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凌峭聽了丁沂的話,等着三天後約唐歡出來。期間許珊打了好幾個電話找他,問他為什麼不肯答應唐歡,語氣之間頗為埋怨,彷彿他有多麼不識抬舉似的。凌峭向來對這個女人心存畏懼,幾次都差點鬆口說他願意和唐歡談談。但是牢記着丁沂的教導,還是含含糊糊的說自己要再考慮考慮。許珊頭幾個電話打來,氣勢強硬,漸漸的日趨軟化,最後竟有三分妥協,好言好語的勸凌峭仔細考慮,還說這次他的小說要是被唐歡改拍成電影,出版社就和他簽長約,稿費也會提高好幾成。

凌峭又驚喜又激動,晚上等丁沂回家就急忙把許珊的話都告訴了他。丁沂笑了笑,說:「她當然希望你能答應——你紅了,就是他們的台柱了,到時候她只怕你被挖角呢。你不用管她跟你說什麼,照我的話去做就好。」

凌峭連連點頭,等到第三天許珊再打電話過來時,才鬆口說願意和唐歡談談。許珊大為高興,立刻安排好了時間和地點。凌峭在腦子裏模擬了一遍和唐歡的對話情景,覺得自己狀態不錯,簡直是鬥志昂揚,於是稍微收拾了一下,確定手機電池電源充足,開門出發了。

與唐歡約定會面的地方是他酒店的房間。凌峭深呼吸一口,抬手敲門。

「進來吧,門沒鎖。」

凌峭推門進去,見唐歡坐在房間裏的沙發上,茶几上已經倒好了兩杯茶,面上掛着溫和的微笑,整個人給他的感覺立刻柔了下來。

凌峭頓時覺得自己的信心又足了幾分,同時又忍不住對這男人多看了兩眼,不由暗嘆都是人生爹媽養的,怎麼有人就是長的這麼好看。不論配上囂張的表情還是柔和的表情,都是那麼氣質出眾。

唐歡端起茶杯,向著他微微一笑:「考慮得如何,展先生?」

凌峭被人稱為「展先生」,覺得渾身不自在,連忙說:「叫,叫我凌峭就好。」根本沒意識到他這句話一出來,氣勢就矮了三分。

唐歡嘴角挑起個玩味的輕笑,隨即隱去,表情隨意的道:「那好吧,凌峭,你打算怎麼和我合作呢?」

「我,我,我想先聽聽你的建議。」

「我的建議,不是那天就說得很清楚了嗎?」唐歡臉上的笑容如春風般溫暖,「我想把你的小說改編成劇本,請你把授權給我,可以嗎?」

「你,你要怎麼改?」

「我們是來談合作的,你先答應給我授權,然後怎麼改我們再商量,不是嗎?」

凌峭一聽,糊塗起來,怎麼忽然之間就變成他們已經在談合作了?於是急忙說:「我還沒答應你呢……」

唐歡面色微微一變:「沒考慮好答應我,你找我幹什麼?許珊分明在電話里說你已經答應了,只是來商量合作細節的啊。」

凌峭慌了起來,不由自主的去摸口袋裏的手機。藉口上洗手間,反手關上門,立刻撥通了丁沂的電話。

丁沂正在開會,接到凌峭的電話,只好走出來,站在走廊上接。聽着凌峭一五一十的向他彙報談判情況,丁沂皺眉道:「怎麼弄得這麼被動?」

「他,他的意思好像是,如果我不給授權,根本就沒必要和我談改編的細節問題。」

丁沂立刻明白過來,唐歡只怕壓根就不想和凌峭談論改編的具體問題。他喜歡凌峭筆下的故事,想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拍成電影,卻不願受原作者的束縛。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可關鍵是萬一他到時候拍出來的電影和凌峭的小說幾乎是兩個版本,對於凌峭而言還有什麼意義呢?

