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寒芬醒來時,看到自己身處的簡陋屋子,還以為自己來到了鄉野小村。
這個地方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只有一張床、一副桌椅,加上一口正在燒着東西兼取暖用的小火爐。若不是看到半開的窗外,種着他所熟悉的花草、建着他已看膩的亭閣屋樓,他不會認出這是宅邸里的某一處。
師父是個很注重外表的人,宅邸的一切雕飾富麗堂皇到可以媲美皇親國戚,就連他們出門行刺,師父都要他們穿得像富貴人家,不但體面,也可避人耳目、逃開官府的盤查,畢竟他們無法將殺手與公子哥兒聯想在一起。
不過在如此富貴的表面下,也安排了幾處像這樣窮破的地方。他隱約記得,這是給未出師的師弟妹或不上道的殺手待的地方。他們的師父,就是一個賞罰如此分明的人。因為他出師甚早,很快在道上闖出名號,所以很快就脫離了這裏。
他緩緩地坐起身,扯動了左肩的傷口,他咬牙忍疼,看了一下左肩,發現自己正赤裸着上身,左肩的傷都已處理乾淨、包紮得整潔,隱隱有股令人身心鬆弛的葯香……
這葯香讓他感到安心,他本想再躺回榻上,休息一會兒,畢竟這次行刺,他連續三天兩夜沒睡,身體實在是累了。
可一沾枕,他大驚!
這裏可是全禁國最大、最教人聞風色變的殺手門!雖說這裏的人互稱師兄弟、師兄妹,但他可沒忘了,連他在內,大家都被師父調教得有如豺狼虎豹,誰都不可以信任!
他趕緊起身,發現旁邊的桌上有備着一件乾淨的襦衣,他抓起隨便套上,便要逃出這間讓他暫時放下警戒的屋子。
此時,這間屋子的門打開了。
那開門聲就像在耳邊突然爆炸的鞭炮一樣,驚得寒芬連忙拔下自己束髻的黃銅簪子,像刀一樣緊握着,困獸似的緊瞪着來人。他那緊張的模樣,彷佛自己還身在敵營似的。
「師兄?」
門邊冒出的柔柔嬌聲,與一室的緊繃大相逕庭。
看見受傷的師兄能夠站起來,女孩顯得很高興,好像壓根兒沒看見對方正拿着致命的武器對着她。
她關上門,走到小火爐旁。她笑得毫無防備、毫無心機。「師兄覺得如何?傷口還會痛嗎?要不要再躺一會兒呢?」
寒芬沒回答她,只是用一雙利眼打量着她。
他沒見過她,應該這麼說,他從沒在這間大宅內,看過可以笑得這麼天真、這麼單純的女孩──如果不是他頭昏、看錯的話。
她生得嬌嬌小小,一副弱不禁風、一陣掌風就可以吹倒她的模樣,連臉都一樣精小,只有那雙眼睛,大得可以泄漏出許多她內心的情緒。天知道,這在師門內是多大的禁忌──這女孩怎麼可以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來呢?
女孩走到小火爐旁,把葯簍里的藥草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進了爐上的陶鍋里。
寒芬還是一樣警戒着,想看透她──看透她的天真底下,是不是藏着心機。
他知道,有些師妹會拿天真來當面具。
放好了藥材,女孩直起身,擦了擦臉上被爐子逼出的薄汗。她看到寒芬依然維持那姿勢不變,也是這時才發現他手上正拿着一枝簪子對着她。
寒芬看到她的臉色變白,好像嚇到了。他想,這女孩也太遲鈍了。
「師、師兄,那個……別誤會……」她急着解釋,貿然向前靠近他。「我只是替你療傷,我沒傷害你的意思,別、別誤會!」
「不要過來。」寒芬冷冷地警告她。
不過他心裏的警戒其實早放下一半了。他看着她那拙於防備、拙於言辭的笨模樣,不禁懷疑她和他是師出同門嗎?她這模樣怎麼可能當得了殺手?
可轉念一想,萬一她就是想拿這笨模樣,想讓他松下戒心呢?
