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風吹起,雪葵枯守兩個時辰之後,侍衛長再度進去幫她通報,這一回總算帶來好消息,大王願意見她了。
侍衛長領着雪葵進入“明和殿”,高高燃着的巨燈,將人影拉得更長,沉寂的殿堂內回蕩着令人不安的氣氛。
雪葵看到祈堯峰端坐在龍椅上,臉色冷酷森嚴,殺氣在他眉宇之間遊走,不禁心下一驚。她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的一面。
雷將軍和婉妃兩人戴着手銬,無言地跪在角落,一臉慘白,眼神空洞而絕望。
看到雪葵,一直低着頭的婉妃突然抬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了無限的感激與說不出的哀傷、感激,是感謝身為貴妃的雪葵甘冒風險進來為她求情,哀傷……則是預知了自己和將軍的悲慘的命運。大王不會放過他們的,但明知如此,她仍無悔。可以跟心愛的人死在一起,好幸福。
看到婉妃凄絕美麗的笑容,雪葵的心頭更酸。婉妃曾經告訴過她,為了守住貞節,她隨身攜帶着絕命丹。這麼至情至性的女子,為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做錯了什麼?她沒錯啊!她跟將軍早在高山區就兩心相許了,只可惜造化弄人,身不由己,她偏偏又成了祈王的嬪妃……愛情沒有對錯可言,只問是否真心。
看到雪葵進行,祈堯峰神色嚴肅地走下龍椅,進行另一偏廳,冷峻地問“為何求見?”
他渾身輻射而出的肅殺氣焰令雪葵有些膽怯,這男人真的動怒了,鋒利如刃的眼神幾乎能殺人於無形,可她還是說出了想說的話。
“我……我是來求情的!我明白將軍和婉妃犯下了滔天大罪,可大王,請你相信,他們兩人絕對不是有意欺瞞。婉妃曾向我坦承,早在一年前,雷將軍鎮守高山邊境時,他們兩人就因朝夕相處而日久生情,甚至交換信物,互許終身了。將軍還打算回京城向爹娘稟告后,再赴高山邊區向婉妃的族人提親,娶她進將軍府。只是他們沒有想到,十年已屆,又到了寒雲族必須將公主送入王宮的時刻。婉妃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被送進王宮的,她一點不想欺瞞大王。雷將軍更是掙扎很久,他知道自己蒙受國恩,不能背叛你,但是--”。
“夠了。”祈堯峰的臉色更加陰鷙,“你到底想說什麼?”
雪葵深吸一口氣。“大王,他們的確有罪,但罪不致死,求大王網開一面,將他們放逐到邊疆,一世為奴。”她知道這是婉妃的心愿,只要可以跟心愛的男人相守,為奴一點都不痛苦。
“住口!”盛怒的祈堯峰所到額上青筋亂迸,一拳狠狠地敲在檀木桌上。“該死的雷寒昕!雷府三代蒙受國恩,本王甚至當他是親兄弟,對他推心置腹,結果呢?他居然勾引本王的妃子!他混帳!該死!”
他的怒火更熾,殺氣騰騰。“為了一個女人,他膽敢背叛本王,摧毀本王多年來對他的信任、朝廷對他的期望,他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
儘管他罵得疾言厲色,俊臉也籠罩陰狠氣焰,但雪葵仍聽出了一個很大的關鍵點--從頭到尾,祈堯峰之所以暴怒的原因都是雷寒昕的背叛,他沒有提到婉妃的名字,一次都沒有。祈堯峰無法接受雷寒昕的背叛,並不是因為心愛的女人被搶走,而是因為他視雷寒昕如親兄弟,所以才無法忍受今天這種局面。弄清楚這一點后,雪葵緊張的情緒稍緩,已看出一線生機。
“大王,倘若你無法原諒這兩人,就判他們當庭杖刑,然後發配邊疆為奴,這一生一世都不許離開天寒地凍的邊疆半步吧!”
這已經是她絞盡腦汁所能想到的最佳對策了。一來,這兩人畢竟犯下欺君大罪,一定要好好懲戒,以正朝綱,保住王上的威嚴。二來,如果可以讓他們遠離京城,在遙遠偏僻的邊疆,不會再有任何指責,他們可以當一對最平凡恩愛的愛侶,等事過境遷,過個八年、十年之後,他們再低調地成親,甚至孕育下一代也沒人會曉得。屆時大王大概也早就氣消了,所有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祈堯峰盯着她,眸光深沉銳利。“你為何要替他們倆求情?”