丁沂沈聲道:「你跟他說,合作沒問題,但是請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你,你按照他的要求修改小說重新出版,然後給他授權。」

「啊?他,他會不會不答應?要等重新出版……那要到什麼時候……」

「你先給他小說稿,他拿去改成劇本就可以開拍了,不必等到你的小說面市的。」

「可,可是……」凌峭總覺得唐歡不是這麼好商量的人,「萬一他不肯答應呢?」

丁沂最後嘆了一口氣:「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我來跟他談。」

凌峭一聽,大鬆一口氣,心想丁沂原本就和唐歡是老同學,肯定比他好說話,於是趕緊把唐歡的號碼發給了丁沂,又在洗手間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去,果然看到唐歡在接電話。

凌峭出來只聽到唐歡說了兩個「好」字,就掛了電話,不由有些緊張的望着他。

唐歡抓着手機,轉過頭來看着凌峭:「原來你竟然是丁沂的外甥。」

凌峭臉一紅:「是。我,我聽說你和他是高中同學。」

唐歡點點頭,似乎心情頗好:「我之前約他出來,他都沒空。合作的事情好商量,你通過他來和我談,也好。」

凌峭不太明白他這句「也好」是什麼意思,但有丁沂替他出馬,他無比放心,於是就笑着點頭。兩人說了幾句客氣話后,他就告辭了。

***

丁沂坐在一家泰國料理餐廳的包廂里,空調明明已經調到了很低的溫度,不知為什麼還是覺得悶熱難當。拿餐巾紙擦去額上一層薄汗,不一會兒,又覺得後頸貼着肌膚的衣領有些粘濕了。

「你覺得熱嗎?」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有些驚訝的看着他,「空調已經打到最低了。」

丁沂端起杯子裏的冰啤酒一口氣喝下去,似乎感覺到胃裏面都被冰得「茲」了一聲,身上的汗意消去不少,這才抬頭笑笑:「可能一路過來塞車,那出租車司機又不肯開空調,出了一身的汗,現在才消下去吧。」

唐歡挑挑眉:「以你現在的經濟狀況,為什麼不買台車?」

丁沂臉色一僵,唐歡立刻明白過來,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父母……」

丁沂搖搖頭:「沒什麼,我自己心理陰影。」然後想到這次約唐歡見面的主要目的,便開始將話題往正題上面引,「對了,關於你和凌峭合作的事情,那天我在電話里提出的建議,你覺得……」

「沒問題。」唐歡異常爽快的一口答應,「我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凌峭,等他修改好小說再拿給我。」

丁沂沒料到他竟答應得這麼痛快,一時之間倒有些吃驚:「那你還約我出來幹嗎?」

唐歡略帶責備的看了他一眼:「我們十幾年沒見面,難道就不能出來吃個飯,敘敘舊?」

丁沂頓時狼狽起來:「不,不是……」

「難道你還不能原諒我?都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也很後悔當初說的那些話……」唐歡的聲音低下去,有些可憐,有些哀怨。丁沂慌了,手忙腳亂的拚命解釋安撫:「沒有沒有,你沒有錯,該道歉的是我……」

「我很想念你。」

丁沂瞬間僵硬住了。唐歡的聲音浮在半空中,夾雜着包廂內輕柔的音樂,一點一點的飄進他耳朵:「你很疼凌峭吧?不肯叫他吃半點虧,什麼都為他設想周到——這麼保護他,我很懷念呢。你以前也對我說過的,叫我不用怕,因為你會保護我。」

身上的汗意全部下去后,被空調對着一吹,又冷了起來。丁沂覺得自己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上汗毛根根直立,唐歡那些話飄進他耳朵里,他覺得像做夢般不真實。

怎麼會呢……明明是被他恨着的啊……因為自己是個可恥的背叛者。

手裏抓着啤酒杯,機械般的湊到唇邊,冰涼的液體一滴不剩的灌進了胃裏。

「你覺得凌峭很像當年的我嗎?」

那個聲音持續着穿透耳膜,丁沂茫然的搖着頭,眼前的身影忽然之間縮水,彷彿變成當年那個瘦瘦巴巴的少年。然後又和另一個哀哀哭泣着的小小身影重疊在一起,空調的涼風陣陣的撲在他面上,剛喝下去的冰啤酒似乎在胃裏開始蒸騰。

