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遺棄的人們
第四章被遺棄的人們我突然被一陣嘰嘰喳喳的尖叫聲驚醒,緊接着被一節樹枝砸在頭上,睜眼一看,就在我們竹筏上面的岩石上,一場好戲正在上演着。我忙叫醒大家,真精彩!一群灰面猴正大戰一群長毛黑面猴,雙方混戰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年青力壯的沖在前面,不斷地在岩石上跳躍,在樹叢中飛越,抓打、撕咬,而兩隻體大毛長像是領般的大精猴,更是嘶咬成一團。真有點古代作戰時的規矩,兵對兵,將對將,虎帥戰霸王的感覺。而在各方身後的母猴、小猴、也不示弱,在四周跳躍吶喊助威,雙方越戰越勇,精彩的場面不斷出現,看得我們目瞪口呆。真想不到,它們為了一小塊領地或一棵能裹腹的野果樹,竟會打得如此激烈兇狠和不要命,難道這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
想不到的是猴群們的打鬥,驚動了對面懸崖上的虎頭鷹。一下騰空而起,在空中盤旋起來……正打得不可開交的猴群出一陣驚叫,一下全沒了蹤影。我一下明白這生存的法則就是弱肉強食,但我又想到了螞蟻,它們的生存法則又是什麼呢……
“隊長,你在想什麼?我看戰鬥的結果應該是灰面猴勝,它們的攻擊力和支持率都大於黑面猴,必勝無疑。”志朋僥有興趣的說。
“那你怎麼不把虎頭鷹算上呢?”
“要這樣算……那誰也勝不了。”
一場不分勝負的戰鬥結束了,而這塊地方還是屬於我們,可我們又不得不放棄。我們把竹筏推到了沙灘上拴好,背上背包朝山坡上走去。
天氣漸漸熱起來,我們又進入了一片叢林中。朵嘎很熱情地告訴我,他在這片森林裏已經生活了十八年了。父親是個克欽族人,參加了克欽族獨立軍,在一次與政府軍的戰鬥中被打死了,母親又嫁給了別人,他只好跟着叔父過。他說他們那裏有很多漢人,我們稱他們為漢人部落,他經常跟漢人交朋友,吃漢人家的飯長大的,漢人是朋友不打我們。我說:“要打了你們那就是侵略了。”
“我十二歲參加過游擊隊也打過仗。”
“那叫參加革命!”
“回來后就到土司的護商隊裏幹革命。”
“你說什麼,土司也革命!他革誰的命?”
“就是土司去賣鴉片,我們給他當保鏢。”
“這不叫革命,叫反革命。”
“政府軍來打我們,我們就反革命去打他們。”
“這叫革命,不叫反革命……算了算了跟你也講不明白,說你的吧。”
“干護商隊得有槍,阿叔就用五十斤鴉片跟土司換了這支槍,每護送一次給十美元。”
“哦,你還認識美元,美國佬真他媽不是人,憑着有幾個臭錢就到處毒害人。”
“後來阿叔生了病,就躲到這裏來了。”
“噢,這裏空氣新鮮,環境優美,是個養病的好地方。”
“我喜歡森林,我天天都跟它在一起。”
“不喜歡也不行呀,誰叫你出生在這裏。”
“在森林裏可以抓蛇剝皮、獵熊取膽、打到鳥兒、抓到雉鳥,我們昨天吃的就是這種鳥了。”
“可我更喜歡他們的味道,那味道真美。”我說道。
“你知道嗎,這種野鳥非常珍貴,賣到國外可值一千美元。它是叢林裏的公鳥,它沒有見過公雞、母雞,也沒有見過人。它太難得到了,能夠幫你看門,看家禽,特別會管雞,特別有意思的是不用剪翅膀,什麼也不用管。天黑的時候它就站在你家的門前,好像在數出窩的公雞和母雞。白天就跟着雞群和它們一起找食吃,眼睛老看着前後左右,上上下下非常警惕。它好像看門的狗,晚上它就把雞趕進雞窩,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缺一隻或兩隻,可它心裏有數,便會到處去找,不管它們是公是母,它就會去啄它們,告訴它們己到了朋回窩的時間了。它能殺死老鼠、蛇、蜘蛛、蜈蚣等,當天空中出現老鷹的時候。它會讓大家躲到草叢裏,自己和鷹搏鬥。自從進了你家以後,它就再也不離開了,這是種非常珍貴的鳥,可你們卻把它給殺了……”
這下該輪到我們內疚了,特別是楊志朋,頭垂的低低的,心裏十分難過。遇到這種情況我只好對楊志朋說:“志朋別難過,快去跟朵嘎兄弟道個歉,不知不為過,以後學着點。”志朋對着朵卡鞠了一躬說:“朵卡兄弟,我是個笨蛋,把你一千美元的頭,給剁了。下次你要是再抓到,我保證不剁頭了。”我一聽氣得不行:“那麼說,你不剁頭,還要剁腳了。你這叫什麼道歉!”
