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同學聚會直到半夜兩點才最後散場。顏暮商是開車過來的,問唐歡住在哪裏,回答說住在酒店。

顏暮商隱約想起,唐歡好像告訴過他這次他回來是要來拍電影——怎麼也沒想到當初那個害羞膽怯的男孩子,如今竟然做了導演。

唐歡是最近幾年聲名漸響的年輕導演,剛剛老同學一起喝酒的時候就有人笑着問,能不能在他電影裏上幾個鏡頭?不要報酬也可以哦。

唐歡輕輕一笑:「可以。但是……」瞄了一眼對方肥肥圓圓的肚皮,他忍着笑說,「你要扮人妖跳肚皮舞。」

「什麼?」

「有犧牲才能成就藝術價值——你肯在我片子裏犧牲一把,戴假胸穿露臍裝跳脫衣舞嗎?」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回去的時候,顏暮商開車送唐歡。問丁沂要不要一起走,丁沂搖頭說不順路,他自己叫計程車走。

坐在車上,顏暮商隨口問唐歡:「你這次要拍部什麼電影?」

「我看中了一篇小說,想改拍成電影。」唐歡頭靠在座位靠背上,望着車窗外,「目前還沒聯繫上作者。」

「還沒聯繫上作者你就跑來了?」顏暮商有些詫異,「萬一人家不給你拍呢?」

「那就當是重回故鄉觀光旅遊啊。」唐歡無所謂的回答,「反正我也好久沒放假了。」

「你的電影準備在這個城市拍嗎?」

「嗯。那篇小說裏面描寫的場景,都和這個城市很相似。」唐歡閉上眼,顯然是有些睏倦了,「我睡一會兒,到了你叫我。」

顏暮商應了一聲,專心開車。

曾經他以為,唐歡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也不會再見他。誰知再見面,雲淡風輕的竟然是他。

原來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只是他和丁沂,這麼多年,守着那道疤痕竭力裝作相安無事,任憑歲月變遷,物是人非,卻依然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

凌峭坐在客廳看電視,聽到大門開鎖的聲音,立刻跑了過去。

「丁沂……丁沂?」他看着丁沂有些費力的脫下鞋子,使勁揉着額頭,馬上明白他是喝得有點多了。趕緊伸手將他攙住,往洗手間扶。

「吐一吐,吐出來胃就舒服了。」凌峭拍着他的背,心急的說。

丁沂無力的搖手:「已經吐過了……給我杯水吧。」

凌峭趕緊把他又扶到沙發上坐着,然後走到廚房倒了杯熱水。出來后見丁沂歪在沙發上,已經睡過去了。

輕輕嘆了口氣,凌峭只得彎下腰把他扶起來,攙進房,放到床上。丁沂迷迷糊糊間又醒了過來,半睜着眼看着凌峭:「你怎麼還沒睡?

「睡不着。」凌峭轉身走到衛生間洗了條毛巾出來,坐在丁沂床邊,輕輕敷在他額角,「我怕你喝多,等你回家。」

「小鬼,學會關心人了啊。」丁沂想笑,胃又難受得慌,只得又閉上眼睛,「我沒事,你去睡吧。」

「回來這麼晚,電話也沒打一個,我很擔心你啊!」凌峭的聲音里有着一絲顫抖。

丁沂本想笑着調侃他兩句,卻在對上那雙認真而擔憂的眸子時,忽然心裏抖了一下。記憶中另一雙相似的眼眸浮現在眼前,漸漸混淆了現實和虛幻。

「對不起……」喃喃的吐出虧欠的話語,丁沂的胸口像撕扯般難受,「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凌峭嚇一跳,霎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我又不是怪你……我去幫你換條毛巾。」匆匆把丁沂額頭上的毛巾取下來,走到洗手間用熱水重新洗了洗。忽然想到他去參加同學聚會,應當顏暮商也在,怎麼沒送丁沂回家呢?明明看他喝成這樣,竟然自己開着車回家了!凌峭想着不由動氣——哪有這種朋友!

走回丁沂房間,凌峭開口道:「你和顏暮商……」

本來想問你們怎麼沒一起走,誰知丁沂忽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剎那間從床上彈了起來:「我和他什麼都沒……」

剩下的話在看到凌峭瞪大了的雙眼,陡然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及時吞了回去。

丁沂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和他……我和他什麼都沒喝。」

有些尷尬的沉默。

丁沂強迫自己的視線不要閃避,雖然這句蠢到極點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牽強到可笑。

半晌,凌峭笑了笑:「喔,看來顏大哥還有點良心,沒有落井下石。」

丁沂長吁一口氣,又倒回了床上,閉上了眼睛。凌峭默不作聲的關了燈,退出了房間。

凌峭摟着被子坐在床頭。

他不想去懷疑,不敢去懷疑。因為顏暮商親口對他說過,丁沂那麼無趣,怎麼會合他的胃口。

可是他們兩個,從來都閉口不談以前的往事。凌峭仔細回憶,從他認識顏暮商那天起,就只知道他和丁沂是多年的朋友。他們怎麼認識,怎麼相交,怎麼會將這段不溫不火的友情維持了十七年,他們兩個沒有一個和他說起過。