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滿耳都是風聲雨聲,天色黑得似乎要塌下來。唐歡拉着自己的衣襟,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我不敢回家,他們說要打我……」

「你不要怕,有我在,我幫你去教訓他們!」

一下子又雷聲轟隆,凌峭抱着頭縮成一團,靠在街角的電線杆下邊發抖邊哭:「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媽媽……嗚……」

「跟我回去,從今天起,我保護你。」

腦子裏混亂成一團,各種回憶交織而出。不知道是喝了涼啤酒還是被空調吹得發冷,人像走鋼絲一樣吊在半空,一陣陣的眩暈。於是又想起自己手頭還有個合約,連續兩個晚上熬到凌晨兩點多都沒修改完,這幾天都是睡眠不足的,怎麼能什麼都沒吃就空腹亂喝啤酒……

唐歡的臉模模糊糊的在他眼前晃動着:「你的臉色好難看,不舒服嗎?」

丁沂死撐着搖頭。

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他額頭上,唐歡驚道:「你發燒啊!難怪你開始一直說覺得熱。」

發燒?丁沂嚇一跳,仔細回憶自己這兩天都是在辦公室加班,開着空調,邊抽煙喝咖啡邊看資料。的確是覺得有些精神不足,頭也時不時的有些暈,原來是發燒了?發燒了他還能跑來赴約,真是厲害啊……

「走吧。」他還在發愣的時候,唐歡已經迅速結好了帳,伸手拉起他。

送他回家么?丁沂迷迷糊糊的跟着他出了包廂,然後又隨着他上了出租車。車子發動后不久,他實在撐不住,就靠在座位後背上睡了。就連手機在口袋裏響,也沒反應。

唐歡替他把手機掏出來,看到淺藍色屏幕上那個號碼,微微皺了皺眉,然後接通了電話。

「丁沂!唐歡找凌峭要改編他小說的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竟然還做主替他答應了下來?你現在在哪裏?」顏暮商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唐歡似笑非笑的聽完他一連串的質問,慢吞吞的開口。

「是我,唐歡。」

「啊?唐,唐歡?丁沂的手機怎麼會在你那裏?」顏暮商大吃一驚。

「我約他出來吃飯,然後他稍微多喝了點兒,現在我打算帶他回酒店。」唐歡笑得柔情似水,「你和凌峭很熟嗎?叫得那麼親熱……他是你現在的情人嗎?」

顏暮商沒有出聲,算是默認。

唐歡誇張的嘆了一口氣:「果然是你的品味……等丁沂醒過來我會轉告他你打過電話,拜拜。」

「等等!」顏暮商急忙叫道,「丁沂喝多了嗎?我來接他回家。」

「不用麻煩,他在我那裏休息就可以了。」唐歡微笑着掛斷電話,然後毫不猶豫的關了機。看看身邊皺着眉頭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的男人,唐歡忽然伸手拍了拍司機的肩膀:「麻煩你掉頭,我不去那家酒店了。」

車子顛簸了一下,在十字路口轉彎,掉頭往另一個方向開走了。

4

丁沂暈暈糊糊之間感覺車子停下來,然後自己被人扶着下車,上階梯,酒勁上涌,腦子裏一陣陣的鈍痛。終於被拉扯進了房間,放倒在床上,丁沂一把摸到軟軟的被子,心滿意足的鑽了進去。

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還不到兩秒,頭又被人摟起來,唇邊觸到冰涼的玻璃杯口,溫熱的液體灌了進來。丁沂迷糊間還以為是凌峭,喝了兩口水就掙扎着不肯再喝了,那雙手又輕輕把他放下,然後起身離開。

丁沂扯掉領帶,翻了個身,嫌燈光刺眼,便把頭埋在了枕頭底下,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唐歡洗完澡出來,見到的就是丁沂如同一條大蟲子一般,整個人都埋在被子枕頭下面,只露出一縷黑髮在外面。

不僅失笑,他伸手關了大燈,只留下一盞昏暗的床頭燈,然後側身坐在了床邊,一邊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個男人。

