠處傳來的山歌一樣婉轉柔美,一張一弛,張弛有度,才能成大氣,這位南夏的新皇,真不知是個怎樣的君王。
便宛若猜了一千一萬遍,也永遠不會猜到,這位新皇竟是承安,即便來迎親的威武將軍,就是承安的師傅七叔,宛若也沒往承安身上想。
承安這位師傅一向神鬼莫測,當初一見,那種高人的氣場輕易便可知,或許當初是避禍於北辰,七叔之名大約也是從他的姓氏中幻化而得,戚家,南夏的百年大族,一朝崩塌,如今復起,這位也姓戚,大約是戚家後人。
在夏都城外十里,看見赫赫皇駕的時候,宛若真有幾分說不出的緊張,跟相親有點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這個相親對象,是不能拒絕得,成親宛若不怕,宛若有點怕後面的周公之禮,這事兒不容迴避。
跟一個陌生的人行如此親密之事,每每想到這些,宛若都覺渾身不舒服,懷着幾分忐忑之心,力持鎮靜到了近前,七寶鳳鸞車上,宛若一眼望去,明黃傘駕下面,頭戴皇冠的少年帝王,宛若目瞪口呆。
忽略了一邊不算着急提醒禮節的禮官,就這麽坐在車上,直直望着不遠處的承安,四周一切彷彿都成虛無,是驚,是喜,似真,似幻,竟彷彿南柯一夢……夢中的承安含笑立在前方,唇邊微微翹起的弧度,都如此真切可辨……
“公主,請下鳳鸞車,吾皇已親迎而至……公主,公主……”
禮官提醒了數遍,宛若卻一動不動,彷彿置若罔聞,一邊的如意也有點傻了,不說化成灰也認識,可承安少爺,蘇承安,姑娘隔母的庶弟,一起這些年,幾乎片刻不離的弟弟,怎會是南夏的皇上……
宛若傻愣的樣子,落在承安眼裏,不禁微微翹了翹嘴角,想來自己把若若嚇壞了,可無論如何,今日兩人重逢了,以後日日夜夜都不會分開,他的若若,讓他思念的好苦……
這刻骨的相思,今日方緩解一二,而今日以後,她再也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他的妻,他的皇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春夏秋冬,日夜更替,片刻不離。
想到此,承安已率先邁開大步走了過來,明黃的龍袍在陽光下燦燦閃過,袍服下邊的五爪金龍,騰在祥雲之上,劃過一片璀璨光影。
承安站定在鳳鸞車前,伸出手,暖暖一笑:“若若,我來接你……”
☆、似夢似幻
怎樣從七寶鳳鸞車上下來的?如何進的宮?沿途過了那些地方?景緻如何?南夏群臣怎樣反應?這些宛若一點都不知道,她只記得承安的手,溫暖乾燥,明明那麽輕輕牽着她,卻握的緊緊的,緊到,彷彿這輩子都不會鬆開一樣。
過五鳳樓,進宮門,穿過層疊宮廊,站在富麗堂皇的宮殿外,宛若都覺得疑似一場大夢。“若若你看,還記不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的,未央,夜未央,情未央,這是你我日後的家。”承安的聲音磁性低沈。
宛若擡首,上方,三個斗大的金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未央宮”說實話,承安說的這些,她都已經忘了,畢竟兩人這些年幾乎日日在一處,她對承安說過的話不勝枚舉,若每句都記着,豈不累死了。
承安看她一臉疑惑樣兒,不禁輕笑了一聲:“不記得了?”宛若微微側頭,頗迷茫的看着他,伸手剛要摸摸承安的臉,身後一個有些嚴肅的聲音道:“不可褻瀆龍顔。”
宛若嚇了一下,迅速收回手,彷彿此時才清醒過來,四下掃了兩眼,隨行的大臣已不知去向,身後除了宮女嬤嬤就是太監,說話的,正是身後當頭的一位嬤嬤。