他是寒芬,他不會被騙。
他用簪子隨意挽了個髻,把身上的襦衣穿好,又環顧四周,沒看到他原本穿的衣服。
他瞪向一臉焦急的女孩。「我的衣服呢?」
「師兄,你現在還不能動,傷口會──」原來女孩焦急,是因為看到他肩上泛紅的傷口。
「我的衣服!」寒芬凶她,女孩縮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她擔心他的表情扔到一旁──即使他看得出,那表情如此真實……但誰知道?誰知道師父在他不在的時候,又飼養了多少只豺狼,要他們互相殘殺?
「我、我拿去洗了。因為,上面有血。」女孩顫抖地說:「還沒幹。」
寒芬皺眉。
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什麼罪無可赦的事,女孩趕緊陪罪。「等衣服弄乾凈了,我會親自還給師兄,不會弄壞師兄的衣服的,請放心。」
寒芬不想多說。他瞥了一眼窗外,仔細聆聽,知道這屋子四周暫時無人經過,他要走的話,正是好時機。
他不再多留,一個箭步就要上前開門。
「啊!等一下!師兄!」沒想到那女孩竟拉住他。
他又瞪她一眼。難道她不知道,殺手最痛恨別人碰他們嗎?
女孩雖然怕他的眼神,但是這回她倒很有勇氣,堅持說完自己的話。
「葯,你得喝葯。」她指指火爐。「不喝的話,逼不出毒的。」
「不必了。」寒芬轉身要走。
女孩還是不放手。
「師兄,你得顧你的身子!」
寒芬怒了。「是誰要妳這麼做的?!是若袖?」若袖是他的二師弟,總與他不對頭。
難道這女人是若袖派來陷害他的?因為師門有一條規定,不許同門之間互助互濟,違者一律鞭笞。
女孩先是呆了呆,好像對若袖這名字不太熟悉。想了想,啊了聲,才說:「是二師兄?可這跟二師兄有什麼關係?」
「不要裝蒜!」寒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放手。」
「請你喝葯!」這女孩不知是不會看人臉色,還是真的找死,說不放就不放。
寒芬這回不說了,直接運氣,手只是輕輕一擺,就把她給逼退開來。
這推力太突然,女孩沒有防備,竟跌坐在地上,還撞上爐子,差點把陶鍋給撞下來。還好陶鍋只是虛晃幾下,那葯湯並沒灑出來。
寒芬心裏也是暗驚,不知道這女孩怎麼連最基本的防備也沒有,這麼容易就被人推跌在地。她真是他同門的師妹?
女孩想坐起來,撞上爐子的肩膀卻抽痛了一下,痛得她嘶嘶叫。
「啊,痛……」
寒芬緊握拳頭,狠下心,說:「妳根本就不該理我。」
女孩抬起頭,眼眶紅紅的。
寒芬選擇忽略那雙紅眼睛。
「妳難道不知道,同門互助,鞭笞二十?」他故意哼笑。「真是傻子。」
女孩一愣,臉終於出現了怒色。
「看到人受傷,替他療傷,有什麼不對?」她賭氣地說。「我不知道這裏的人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件普通至極的事,也要這樣緊張兮兮的?」
「隨妳怎麼想。」寒芬撇頭,不看她。「妳自己好自為之。」
說完,他匆匆地走了。
以往,即使是犯下滅門血案,他都能從從容容的走出大門。
可離開那女孩,他卻是用逃的。
他和那女孩一樣,也不懂、也困惑。
他不懂為什麼自己無法面對她?為什麼看到她被推倒在地的模樣,心裏會覺得愧疚?
難道是因為那顆關心他的心,是真實的、是純潔的?
看慣人心黑暗面的他,反而害怕,害怕自己會依戀、會無法捨去這份溫暖的感覺?