枕頭被挪開,露出了沉浸在睡夢中的男人的臉。

「丁沂?」他試探着叫了一聲,沒得到任何回應。

看樣子是真的睡著了。

很多年沒有仔細看這張臉了,記憶中還是那副少年時稜角分明的面龐,如今也染上了歲月的風霜。連睡夢中也緊皺着的眉,不知道有什麼心事藏得那麼深。

唐歡靜默了一會兒,忽然伸手,開始解他襯衫上的紐扣。平日裏總是被緊裹在領子裏的脖子露了出來,扣子一顆顆被鬆開,漸漸露出了蜜色的胸膛。唐歡的手指像被吸附住一般貼在上面,輕輕撫摸着鎖骨下方一道已經不太明顯的傷疤。

「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沒消呢。」似乎是自言自語,唐歡的眸子裏閃着努力剋制的悸動,「不是說有你在我什麼都不用怕嗎?你躲什麼?他媽的丁沂,你見了老子躲什麼?!」

丁沂有些不耐的揮着手,似乎想把騷擾着自己的噪聲源揮開。手掌揮過來,唐歡急忙偏開臉,卻還是被指尖掃到了面頰。

不疼,但是觸感鮮明。

唐歡忽然冷笑起來:「就是這一巴掌,當初怎麼沒打下來?知道我和顏暮商好上了,罵我是不是有病,想打我為什麼沒有打下來?」

明明是打起架來狠得連命都能豁出去一樣,為什麼在他面前氣得連身子都在抖了,拳頭捏得死緊,卻還是沒有打下去?

***

丁沂胸口上那道傷疤,是顏暮商留下的。

顏暮商焦躁的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握在手中的高腳杯中晃蕩着金黃色的液體,然後被他仰頭一飲而盡。

杯底冰塊撞擊的聲音在沉默的夜色中異常刺耳。

打丁沂的手機關機,打唐歡的手機沒人接。打電話問凌峭,回答說丁沂沒回家,趕到唐歡入住的酒店,房門緊鎖,大力敲門卻沒有任何反應。

他到底把丁沂弄到哪裏去了?!

「我約他出來吃飯,然後他稍微多喝了點兒……」

放屁!丁沂怎麼可能在唐歡面前放縱自己喝多?白酒也好啤酒也好洋酒也好,丁沂都不是三兩杯就能被放倒的人,除非是……

顏暮商的眸子縮了一下。

不可能,丁沂不會碰紅酒。打死他也不會碰。

不知道唐歡把丁沂帶走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顏暮商越發的煩躁不安。

他以為唐歡已經不計較往事了,至少在他面前,唐歡談笑自若,瀟洒從容,雲淡風輕,只是他卻忽略了唐歡總是在有意無意間向他探聽丁沂的近況。

他們三個人之中,曾經置身事外的是丁沂,最後被逼到差點休學的也是丁沂。

不堪回首的十七歲,唐歡轉學遠走他鄉,他狼狽的逃去了國外,只有丁沂留在原處,死撐了下來。

誰敢說自己才是受害者?

目光落在黑漆漆的窗外,玻璃窗上似乎映出了十七年前的青澀時光。

唐歡睜着一雙惶恐的大眼睛,怯生生的躲在丁沂背後。丁沂那時候還不是如今這個沉穩安靜的男人,他的眼角眉梢全是煞氣,對視着自己的眼光不耐煩里夾雜着厭惡。

「走開!」

「你可以走開,但是唐歡要留下來做值日。」

「我留下來幫他做,你滾開!」

「丁沂,你要一輩子做他奶媽么?」嘲笑聲未落,拳頭已經伸到了眼前。唐歡驚叫着在一旁發抖,他動作伶俐的躲開,丟了個不屑的眼神給丁沂,帶着譏諷的笑容從容離開。

那時三個人都是高中生。

丁沂午休時約他到沒人的教學樓天台上,他剛踏上台階,就被等候多時的丁沂一記重拳打翻在地。

「你他媽敢動唐歡……老子廢了你!」

「老子動誰,關你屁事!」

論打架他也不是只小綿羊,爬起來就撲了過去,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扭打在一起,誰也沒佔到便宜。