「我和他什麼都沒……」

凌峭知道,丁沂原本要說的,絕不是那句「我和他什麼都沒喝。」

那麼驚惶的表情,那麼失措的舉動。凌峭從未見過丁沂表現出這樣脆弱的一面。

他所熟悉的丁沂,雖然有張溫和的面孔,骨子裏卻是驕傲內斂,個性十分強勢。他會微笑着拍着他的頭開玩笑,但絕不會喝醉酒亂說話。

這是凌峭第一次看到丁沂失控,即使只有那短短的幾秒鐘。

凌峭將被子扯上來,蓋住頭。他忽然想起當初顏暮商喜歡上他,向他展開追求時,丁沂說的一句話。

他說:「我並不反對你們交往。但是凌峭,記住凡事要給自己留好餘地,不要把所有的感情都押在一個男人身上。」

他一直以為丁沂是提醒他顏暮商曾經很花心。

可是現在他忽然明白過來,丁沂那麼說,只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顏暮商的過去。那段或許……連他自己也牽扯在內,兩個人都不願意麵對的過去。

凌峭開始發抖,每當他害怕,他只會發抖。他喜歡丁沂,不同於對顏暮商的那種感情。不是愛慕,不是崇拜,而是單純的……喜歡。

他不想傷害他,可他更不想被傷害。最後,凌峭決定,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察覺。

對不起,丁沂。

他在心裏小小聲的說,我是真的,想要抓緊這次的幸福。就算你和顏暮商過去真的發生過什麼事情,那也是過去了。

是的,那也已經是過去了。

最後,他自我催眠般的重複着這句話,安靜的睡了。

***

丁沂第二天醒來,唯一的感覺是宿醉的頭疼。捂着額頭嘆氣,昨晚真是醉得不輕,這些年出入各種場合,酒席上觥籌交錯,不是沒喝多過,但是會喝到幾乎認錯人說錯話,還是第一次。

房門被拍得震天響:「丁沂,豬!再不起來老娘進來鍁被子了!」

是他老姐丁泓的聲音。

丁沂越發覺得頭疼欲裂。匆匆從床上爬起來,洗了臉換好衣服,打開門走出去,他老姐雙手交叉環在胸前,靠在門邊看着他,似笑非笑:「昨晚上幹嗎去了?打你電話不接,睡到12點才起來——看看你這張腫得像豬頭的臉!」

丁沂只好尷尬的笑笑。從小到大,他只怕他老姐。

丁沂的父母在他小時侯因為交通事故而去世,他和他姐姐從小便在各個親戚家混飯長大。他們本來就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家裏的親戚也都是緊巴巴過日子的普通小市民,沒有哪家能獨力撫養起他們姐弟,只好每年輪換着負擔他們的生活費和學費。丁沂和丁泓從小就知道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的道理,也懂事認命的從不和別的孩子攀比。沒有爹娘在身邊,被欺負了就只能自己還回去。丁沂打架狠,丁泓比他更狠,被人摁地上了還能把人家手腕咬出血死不鬆口的類型。姐弟兩從小到大攜手拼天下,打遍三街六巷無敵手。

丁沂一直覺得,丁泓這種女人居然能嫁出去,對方八成是被她那張臉給騙了。想到這裏,不由萬分同情的看了客廳里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男人一眼。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叫展銘豪,既是丁沂的姐夫,也是他的上司。看到他們兩姐弟走過來,放下了報紙,微笑着看向丁沂:「丁沂,過來坐。」

丁沂走了過去,在展銘豪身邊坐下了。他姐姐也跟着坐下。看到丁泓如小鳥依人般挨在展銘豪身邊,滿臉端莊賢淑的拿起茶几上的蘋果削皮,丁沂幾乎要懷疑剛剛還堵在他房門外一臉悍相的女人,只不過是他的幻覺。

左右看看,不見凌峭的人影,丁沂有些吃驚:「凌峭呢?」按道理他爸過來,他沒理由不陪着。

「接了個電話,說出版社編輯找他,出去了。」展銘豪皺起眉頭,他雖然不喜歡凌峭靠寫小說為職業,覺得那簡直是不務正業。但他也知道凌峭膽小內向,唯一的興趣和愛好也只有寫自己的小說,加上深感從小對他關心不夠,也就不忍心逼他進公司做他不喜歡做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雙兒女,一個躲在家裏不出門半點社交能力也沒有,一個不肯讀書不聽話只熱衷於玩樂打扮,展銘豪就覺得一個愁字橫在心底。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不成器啊!