他不懂,他也不要自己再想。
這棟大宅邸里,有分前庭、後庭。這兩庭由一道中門分隔,過了中門,會發現這棟宅邸竟可同時容下這兩個有如天壤之別的殊異世界。
前庭的廂房,是師父以及幾個已出師的師兄姐所住,寒芬便住在這兒。這兒的生活就像一般富有人家那樣,有華麗的雕樑畫棟,精美的瓷器、梨木傢具,還有一堆對他們唯唯諾諾、伺候得無微不至的婢女、門仆。華衣美服的他們,的確就如尋常人家對富家皇族的印象,是那樣高貴,高不可攀。
至於後庭,滿是骯髒破漏的房舍,間雜在雜亂的竹叢野草中。走出中門,好像來到荒煙蔓草的荒境中,無法想像這會是在同一棟宅邸內。這個後庭,便是那些剛入師門的師弟妹,或是已出師,成果卻不這麼亮眼的下等者所待的地方。
那些已出師、並在道上闖出名號的師兄姐,曾經也是從那兒爬出來的,對那後庭是畏懼及鄙夷的,從來都不願多看那兒幾眼。
寒芬對那兒也是感到輕蔑、不屑的。因為那裏正是無法向上爬的懦夫,終身必須待着的地方。
今天,他用完了早膳,婢女來傳話。
「爺,盛師父要您早膳後去見他,他有一門生意要請您接。」
寒芬面無表情的喝着茶,淡淡地說:「我知道,一會兒就去。」
他揮揮手,婢女退下。
房內無人,他輕嘆了口氣,探摸着傷口。傷口才放了幾日,還沒癒合,能負荷嗎?
但這問題只有一個答案。不管能不能負荷,他都一定得接,這是他在這師門裏保住地位的唯一方法。
他打理了一下,出了房,往師父的書房走去。忽然,他聽到了極輕如落葉的聲音,他凝着臉猛地回身,看向來人──
「嘿!師兄──」來人熱情的打着招呼,臉上那誇張的笑,就像雜耍的面具。
他依然冷着臉。「有事?」
這生得清秀、一笑就能蠱惑眾人的男人,笑道:「聽說,您又有案子要接?」
說著,他甚至伸手,想稱兄道弟的去攀寒芬的肩膀。
那肩膀剛好是寒芬的傷處,他盡量保持自然,閃過這男人的勾搭。
男人將這反應看進眼裏,又說:「師兄,怎麼?嫌我臟?」
寒芬冷冷看着他。
「還是……」男人露出狡詐的笑。「那裏碰不得嗎?」
「若袖。」寒芬開口。「我有事先走,日後再談。」
這叫若袖的男人逕自說:「師兄可得小心。您知道師父的,殺手受了傷,就跟自己的女人給別人搞過一樣,一點價值都沒有。」
寒芬停下腳步。
若袖興災樂禍地等着他的反應。
寒芬回過頭,也露出了一個看來很有親和力的笑。在外頭,要裝出這種笑來讓獵物放下警戒,並不困難。
他說:「你有時間在這兒說風涼話,何不多表現一點,讓師父肯定你的價值,好取代我的位置?」
若袖皺眉。「你說什麼?」
「你能嗎?」
若袖僵着臉,想反駁。
寒芬搶話,不讓他說。「若能,你今天不會還是大家嘴裏的二師兄。」
「你──」若袖不笑了,臉上儘是怒氣。
寒芬一笑。「先走了,師父找我。」
他從容地走過廊道,拐了彎,四周靜悄……
他臉上那帶笑的面具便卸下。卸下后,是一臉的疲憊。
這種日子,總是無邊無際的。不能與人交心,只能一直這樣勾心鬥角,斗到永生永世……
他的肩膀抽痛,他皺眉忍着,調整內息,才往師父的書房走去。
可他又聽到後頭有腳步聲。這腳步聲竟不掩不藏,大剌剌的往他這兒跑來。
他想若袖這傢伙,竟氣到毫不隱藏自己的行蹤,果然是個成不了材的傢伙──
他的手弓成爪,猛地回身一攻──
「哇!師兄!」一張嬌弱的小臉大驚失色。
他也嚇了一跳,趕緊收掌,可掌風還是削到了那女孩的臉頰與耳邊的頭髮。一道血痕從女孩臉上流了下來。
「妳這是做什麼?!」他沒想到自己會氣到罵人。畢竟他差一點把她的心給挖出來。「妳難道不知道門規?」
女孩被罵,愣了好久,才問:「啊?這也有門規?」
這女孩,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可以在走廊上沖跑,尤其是在別人背後,因為很容易就會被前面的人當成刺客給除掉。殺手門樹敵太多,而這些刺客也都是精通此道的殺手,殺手永遠不會在目標的正面出現。
但寒芬本來話就不多,不願多說,冷着臉就要繞過這女孩。
女孩叫道,又伸手抓住了他。「師兄,等等!」
寒芬瞪她,看着她抓他的手。
女孩尷尬的收回手。
「有事?」
「我……我還不是很清楚門規,不過我有很努力在背,我──」
寒芬打斷她。「門規不用背。」每天在鬥爭的漩渦中心,就會明白這些門規訂定的企圖、心機,這種東西還需要背?