丁沂打破了他的頭,他也沒有輕重,死力的把丁沂往天台的欄杆上一推,丁沂撞上去,胸口被突起的鐵片刺了進去。

他當時嚇呆了,眼見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從丁沂純白色的衣服上渲染開,慌張之下拔腿就跑,連自己額頭上火辣辣的劇痛也顧不上。

後來他才知道是丁沂自己按着傷口走去的醫務室,然後被送進了醫院。幸好鐵片刺進去不深,也沒傷在致命處,躺了幾天病房后丁沂就出院了。

他膽戰心驚了好久,但丁沂似乎沒有報復的意思。從那以後丁沂開始疏遠唐歡,也再不來招惹他,上學放學,一個人獨來獨往。

顏暮商很討厭他,但是被徹底忽視的感覺卻令他更加生氣。

唐歡哭着問他要怎麼才能和丁沂和好,顏暮商冷冷的說:「你要麼選他,否則跟我在一起時少提那個名字!」

尖銳的剎車聲突兀的劃破安靜的夜空,顏暮商身子震了一下。

已經遙遠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深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會翻出來的記憶。

他說過,他從來都討厭丁沂的性格。不管過了多少年,即使他們還能不咸不淡的做着朋友,他依然無法從內心對他生出好感。

如果唐歡沒有回來就好了……如果他沒有回來,他應該能和丁沂一直維持着這樣的關係,兩個人都裝做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

***

丁沂在半睡半醒之間翻了個身,感覺到空調的涼風嗖嗖的吹在身上,習慣性的伸手去摟被子,忽然抱到一個溫軟的物體,嚇一大跳,急忙睜開眼睛,對上一個滑溜溜光裸的胸膛。

驚嚇過度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丁沂半張着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身邊多出來的那個男人,他的雙手還圈在對方腰上,更要命的是,這個男人還沒穿衣服。

「早。」見他清醒過來,唐歡笑吟吟的向他打招呼,丁沂還處於當機狀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還要繼續這樣抱着我嗎?我不介意哦,可是你會遲到吧?」直到那略帶調侃意味的聲音再次響起,丁沂終於回過神來,急忙鬆開雙手,慌慌張張的坐起來四處找衣服。唐歡仍然維持着靠在床頭的姿勢,有些好笑的看着丁沂胡亂套上衣服后奔進了洗手間,摸了根煙出來點燃塞進嘴裏。

丁沂用冷水沖了一把臉,定定神,仔細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情形——他和唐歡見面吃飯,喝了許多啤酒,然後唐歡說他發燒了——再然後,他就想不起來了。

雖然覺得沒什麼必要,但丁沂還是小心翼翼的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都說男人最容易酒後亂性,他是有過前車之鑒的,這麼大清早的兩個人都光溜溜躺在床上,萬一真出了什麼事……他不會把唐歡給上了吧?!

檢查了半天沒得出什麼結論,不過想想唐歡那麼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太像被他佔了便宜。丁沂鬆了一口氣,隨手扯過架子上的毛巾擦乾淨臉,走了出來。

唐歡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也沒穿上衣服,邊抽煙邊看着他。

丁沂覺得有些尷尬,只好笑了笑:「你不去洗臉嗎?」

「我還想聽聽你半夜夢話會叫誰的名字。」唐歡頗為遺憾的撇撇嘴,「真可惜,沒有抓到你的把柄。」

丁沂啞然失笑:「那還真叫你失望啊。」

「你一直在說對不起。」唐歡望着他,出其不意的冒出一句,「你昨晚發燒說的所有胡話,只有這三個字。」

丁沂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如果這三個字是衝著我來的,那可真沒必要。」唐歡攤開雙手躺在床上,語氣輕鬆,「我過得很好,如你所見,簡直是一帆風順。我不覺得你有什麼好內疚的。」