迎視他厲冷的冰眸,雪葵無畏無懼地道:“因為他們早在一年前就相愛了,那時候彼此都是自由之身,雲婉兒也還不是婉妃,嚴格說起來,他們沒有傷害大王,更不想傷害大王,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死。”
“誰說他們罪不致死?”胸臆間的怒火狂燒,祈堯峰憤怒地拔出長劍,沖回殿上。“該死的叛國逆賊和不知羞恥的妖女,今天我就殺了你們,以正朝廷綱紀!”
青冷的劍芒直竄過來,危急中,雷寒昕挺身擋在婉妃身前,剛毅的臉龐滿是自責和痛苦,暗啞地道“末將自知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求大王開恩,放婉妃一條生路吧!求求大王!”說著,他跪在地上,拚命地磕頭又磕頭,“咚咚咚”的巨響回蕩在大殿上,直到額頭都磕出血來了還不肯停,一心一意只想保護心愛的女人。
“不要,不要這樣……”雙手被戴上手銬,婉妃無法拉起他,只能心痛地撲在他的胸前,含淚哭喊。“將軍,我永遠都是你的婉兒,生不改此心,死不改此情已!”
雷寒昕心痛地道“我對不起你,我沒有好好保護你,是我害了你……”悔恨莫及。倘若自己可以早一點對大王說明這件事,而不是鬧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許大王也不會如此震怒。
雷寒昕感到很對不起視他如兄長的大王,無顏再見龍顏,只求一死。
婉妃淚水決堤。“不!你沒有對不起我,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住口!”祈堯峰鐵青了臉咆哮。“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本王面前卿卿我我?看來,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本王現在就殺了你們,再剁下你們的首級掛在城門示眾!”
他的怒火始終難以平息,當年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因為爭奪王位,計劃毒殺他未果,父王在震怒之下,賜死了兄長的母親,再將兩個一下子貶為庶民,流放邊疆。
沒有兄長的他只能把雷寒昕當成自己的兄長看待,當他還是太子時,雷寒昕常常進宮伴他讀書,兩人一起念無聊的典籍,一起搗蛋,捉弄年邁的西席,一起玩樂。
十五歲那一年,兩人還曾打扮成平民模樣偷溜出宮玩,結果在街上遇到地痞流氓的挑釁,和他們打架打成一團,當時身高比他高一點的雷寒昕,總是奮不顧身地擋在他面前為他挨拳頭。直到後來,即使也已經長得比雷寒昕高了,但一遇到危險,雷寒昕還是會反射性地衝到他面前護駕……他永遠忘了不了那一幕幕,他是真的把雷寒昕當成親大哥一樣看待!而今,為了這個女人,雷寒昕竟然背叛他這個兄弟,絲毫不珍惜兩個間將近三十年的情誼!
他怒焰騰騰地高舉着劍,打算先殺了那個該死的妃子,這時,雪葵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大喊“大王請手下留情!他們已經知道錯了,求大王給他們一條生路,不要這麼殘酷!”
“讓開!”雙眼滿是憤怒火焰的祈堯峰暴聲怒吼,一手拉開欲撲過來的雪葵,劍尖直指婉妃的咽喉。
眼看婉妃即將喪命,雪葵情急地大吼“住手!你這個殘暴不仁的昏君!這畢竟是條活生生的人命,你怎能說殺就殺?你難道忘了,雷將軍就算有一千個不是,他畢竟也曾為朝廷立下無數的汗馬功勞啊!”
祈堯峰轉向瞪着雪葵,更陰森寒冽地質問“你剛才說什麼?你膽敢罵本王是殘暴不仁的昏君?”他已經氣到失去理智了,他還敢來火上加油?
手腕被他抓得好痛好痛,可雪葵依舊憤怒地喊着“你亂殺人就是昏君!你根本不懂愛情,不懂何謂堅貞,何謂死生相許!這一輩子,你都不懂什麼是一生一世的真愛!”
“你!”祈堯峰突然笑了,只是,那嗜血的笑容令所有人背脊發涼,渾身顫抖。“很好,很好,你罵得好。膽敢這樣辱罵本王,你也想陪他們一塊兒死嗎?”