跟崔嬤嬤年紀相仿,得有四十來往了,五官端莊,表情嚴肅,一絲不苟,目光有些利,看着不大好相與的模樣兒,且,宛若覺得,她對自己彷彿有些輕視跟敵意,雖極力隱藏,這種感覺卻異常鮮明。宛若不禁暗暗思量,自己剛來,這腳都站熱乎,怎就招人厭了。
這位嬤嬤姓戚,原是當年伺候蘭妃的丫頭,後來蘭妃遭害,她蛩伏宮中,替護國公傳遞消息,承安能如此迅速的奪權,這位嬤嬤也算立了功的,論功請賞,便讓她在後宮主事,管理下面的宮女嬤嬤。
她出聲警告原也是宮裏的規矩,上下尊卑,在宮裏尤其森嚴,可宛若並非後宮嬪妃,她是他的若若,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妻,唯一的皇后。
承安很清楚宛若,雖不知是何因由,宛若實在有着一顆世故敏感涼薄冷漠的心,彷彿看透一切了一樣的世故,她的心,就如那高懸空中的皓月,遠觀皎潔,近則清冷,故此,她能對待柳府親事淡然不在意,對趙睎冷漠無情。
自己若不是佔了他弟弟這層關係,兩小無猜的情份,想讓她在意,恐也難如登天,就算兩人親近,可她的心裏到底有沒有自己,承安至今仍不能斷定,他不要姐弟之情,他要夫妻情愛,從明白自己心開始,他就沒把她當過姐姐。
承安知道宛若的想法,她要的是什麽?為什麽趙睎那麽霸道,都沒能打動她分毫,她要的不是最愛,她要的是唯一,唯一的情人,唯一的丈夫,若若的想法於世不容,那時候她還跟他說:
“男人三妻四妾怎麽就成,以此為例,女人也該三夫四侍才公平,再說,若兩情相悅,互許終身,兩人之間的情意至真至純,怎會容得下別人,別人都容不下了,更何況三妻四妾……”
當時承安覺得,宛若這些念頭簡直偏激到驚世駭俗,後來細細一想,又覺有些道理,就像他跟宛若,既鍾情,何需外人摻和其中,別說外人,就是這些宮規,都令承安厭煩。
承安的目光一陰,落在戚嬤嬤身上,戚嬤嬤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這位新皇她接觸的日子不多,卻也清楚,是位龍心難測的主子,不比先帝,大約是從小流離之苦吃了不少,性子有些陰晴不定,手段卻又冷酷狠戾,不能稱為暴君,卻也不是個寬泛之主。
因此,被他帶着警告的一瞥,戚嬤嬤從心裏頭髮寒,微微低頭,暗暗思量,卻依舊參不透這裏頭的緣故,對於南夏這位新皇之前的事,在南夏諱若莫深,是個禁忌,不許私下議論猜測,只說之前護國公拼力救主,大火中救得蘭妃遠遁慶州,生下皇子熙,也就是如今的新皇,其中曲折兇險,自然不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的,只是皇室隱秘,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這位新皇說來也古怪,登基大典,群臣三催四請的就是不辦,非的等這位什麽北辰的和慧公主進宮,登基封后一起舉行,這位北辰的公主,說起來,也並不是真正的皇族公主,出身在北辰都算不得多尊貴。
戚嬤嬤居功自傲,自然不會把宛若放在眼裏,雖說見皇上的態度,大不尋常,依舊沒把宛若當成母儀天下的皇后,心裏存着輕視,言語行動難免帶出些許,宛若倒是無所謂,一向明白宮裏就是如此,踩低攀高勢利非常。
她不過一個戰敗國的和親公主,跟祭品沒什麽兩樣兒,如果不是承安,或許此時她早已倍遭冷落,不過,若不是承安,或許她如今還在刑部大牢,亦或是,入睿親王府為妾。
南夏使節口口聲聲非要她和親,甚至不惜威脅利誘,這一切的一切,如今終於水落石出,竟是承安,她的弟弟。
只是,此時此刻,宛若忽然覺得,眼前的承安有幾分陌生,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明明就跟之前毫無二致,可那眼底涌動的情愫,卻又如此陌生,令她莫名有些恐慌。他不是真要跟自己當夫妻吧!