“隊長,這雞的腳有點特別,佤族算的雞腳卦有點數學道理。我還沒捉莫透,現在把這對腳還給朵嘎兄弟,這總可以了吧。”
說完把一對鳥腳遞給了朵嘎。朵卡接過鳥腳高興得笑起來。忙說:“謝謝你,好兄弟。這是一對神腳,我叔找了很久,現在找到了,他算的雞腳卦是最靈的,用這來算就更靈了。”聽了他們的談話讓我哭笑不得,真是獃子請痴子,兩人圖個飽,管他們的……
突然,朵嘎停下了腳步,臉色顯得有些緊張。我忙問:“怎麼了?”朵嘎擺擺手,沒有出聲,爬到地上貼耳聽起來……一會忙說:“快,快躲起來!帶頭往樹上爬去,很快我們都隱蔽在樹叢中。我開始聽到一片片樹叢對踩倒地的聲音,隨着響聲的臨近,我探頭向前看去,只見一群野象踏着沉重的,零亂的,腳步朝我們走來,雖然腳步零亂,但陣容卻很壯觀。頭領走在前面開路,兩旁是年壯的,而壓陣的是母象。它們圍成一個圈保護着中間的兩頭小象,猶如戰場上的一隊坦克組成的戰鬥群,滾滾向前碾去。我知道帶有小象的象群,很不喜歡遇到人,為了它們後代的安全,它會把你用鼻子捲起扔得遠遠的。它要起怒來能把你踩成肉餅,並能輕兒易舉地把卡車頂下懸崖。
象群過去后沒再遇到什麼麻煩。走出叢林,我們看到遠遠地有一座村莊。用枯草和芭蕉葉疊成的屋頂隱匿在樹叢中,周圍用一條條幹柴築起的一道圍牆。圍牆外便是一片梯田,種有旱谷、苷蔗、芭蕉等農作物,而在村子背後的大片山坡上,便是開着美麗花朵的罌粟果。
罌粟,可以說是最毒的“女人”。除了她,別人是不配做此花的。然而,最美的名字卻不一定有最美的內容,正如最毒的蛇有最美的花紋,最毒的花也有最美的風韻。
種植罌粟一個月後就熊收割生漿,用生漿就可熬成鴉片,進而加工提純就可以制出高純度的海絡英。一畝地能種近一萬株鸚粟,收購價為兩萬至三萬,一年能產三季,也就是說,這裏的村民靠一畝三分地一年可以獲得十萬的收入,這對當地一貧如洗的人來說,不能不是個巨大的誘獲。而對那些販毒者,毒梟們來說,要想獲得可靠的政治地位,獨霸一方,供養各自的武裝力量,唯一的有效途徑,就是靠它來獲得百倍千倍萬倍的利潤,提供所需的巨額資金,這就是這個地區的特殊性。
追述歷史,十九世紀,這裏正是英、美、法等殖民主義者,為從罌粟中獲得暴利所播下的罪惡種子,到二十世紀,當他們自食其果遭到報立時,這才開始了國際禁毒鬥爭。
種植罌粟是國際公認違法的行為。因此,種值地點都是秘密的,誰要是捅出去,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有生命危險。種毒者都有槍,用他們的話說,只要有一天你落了單,就會莫名奇妙地被打死或桶死,在這裏死個人是沒有人來過問的。
當我們走近村時,村子裏很安靜,幾乎沒有一點人氣,不時傳來幾聲狗叫,才感到這是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
來到村口,我們終於聽到了幾個小孩說話的聲音,看到朵卡的到來,小孩全圍住了他,十分親熱。朵卡從包里掏出一些乾果之類的東西分給他們,這才一下歡笑着散去。
進入村子,我們看到了幾座有門無窗的草房,但依然是靜悄悄的。我終於看到了一個人,頭巾裹得很低,他用右手遮住了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沒有眼光,也無眼神,但我感到他在看我們,而且是用一種無表情的,無可奈何的,沒有生命的,而讓人感悟到一種恐怖的心情看着我們。