眼看鋒利的劍尖直指自己的咽喉,雪葵凄然冷笑,眼底無比荒涼。“你是王,當然可以決定我的生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一刻,他的劍恍若已經穿透她的胸膛,把她的心刺得血肉模糊了。倘若心愛的男人永遠不懂真愛,不懂她要的愛情,她苟活着又有何意義?罷了罷了,她好累,她不要再被愛情傷得這麼痛,這麼苦了。
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之道。
只不過,她難掩內心深深的遺憾,就這麼死了,她壓根兒來不及求大王捐棄成見,和其他兩國和談,阻止祈國遭受貪狼國的攻擊。
對不起,太子,我沒有能力保護你了,甜甜、絲綺、對不起,我真的狠沒用,無法完成我們的任務……
氣氛無比緊繃,祈堯峰狠戾地瞪着她。她為何不開口求他?這該死的女人為何讓他如此心痛?她就不能溫馴一點,乖順一點嗎?求他啊,快點開口求他!
眼看情況失去控制,跪在地上的雷寒昕哽咽地道“王上,求你饒恕貴婦娘娘,她不是有心的,我們兩個罪人死不足惜,但,求您放過娘娘……”
他們衷心感謝雪葵的義氣相挺,但他們不能拖累她,不能讓她捲入這場風暴中。
“閉嘴,沒有你們說話的分!”祈堯峰怒喝,騰騰殺氣幾乎震碎屋瓦。
就在這時,丞相大人悄悄進來,合身顫抖地匍匐跪地,“卑職斗膽稟大王,鸚鵡洲……傳來很不尋常的消息。”每說一個字,他的牙齒都在劇烈打顫。唉,要不是茲事體大,他真不想在這時冒犯龍顏,真怕大王一怒之下,那柄利劍會朝他砍來,讓他當場身首異片啊要!
祈堯峰怒斥“有事快奏,奏完就滾出去!”
“是,是……”丞相的身體抖得宛如狂風中的落葉。“今天有人在,在鸚鵡洲看到了貴妃娘娘,他和滄浪國的王后以及身穿風國服飾的宮女娶在一起,三人還緊緊擁抱,相談甚歡。”
鸚鵡洲是三國交會的商業重鎮,往來的人非常多,那一幕讓在場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其中也包括了各國的探子,他們由不同宮廷的衣着認出了那三個女人的身分,覺得事情非常怪異,因此便緊派人快馬加鞭地將消息傳回京城,稟告聖上。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雪葵的臉更是失去最後一滴血色。糟糕,原本她是想在今晚告訴大王有關貪狼國的事的。
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被別人搶先一走,他鐵定誤會了。
果不其然,祈堯峰的臉色更加森冷駭人,瞪着雪葵“他說的全是事實?”
“是……”她別無選擇地承認。
更劇烈的痛楚掠過他的臉龐,他咬牙,一字一句地逼問“你為何會跟滄浪和風國的人在一起?”難道,你真是敵國派來的姦細?”巍峨華麗的宮廷仍在,但他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已一寸寸塌陷、崩落,心底有個尖銳的聲音在狂笑“祈堯峰,你真是失敗,你的人生好荒謬!先是推心置腹的好友,接下來,連心愛的女人也要背叛你了。”
背叛!背叛!還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他的?還有什麼人是真正屬於他的?
“不是那樣!”雪葵急切的解釋。“我說過,我絕對不是姦細,跟我見面的的確是滄浪國的王后以及風國的宮女,但我們只是聯手促成一件很重要的事,位處荒漠之地的貪狼國勢力日漸龐大,窺視富饒的中土三國,很可能近日就會出兵突襲,逐一屠城,三國都不能倖免。論實力,三國中的任何一國都不是貪狼國的對手,唯今之計,就是三國要達成合作協議,並肩抵抗貪狼國,才有一線生機。”
祈堯峰的表情高深莫測,停了半響才道“你為何會知道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你究竟如何跟那兩國的人取得聯繫”
沒錯,他已經注意到貪狼國的蠢蠢欲動,也明白貪狼國很可能近日就會起兵攻打過來,為了這件事,他已開始跟數位將軍展開秘密議談,可這一切都是秘密,身處後宮的雪葵如何得知?