承安略回身,瞧了周敬一眼,就像過去一樣,伸手牽住宛若的手,帶着她邁進宮門去了。
周敬是新上任的太監總管,年紀不大,人卻世故機靈,心有七竅,當初被皇上一眼看中,直接就升任太監總管,周敬自己都覺得雲裏霧裏一樣,幹事分外妥帖,尤其體察聖意方面,沒有比他更明白的了,短短時日,便成了皇上身邊得用的心腹。
周敬也不是尋常人,他日夜服侍在身邊,皇上的心思,沒有比他更知道的,之前那些事兒,他也耳聞不少,自從入主宮苑,先帝的妃嬪佳麗遣送的遣送,出家的出家,宮女都新換了一茬,個頂個的年輕貌美,跟御花園的花兒一樣,瞅着就教人想掐一朵,更別提那些家中有待嫁之女的大臣了。
見天上摺子,希望皇上大開後宮之門,廣選佳麗秀女充溢後宮,繁衍皇家子嗣……還有前護國公,如今的定南王戚忠,送進宮來的絕色美女,足以傾國傾城,可也沒見皇上掃一眼,雖未全數退回,卻只都擱在冷月宮中,宮如其名,那可是最偏僻的冷宮。
一開頭,周敬還真有幾分懷疑,這位新皇有別的嗜好,就如前面那位荒唐的國舅一樣,專好男風,院子裏養的,炕上躺着的,沒一位母的,都是那容貌鮮麗的少年郎,揣摩着聖意,周敬偷摸選了幾個面貌清秀,身段輕軟的小太監,近前伺候,觀察了一陣,皇上並非此意。
偶然發現皇上懷裏揣着的一幅小像,是一位容貌雖端正,姿色卻尋常的女子,畫的栩栩如生,彷彿真人一般無二,皇上時不時拿出來望着,看着,惦記着,那模樣竟活脫脫一個情根深種的痴情人。
一日裏總要拿出看幾遍才罷,便是夜裏,也藏於懷中片刻不離,故此,周敬一見那位高高坐在七寶鳳鸞車上的北辰公主,就什麽都明白了,皇上費了如此周折,不遠千里去北辰和親,就是為了這位,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兒。
這位公主什麽品性先不說,可以望見的是,寵慣後宮的結局,且,見了皇上跟這位公主的相處的情景,周敬心裏更為納罕,那行動言行,竟分外在意,處處陪着小心的,眼裏眉梢的雀躍跟歡喜,倒有些像十五六情竇初開的少年了,而不是殺伐果斷的皇上。
這第一日,周敬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位北辰的公主,南夏的皇后,就是這個宮裏最大的主子,或許比皇上還大。
皇上牽着人進去了,戚嬤嬤剛要帶着人跟進,就被周敬一伸手攔住,低聲道:“咱們還是在外頭候着吧!這個時候估摸皇上不想有外人在”
戚嬤嬤哼了一聲:“宮規……”
她沒說下去,周敬就直接截斷:“什麽宮規?嬤嬤怎的傻了,皇上是天子就是宮規,規矩是死的,咱們人可是活的,聽我一句,嬤嬤還是少管這位公主近旁的事兒,省的惹禍上身,到時候可沒後悔葯吃”
扭身掛上一個笑臉,對立在那邊的如意客氣道:“這位姐姐想來是公主身邊可心使喚的人,奴才周敬,以後還得蒙姐姐照顧了。”
如意略打量他兩眼,暗暗點頭,挺識相機靈的小太監,怪不得年紀不大,就當上了總管太監,不過,也不敢託大,規矩一福道:
“奴婢如意見過總管大人,我家主子初來乍到,有不明白不知道的規矩,還望總管大人多多提點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