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個月球上的村莊,我趕快轉過臉向前走去。這時,從一間草屋裏竄出一條小狗,朝我奔來,咬住我的褲腳。這時,一個躬腰駝背的人鑽了出來,抬起雙手試圖阻止小狗……
我一下看清了他那張像貓頭鷹似的臉,及一隻只剩下三個手指的手。再一看,他的鼻子己塌陷下去,留下了兩個朝天的洞,斜歪的嘴唇也裂開了很大的口子,沒穿鞋的腳上也有一個洞,不全的腳指讓他很難站穩……。
“麻風病!”這個可怕的醫學名稱,我像被電觸了一樣,我全身麻失去感覺的站住了……
不料,楊志朋卻怎像見到老朋友似的,上前伸出右手,握住了麻風病人的手用佤語說:“我們是朋友,來看看你們,你們好嗎!”我忙喊了一聲:“志朋!他們是……”
“隊長,放心!狗不會得麻風病。”
“我說的是……”
“我知道。他們是麻風病人!這沒什麼,這種病只能是血液傳染,機率並不高,大都是隔代遺傳。它只是病,得病的人,沒一個好看的對吧。”
志朋的話讓我放心了,但要握捉他們的手我還是很難伸出去地,但他的行動卻引了巨大的反響,朵嘎激動地上前說:“你是佤族的親人,是他們的好朋友,他們會感激你地。”志朋又抱起一個小孩說:“對對對,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走出草屋地人多了起來,他們臉上閃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陽光。我敢說,就連他們的父母也沒像志朋那樣對待過他們,志朋是偉大的!
麻瘋村的人不再躲避或恐懼我們了,朵嘎領着我們一直朝村子中心的一間大草棚走去,這是村中建蓋的最大草屋,有點像我們的會議室。正中有一個用石塊砌成的大火塘,成年屢月,始終燒着一堆不旺也不熄滅的火,若大的一個干樹根不間斷地冒着青煙,把屋內熏得黑區區的。火塘邊坐着一位年約四十左右的長者,看來他就是朵嘎的叔叔,也是這個村裏的最高行政長官。
適應了草屋內灰暗的光線后,這時我才看清他的面孔。真是可怕極了,我極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表情流露出來。他的鼻子全部爛掉了,沒有骨也沒有肉,右臉頰上有個洞,有手指那麼大,右面下部全沒了,露出了三顆大黃牙,齒根外露插進上顎。他僅有一隻耳朵,一隻手裹着紗布放在膝蓋上,而他的左手僅存兩個指頭,中間夾着一支又大又粗的雪茄煙,這一定是用他的鴉片換來的。他只有左眼有眼皮,右眼己經沒有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從眼睛一宜直到腦門,消失在黑泣色的頭巾里。朵卡跑過去湊着他的耳朵說了一陣后,他用特別沙啞的嗓音對我說:“請坐下吧”他用夾煙的手朝對面指了指,不料一用力,一根指尖競掉下來落到了火塘里,但他並不在意。
“謝謝!”我們三人坐在了一個沒有靠背的凳子上,下面墊着草墊,一股難聞的焦臭撲鼻而來,氣味讓人噁心,我想一定是他那掉下去的手指尖燒起來了。
“朋友,我叫阿吉卡,是昆欣那邊的人。十年前我比你們好看得多,比你們還壯,十年後我就成了這個樣子……”我說:“那你為什麼不治一治?”