女孩想了想,卻還是一派天真地說:「怎能不背?我再不背,豈不是要害死師兄?」
寒芬皺眉,不懂她說什麼。
女孩露出自豪的表情,說:「我找到那條門規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師兄那天那麼急着走。」
寒芬的眉頭更是皺,不是不耐煩,而是完全不知道這傢伙要表達什麼。
女孩逕自背着:「門下互助,助者十鞭,被助者二十鞭。」
背完,她趕緊向寒芬鞠躬,說:「對不起!」
寒芬退了一步,很多事他都能處變不驚,但這女孩真的讓他傻眼。
她抬起身,一臉抱歉的說:「師兄說得對,我真傻,我上次太不小心,怎可以大剌剌的?我應該要偷偷的。」她的意思是,她不應該大剌剌的幫他,而是偷偷地幫他。否則被發現,他這被助者可是要被多打呢!
她不說「幫」字,天真的以為別人聽不懂──如果真的有外人在監聽的話。
她真的是傻子,一點都藏不住話,什麼事都要這樣直白的說出來才舒坦嗎?
「妳有什麼事?」寒芬再問一遍,若問不出什麼,他真不理她了。
女孩恍然,趕緊將懷裏的包袱遞給他。
「這是師兄的。」她拍了拍包袱。「都弄乾凈了。」
寒芬不知道裏頭是什麼。
女孩讀懂他的眼神,伸手指了指他的衣服。「上次的。」
寒芬一愣,懂了。上回她把他的衣服給扒了,拿去洗了。
想到這兒,寒芬的表情軟了一些。
「還有、還有……」女孩招招手,意思是叫寒芬彎下身。因為他太高了,足足高出她一個頭,她想跟他說悄悄話,根本勾不着。
寒芬嘆了口氣,不自覺就配合了她,彎下身,讓她同他說悄悄話。
「裏面有我配的藥包。」女孩小聲說:「請用小火熬,每天服三回。一定要喝喔!這樣你體內的毒才排得出來。」
寒芬沒有說話。
「師兄?」女孩以為他沒聽懂,要再說一次。「沒關係,我再說一次。」
「不必。」寒芬淡淡地說:「我懂。」
他只是僵住了,一時不知道要向幫助他的人說些什麼,甚至是做出什麼表情才好。他從小學過各種武功心法,卻從來沒學過該怎麼做出出自真心的反應。
「真的?太好了。」女孩笑了笑。「請一定要記得喔!」
寒芬抬眼看她,看到她頰邊的血痕。
他剛剛,差點把她的心給挖出來……
而她,這樣冒冒失失、匆匆趕來,並大費周章的隱藏,卻是欲蓋彌彰,竟只是為了替他送來他的衣服以及治傷的藥包……
這傢伙……有目的嗎?
還是……有的只是一片想要關心他的真心?
他的手動了一下。若不是他實時抑制住,他差點要替她擦去她頰邊的血痕。
最後,他只平平地說:「謝謝。」
女孩依然笑嘻嘻。「不客氣。啊──」
她忽然叫了一聲,寒芬一震。
「有人來了!」她聽到微小的聲音朝這邊步來,她急着要走。可走前,她不忘道別。「再見!師兄!」
說完,她身手靈巧的跳下走廊,躲進庭園的密林。
寒芬依然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離去的方向。
他真的不知道這女孩在想什麼。幫助他,有什麼好處?
但不可否認的是……
她帶給他一股溫暖。
寒芬再次行刺成功。接下案子后,賊人當晚斃命,讓案子的業主高興極了,除了酬金之外,又送來一箱金錠。
盛師父因此非常高興,分了兩錠給他。這兩錠的價值,在穰原城裏買一間有院子的宅邸都不成問題。
但寒芬除了表面上唯唯諾諾之外,並看不出什麼喜色,畢竟他早習慣了師父視財如命、喜怒不定的脾性。
他只是暗暗慶幸,他聽了那女孩的話,服了兩天的葯湯,使他的毒排出大半,內力使得如以往一樣自如。
第一次,他竟有想感謝人的念頭。
不過他現在才想起,他不但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連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師妹都無法確定。他總想,師父會收這樣少根筋的人當弟子?