丁沂怔怔的看着唐歡的手腕,那上面套着一隻華麗的瑞士名表,即使在他睡覺時也不曾取下。瞬間他有種衝動,想撲上去抓住那隻手,解下那塊手錶,讓那條觸目驚心的傷疤暴露在陽光下。

那是曾經恨他恨到用自己的生命來詛咒他的人啊……如果輕輕鬆鬆一句「沒必要」,就可以抹煞掉從前的一切,那他這麼多年的愧疚,真像白痴一樣了。

「你可以把以前的一切,全當作不曾發生過嗎?」丁沂一字一句的問,第一次,他不再逃避唐歡的視線,直視着他的雙眼。

「當然不能。」唐歡聳聳肩,「可是已經過去十七年了,我也不再是過去那個除了哭,還是只會哭的膽小鬼了。」他忽然翻身坐起,跳下床一把握住丁沂的手臂,「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了,丁沂。」

丁沂陡然一驚,是的,唐歡已經是個比他還略微高一點的男人了。如今他事業有成,風生水起,與過去判若兩人。

原來一直放不開的人,只有他一個嗎?

掩飾般的抽出自己的手,丁沂轉開視線:「是的……你真的變太多了。」

「這話顏暮商也對我說過。」唐歡微微一笑,「我一直以為當年我離開后,你會和顏暮商在一起……」

「我和他原本就沒什麼。」丁沂迅速打斷他的話,「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唐歡冷冷一笑,「那個男人從來都自我意識過剩。他討厭你的驕傲,他喜歡需要他保護,能被他抱着疼着憐愛着的情人。所以十七年前他看上我,十七年後他看上凌峭——可是丁沂,即使你這麼了解他,你還是喜歡着他,不是嗎?」

「你在開玩笑嗎?」丁沂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可實在一點也不好笑。」

唐歡忽然笑了起來:「丁沂,十七年前我想不通,十七年後我總該變聰明了點——你不喜歡他,會和他上床?以你的個性,會是那種酒後亂性,並且還和個男人亂性的人嗎?你昨晚喝了那麼多,又和我什麼都沒穿的躺在一起,怎麼不見你和我亂性?!」

丁沂終於發作:「你不要憑着性子亂講話!我和顏暮商就只有那麼一次,而且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意外!」

「丁沂,你太死心眼。」唐歡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而且還要面子,嘴硬。」

丁沂回頭怒視着他。

「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和他做了十七年的朋友。」唐歡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奪走,你不覺得痛苦嗎?」

「我沒有立場過問他的私生活,也不覺得你或者凌峭是被他從我身邊奪走的。」丁沂冷冷的說,「唐歡,你瘋夠了沒有?」

「被我說穿心事就這麼讓你難堪?」

丁沂只覺得頭痛不堪:「你不覺得你今天實在無聊過頭了嗎?唐歡,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的性取向正常得很!」

唐歡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喔……那麼誰就是不正常呢?」

丁沂臉上閃過一絲後悔,輕聲道:「抱歉。」頓了頓,實在覺得尷尬,只好藉口還要趕到公司開會,逃避般的離開了。

走出酒店,順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手機迫不及待的響了起來。丁沂只得掏出手機,看看號碼,接通了電話。

「你有什麼事……」

「你昨晚和唐歡去哪裏了?」劈頭蓋臉的怒吼從那端傳來,「打你手機關機,怎麼找都找不着,他還說你喝多了……你把自己灌醉做什麼?!」

丁沂一愣,隨即怒道:「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知不知道凌峭有多擔心你?你馬上給我回來!」

丁沂大怒,什麼叫馬上給他回去?他真當自己已經是他和凌峭那個家的主人了不成!