“治的,我自己找了很多葯,現在好多了,你看!”他轉過右臉,說:“這裏己經幹了。但我不能再在那裏呆下去,他們會燒死我的,便躲到這裏來了,這個村裏的人都是這樣的。他們討厭我們,罵我們是“擺夷鬼”。要活活燒死並埋了我們,可我們也是人,也有活着的權利,世界憑什麼不讓我們存在呢。”
“阿叔,你說得對!你們既然活着,這個世界也是你們的,誰也沒有權利來剝奪你們的生活,我們同樣愛你們。”志朋真誠地說。
一種巨大的冷憫襲來,我起身要用我的手去摸他的臉,表示友好。他立刻往後一閃對我說:“不過,你還是不要接觸病人,不要用他們的飯碗,不要喝他們的水。你們真誠的心我們會永遠記住的。我得的是干型麻瘋,身上一塊一塊地掉,但是不爛,也不傳染,但你還是不要接觸我。”我非常激動地說:“阿叔!我這一輩子只在這裏見過麻瘋病人的臉,而你是唯一有勇氣讓我瞧這張臉的人,以後我還會來看你們的。”
“你們是知青吧?”
“是的。”
“你們是去投游擊隊嗎?”
“阿叔,你知道他們嗎?”我反問了一句。
“知道一點,我想那裏未必是個好地方。”
“我們是來革命的,並不是來享福的。”
“金三角從來就沒有福,你們也不是種子,信仰並不永恆。很多人過來后,只不過在游擊隊裏完成了理想的破滅,接下來就是靈魂和**的洗禮和墮落,你相信嗎?”
“這為什麼?”
“因為我給他們指過去昆沙販毒集團的路,因為你們在異國他鄉無法交流,生活無着,漂泊流浪,還有就是面臨被關進黑牢的危險。在金三角不管是你們還是我們,都是大森林中一群匆匆忙忙的過路人。你說,這是時代的進步還是倒退。”我沉默無語,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還是志朋有主意。他說:“阿叔,你真行,還有點理論水平。這就叫做物竟天擇,大浪淘沙對吧?”
“因為我當過老師,干過游擊隊。你們說吧,需要什麼幫助?我們雖然缺鼻子少耳朵,但也會幫助你們的。”我忙說:“我們需要點糧食及蔬菜。”
“你們有錢嗎?”
“有一點點泰株,可以全給你們……”沒等我說完他忙打斷我說:“不不不,我不要你們的錢,只是問問而己。”接着便對身邊的朵嘎耳語了幾句說:“你們的一切朵嘎會安排的。朵嘎,領他們去吧。”
我們起身向阿叔道謝,十分感激他。而他卻說:“錢財不能幫我們活命,我們沒有理由不幫你們做點事,你們就別不好意思了。”
朵嘎站起來笑着對我們說:“跟我來!”他把我們帶到了村子中一座穀倉前,只見好些麻瘋病人正往一隻木箱裏投東西。”朵卡指着他門說:“隊長,村裏的麻瘋病人正給你們捐錢捐物呢。”
我走近一看大吃一驚,這些缺指少鼻的人正往裏面扔進一張張緬幣泰株,有的還扔進了緬金、翡翠、玉石、紅藍寶石等,還有的送來了一籃一籃雞蛋,和一袋袋的米。一下子我們三人都呆住了,我眼框濕潤了,我感到非常羞愧,在這些高尚的人們面前我無地自容,正犯着不可饒恕的罪過。我忙上前阻止說:“我不能要你們的東西,我這是在犯罪,我求你們別這樣了……”
經過朵嘎和志朋的一再勸說,這些高尚的人們,這些把幫助別人作為自己最大快樂的人才散去。
夜裏我們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朵又為我們做了一頓早餐。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懷着崇敬念念不舍的心情,告別了這群高尚、可敬、可愛的,但又是被人們遺棄了的人,踏上了穿越薩爾溫江大森林的冒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