他幾次想到後庭去,去找她那樸實的小屋子,但最後都作罷。對已出師、住進了前庭的師兄姐來說,去後庭是有辱身分的。
於是,他壓下了這難得想感謝人的善意,繼續當他冰冰冷冷的寒芬。
有一天,他經過位在前庭與後庭之間的一處大花園。這花園很大,但沒一處是種花的,地上植的全是綠茸茸的草皮,是個十分開闊的地方。因此,師父總是在這裏驗收徒弟修行的成果。
自從他在這座花園裏頭得到師父的肯定、可獨自行刺之後,他就再沒跨進這裏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其它師弟妹在這兒練功。師父則坐在一座亭子裏,緩緩喝着茶,一旁有婢女給他搖扇,像個欣賞景色的遊人般閑適。但大家都知道,這練習可一點都不輕鬆,出了什麼差錯,都是要被罰的。
本來,他看了幾眼就想離開。但走了幾步,餘光一瞥,卻教他一愣,停下了腳步,正眼看個仔細。
師弟妹見到傳說中的大師兄,紛紛停下來問好。
「師兄。」
「師兄您好。」
問候聲此起彼落,寒芬不耐地擺擺手,算是回應,眼神還是盯着牆角。
師弟妹的問候聲,引起了師父的注意。
「寒芬,真是難得。」師父招他進亭,備了茶杯,要他陪他一同喝茶。「瞧瞧你這些師弟妹吧!看看哪個可以是你寒芬第二,哈哈。」
「不敢當,師父。」寒芬謙遜地說,眼神還是注意在角落那裏。
是她。
那個不知道自己身在虎口、總是那樣大剌剌表露感情的傻女孩。她果然是留在後庭里、被人認為是不成材的徒弟。
只是,今天的她,看起來鬱鬱寡歡。因為沒有笑,使她的身影好像被陷在一片膠着的陰影里。沒有人去同她說話,她也不主動找人攀談,大家勤練着拳,她卻在那兒絞着手,一副忐忑難安的樣子。
怎麼回事?
「我希望你能幫我,寒芬。」師父突然說,寒芬回神,恭敬的聽。「以後我會讓你少接些案子,多待在宅里,替我訓練這批弟子。」
寒芬瞥了一眼站在場中央、正訓斥師弟妹的若袖,說:「二師弟已在訓練師弟妹,恐怕……」
「我私下和你說,寒芬。」師父搖搖頭。「若袖不行。幹這一行,可不是打罵就能成材的。」
寒芬沒有多說。
此時,若袖往亭子望來,看到寒芬就站在師父的身旁,臉色一變,趕緊四處察看。
寒芬一看到他那慌了的神色,就知道他急於表現,要他們之間可以高下立判,讓師父知道誰比較厲害。有時想想,他這二師弟也挺可悲的。
若袖就這樣盯上了那個站在角落絞手的女孩。
他氣沖沖走過去。
「慈柔!」
女孩一嚇,趕緊立正站好。「二師兄。」
「妳挺偷懶的。嗯?」若袖冷冷的笑着。
這叫慈柔的女孩嚇白了臉,搖搖頭。「二師兄,很抱歉……我、我沒辦法。」
說著,她看向一旁的木箱,看了一下,又趕緊撇開目光。
「馬的。」若袖嗤罵。「難怪妳一直都停滯不前。」
若袖走過去,從那箱子裏一撈,拎出了一隻小狗仔。
慈柔大叫。「二師兄,不要這樣!」
「不殺生,妳怎麼作殺手?!」若袖罵。
慈柔搖頭,小聲地說:「我並……並不想作殺手……」
若袖瞪裂了眼。「妳說什麼?」
「沒、沒……」
若袖把小狗仔丟給她。「扭掉牠的脖子。」
慈柔顫抖。「不、不要啦,二師兄……」
「扭掉!」若袖已經沒耐心了。
慈柔一咬牙。「不要!」
「你敢頂撞我?!」若袖抽出了腰上的鞭子,狠狠的往旁邊一甩。旁人聽到這狠戾的鞭子聲,紛紛停下動作,往這兒看熱鬧。
慈柔緊緊抱着小狗仔。「求求你,二師兄,我可以練拳,但不要叫我殺──」
「閉嘴!」不等慈柔的話說完,若袖一個響鞭過去,狠狠地抽在她的右手上。
慈柔慘叫,痛得差點把小狗仔甩開。可當若袖第二鞭甩來,她卻鼓起了勇氣,把小狗仔整個護在懷裏,背對若袖,任他去打她。
寒芬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表面冷靜如常,心裏卻是焦急。
那個傻女孩!