「啪」的一聲合上手機蓋,丁沂強壓住怒火,吩咐司機開車去公司。

丁沂回了公司,一邊按着太陽穴一邊將折磨了他兩個通宵的那份商業合同翻出來,秘書小姐體貼的為他泡好普洱茶送進來,小心的掩上門退出去了。

連午飯也沒吃,丁沂對着電腦奮鬥了四個小時,修改完合同后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終於靠在椅背上,長長的噓了口氣。接下來應該吩咐秘書何小姐替他定明天的機票,他要帶着合同出差,談判桌上過關斬將,為年終公司利潤再添一筆。

丁沂揉揉眼睛,打電話向展銘豪彙報了一下工作情況。然後電話被他姐姐接了過去,丁泓開門見山的問道:「聽說你昨晚上在外面喝多了,沒回家。怎麼回事?」

丁沂一愣,心想怎麼連丁泓都知道了?他這麼大個人了,偶爾在外面過夜也不是什麼大事,突然一個接一個的來向他興師問罪,實在有些好笑。

「是的,見了一個老朋友,晚上聊得盡興就睡在他那裏了。」丁沂輕描淡寫的帶過,然後半開玩笑的道,「姐,你怎麼消息這麼靈通?」

「昨天半夜顏暮商的電話打到了我家,問你在不在。」丁泓的聲音有些冷,「我問他有什麼事找你他又不說。我打電話給凌峭,那孩子說你去見一個老同學,喝多了回不來——你去見了誰?」

「姐,這個我就不用向你彙報了吧?」丁沂鬱悶的回答。

「顏暮商會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不是急瘋了他會?」丁泓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你是去見了什麼人能把他急成那樣?凌峭說他一晚上打了七個電話,問你回沒回家!」

丁沂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去見了唐歡。」

「啊?」丁泓發出一聲驚呼,「他,他回來了?」

丁沂沒有出聲。

「難怪,難怪……」丁泓的聲音里透出一絲苦澀,「他現在過得怎樣?」

「他很好。」丁沂啞着嗓子開口,「姐,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吧?」

丁泓笑了一聲,過了一會,回答道:「傻瓜,我是你姐,我怎麼會不知道。」

丁沂垂下了眼帘。是啊,丁泓怎麼會不知道。那一年鬧得滿校風雨,那一年他差點被勒令退學,那一年他被詛咒不得善終,那一年那個人一句話都沒留下的飛去了美國。

兜兜轉轉,從頭來過,再見面居然還是可以做朋友,原來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統統可以用「誤會」兩個字來掩蓋。

什麼感覺?沒有感覺。

一刀見血,然後傷口在漫長的歲月中慢慢癒合。當劊子手端着一張從容的面孔突然再次出現在你面前,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般的對你微笑,你是不是該還他一刀?

丁沂苦笑,是該還上一刀,可惜沒有理由。顏暮商說過,他以前喜歡的那個人,只有唐歡。七年後他回到這個城市,他找到丁沂,誠懇的向他道歉。他用溫醇低啞的嗓音對他說:「那時候我和你都喝多了,丁沂,我知道你從來都不喜歡男人的。我們忘掉以前那些誤會那些不愉快,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丁沂一瞬間幾乎血管炸開,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間,不管發生過什麼,只要用誤會兩個字來解釋,再糾纏不清便成了跳樑小丑般可笑。他和顏暮商都不再是毛頭小子,兩人的面上都掛着得體的笑容坐在高級餐廳。他不會再一拳打破顏暮商的頭,顏暮商也不會再抓着他去撞欄杆。

再說得難聽一點,他們以後或許還有商業合作的機會。

於是他舉起了酒杯,和顏暮商一笑泯恩仇。

「丁沂。」夾雜着嘆息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你……找個好女孩,早點結婚吧。」

丁沂笑了起來,輕聲道:「我知道。姐,你別瞎擔心。」

他和顏暮商之間,細細想來,其實真的沒有什麼發生過。唐歡說的不錯,顏暮商討厭他的驕傲,從他們最初認識時顏暮商就說過,他討厭像他這種明明什麼資本也沒有,卻還要盲目驕傲,目空一切的個性。

是的,那時候他又窮,又不見得成績好。除了打架厲害,的確是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

可是,顏暮商從來都不知道,他雖然也毫不掩飾的表現出過對他的厭惡,惡狠狠的罵過他揍過他,其實他一直都很羨慕他。

羨慕那個父母體面,家庭和睦,成績好,人緣好,彷彿走到哪裏都會發光,逼得他不敢正視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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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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