雪葵言詞懇切地說“我可以解釋我何會知道這個消息,也可以向大王保證,滄浪國的王后和風國的宮女都是我的好友,我們三人並沒做出危害三國的事。”
他神情哀傷,緩緩地說道“至於我的來厲……大王可還記得,狩獵那天你抓住我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事實上,我來自數百年之後,我在我原來的時空已經死了,魂魄卻陰錯揚差地被天使送來這裏。天使要我達到一個任務,就是促進三個國家的合作,以免蒼生受苦。倘若我任務失敗,無法達成三國合作的任務,也會失去性命,再死一次。”
忍不住在心底嘆氣,此刻真是最糟糕的解釋時機。狂怒的他不可能相信話的,可她也很無奈,她曾不止一次試着要解釋自己的來歷,例如他為她戴上玉佩的那天,她就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清楚,只是他一直不肯聽、拒絕聽。
一席話說得在場的人都驚愕不已,婉妃和雷寒昕面面相覷,難以理解貴妃娘娘到底在說什麼?她是不是……瘋了?
祈堯峰的臉色更陰沉,徐緩地開口。“你在胡說什麼?說!你到底是哪國派來姦細?”太奇怪了,什麼數百年之後的人?根本是匪夷所思!
“我說的全是真的!”雪葵好急。“大王,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請你一定要正視貪狼國的威協,萬一他們真的發動突襲--”
“夠了,住口!”他暴躁地怒喝,必須緊握住拳頭,才能控制自己不上前掐死這個女人。可惡的女人,可惡!可惡!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他費盡心思討她歡心,可她為何滿嘴謊言,毫不留情地背叛他?為什麼?她對他,難道沒有一點點感情,一點點留戀嗎?她好狠!
一旁的丞相趕緊道“大王,這女人分明是來亡國的妖孽!竟敢欺瞞聖上,滿口謊言,還說什麼自己來自數百年後?荒謬!可笑!根本是在愚弄聖上!求大王明鑒,這妖女一定是害怕身為姦細的事被揭發,才會編出這麼可笑的謊言!留這妖孽危我社稷,將來必釀大禍,求大王速速將她賜死!”
事實上,早在祈堯峰由狩獵山區將雪葵帶回皇宮那刻開始,群臣就議論紛紛,極度反對大王將一個來路不明、可能是姦細的女人安置在後宮,甚至恩寵有加。群臣聯名上書勸諫,可大王卻始終置之不理,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說什麼也不能放過!
“閉上你的嘴,滾出去!”祈堯峰厲聲怒喝,嚇得丞相連滾帶爬地逃出去。
他陰鷙地望着雪葵,眼底的冷芒令人膽顫心驚,沉聲問“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坦承你是哪個國家派來的,有何目的?老實招來,我會放你一條生路。”
雪葵傷痛地望着他,良久才有辦法開口。“所以,你不相信我,你還是認為我會背叛你,會傷害你這個國家的人民,傷害太子?”
“該死的你快點說出實話!”祈堯峰有些急躁地怒喝。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實話。我不是姦細,信不信由你。”語畢,她決絕地轉過臉雲。心怎麼會這麼痛?他為何不信任她?淚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雷寒昕和婉妃,雪葵突然覺得好悲哀。這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愛她,可卻連最起碼的信任都做不到,反觀雷將軍與婉妃,他們的愛情是多麼堅貞不移,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他們,就算死他們也要死在一起,這才是愛啊……
“你居然還滿口謊言,不肯吐實?”他不明白,她為何還不說實話?他不會殺她的,因為他根本下不了手!但,為何她要一再地傷害他的感情?她果真是個妖女,是專門踐踏他真心的妖女!
“我說的全是實話!大王,很多時候親眼所見的並非就等於真相,別人看到了我跟滄浪國的王后以及風國的宮女在一起,但我們在一起難道就代表我們在謀議危害三國的事嗎?你身為君王,卻聽信謠言,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根本就是昏君!”
這該死的女人又罵他是昏君!祈堯峰氣到急怒攻心,暴喝到“來人!”
“是!”數名侍衛立刻踏入大殿。
“把這三個罪人押入死牢,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準探監,違令者,格殺勿論!”
“是!”感覺到大王駭人的怒火,侍衛們動作迅速地押起三人。
雪葵被擒時,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僅是淡淡地、傷痛地望了那男人一眼,然後就迅速地把眼光移開。
不在乎了,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心,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