為了一隻狗,她寧可自己死在鞭下嗎?
她怎麼可以這麼不保護自己!
眼看若袖打得越來越沒有分寸,女孩的衣服都見紅了,寒芬再也忍不住,衝出了亭子,一手擒住若袖的鞭子。
「誰?!」若袖被制,感到大怒,回頭一看,竟是寒芬。
「住手。」寒芬冷冷警告他。
若袖本想大罵出聲,但看到師父也正看向這裏,便壓低聲音說:「怎麼?想替這窩囊的兔子說話?」
寒芬沒說話,只是瞪他。
慈柔回過頭,看着寒芬,雙眼被淚水浸得濕潤,讓她看起來更楚楚可憐。
寒芬的心裏更是不忍,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咱們的大師兄,何時變得這麼心軟?」若袖繼續譏諷他。
寒芬說:「你可知道,師父對你這一套感到很厭煩?」
若袖臉色變了。「什麼?」
寒芬邪邪的笑了。「你以為打罵就能成材嗎?你還真是天真。若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做。」
「你──」若袖衝動,差點要伸手去抓他的領子。
寒芬知道他想動手,退了一步,剛好橫在慈柔與若袖中間,無形中給了慈柔一個庇護。
「這就是我們的差異。」寒芬再補一句。
若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吞下那要揮拳干架的怒氣,因為他知道,在師父面前出手打大師兄是多麼愚蠢的事。最後,他甩下鞭子,哼了一聲,轉身去訓練其它師弟妹出氣。
寒芬鬆了口氣,然後聽到後頭的啜泣聲。
他撇頭看了那女孩一眼,發現她正一邊忍着哭,一邊安慰那小狗仔。「乖,沒事了,不會有人傷害你,不怕了……」
雖然嘴上說的是安慰的話語,但瞧她抖成這樣,自己都害怕得不得了了。
寒芬也看到,她的背上全是血痕。
可那當下,他沒說什麼。他知道,師父一直都在注意他的動靜。他必須如往常一樣冷淡,把方才的出面制止,偽裝成對若袖的鄙夷,而不是為了這個女孩。
所以,他沒說什麼,甚至不再正眼看她,就回到了師父身旁。
「瞧,是不是不大好?」師父慢悠悠地問。
「是。」寒芬恭敬地答。
「那丫頭也不濟事。」師父說。
「那師父何必收她為徒?」寒芬問:「她甚至不敢殺生。」
既然是如此善良的孩子,為什麼還要讓她沾染上殺人的骯髒。
「我從人口販子那裏挑到的,這丫頭的骨子很輕,是練輕功的料。」師父想了想,笑看着寒芬,用一種歡樂的語調說:「何況,你不覺得親眼目睹一個赤子,轉眼間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殺手,是挺過癮的事嗎?」
寒芬一震。
師父呵呵笑起來。
「她遲早都要殺生。」師父說。
這就是他讓這麼天真的女孩進入殺手門的原因?
他要把那個開朗的笑,改造成完全沒溫度的表情?或是冰冷殘酷的冷笑?
雖然寒芬早知道師父是個出奇殘酷的人,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他是如此可惡且可怕。
「如何?」師父看着他。「想不想調教看看?」
寒芬力持鎮定。「請讓徒兒想想,徒兒擔心無法勝任。」
「呵呵,好,你想。」說完,師父便走下亭子,去和幾位師弟說話。
寒芬感覺有視線在盯着他,他回身一瞧,發現那女孩正抱着小狗仔,偷偷地瞧他。
發現他在看她,她趕緊向他鞠躬道謝。當她抬起頭來,她的頰上還掛着淚痕。
寒芬心一緊,卻裝作沒看見,端着一張毫無起伏的表情,默默的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