丁沂也知道展銘豪不喜歡凌峭的職業,不好多說什麼,端起起茶几上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對了,丁沂。」展銘豪忽然表情認真的看着他,「凌峭是不是談戀愛了?」

「啊?」丁沂嚇一跳,剛喝進去的茶會差點噴出來,「怎,怎麼?」

「我好幾次打電話給他,他都說在外面吃飯。問他是和誰,只說是朋友。」展銘豪笑了笑,似乎很欣慰,「前幾天我下班開車回家,看到他在電影院門口等人。普通朋友不至於約了去看電影吧?那孩子又向來沒什麼朋友。」

丁沂一聽,大約展銘豪只看到凌峭在電影院門前等人,並未看到他等的是誰,不由大鬆了口氣。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丁沂笑得自然,「如果是真的……等時機成熟了他應該會告訴我們吧。」

就不知道展銘豪是否承受得住這個事實。

「你問問他,要真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不妨介紹給我們認識。」展銘豪語氣有些傷感,「他只親近你。」

丁沂沒有說話,半天才含糊的應了一聲。

又閑聊了一陣,趁着展銘豪起身去洗手間,丁泓忽然靠過來,低聲道:「丁沂,你實話說,凌峭是不是在和……不大好的女孩子交往?」

丁沂吃一驚:「怎麼會……喂!老姐你……」

丁泓在他耳朵上重重擰了一把,見他痛得皺起眉,才滿意的放手:「你從小到大,每次撒謊就這個樣子。說,是不是凌峭交往的對象,你覺得不好,所以幫他瞞着?」

丁沂無奈道:「我沒有那麼幼稚!我是真不知道。」

丁泓懷疑的盯着他:「真的?」

「真的。」

丁泓嘆口氣:「你好歹也算他長輩,他真交了女朋友,你也得幫着看看人怎麼樣。那孩子跟你最親,你也該對他的事情多上心。」

丁沂實在無話可說。

他可以確認,以凌峭的性格,絕對是打死也不敢承認在和顏暮商交往的。而顏暮商本來就不在乎這些,更不會想到和人家兒子交往,還要去和對方父母知會一聲。於他而言,戀愛只是當事人雙方之間的事情。

換言之,那兩個人恐怕根本就沒想過以後的事情。

管不了也沒那個資格去管的事情啊。丁沂在心底嘆氣,他眼睜睜看着凌峭陷進去,卻也只能任其發展。愛情是蝕骨的毒藥,凌峭食髓知味,沉浸其中,是苦是甜都只能他自己獨力承擔。

敢邁出第一步,就是他這麼多年來堅強的開始。

實在不能苛求他更勇敢。

「你呢,丁沂?」冷不防丁泓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你還沒有交女朋友么?」

丁沂猛然回神,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只擠出了一句:「目前還沒碰上合適的……」

「你啊……」丁泓搖頭嘆氣,「真不知你在挑挑揀揀選什麼樣的。以前你交往過的幾個女孩子,我覺得都不錯,可每次到最後都不了了之——你是有結婚恐懼症嗎?」

丁沂笑着打混過去:「姐,我還沒老到讓你擔心討不到老婆的地步吧?」

丁泓盯着他,半天不說話。丁沂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岔開話題,忽然聽到丁泓輕聲道:「丁沂,我不知道你以前喜歡上過什麼人,經歷過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但是,你聽我說。」丁泓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過去了的事情,就是永遠過去了。當時沒抓住,以後也不必回頭。不要讓過去影響了現在,明白嗎?」

丁沂身子震了一下,緩緩的笑了:「姐,你想太多了。我真的只是還沒有遇上合適的人罷了。」

「你已經三十二歲了!」

「你嫁給我姐夫,他已經三十八歲了。」

「……」

丁泓敗下陣來,論起口舌上的爭鋒,丁沂認了第二那真沒人敢認第一。連展銘豪都說過,談生意派丁沂出場他最放心了,絕對態度誠懇,巧舌如簧,佔盡便宜還能讓對方覺得不吃虧,端的是商場上殺人不見血的高手。

可是,知弟莫若姐,無論丁沂再怎麼會裝,再怎麼能裝,她還是能看出端倪。

她知道他高中時有過一場痛苦的感情。那時侯她看着自己從來都是桀驁不馴的弟弟,竟然被逼到那種地步。可是那段感情,不知為何還是無疾而終。

她從來沒有問過丁沂,她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姐弟兩的個性太相似,都只習慣獨自處理傷口,等待癒合,等待新生。

不依賴任何人,不期待任何奇迹,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自己咬牙面對——在愛上展銘豪以前,她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她有了自己的愛情,丁沂呢?她那頑固倔強驕傲狡猾的弟弟……誰來愛呢?

輕輕一聲嘆息,掩下了心疼。再抬起眼,仍是笑得毫無形象的調侃:「不過也沒關係,男人越老越值錢,你姐夫現在還有女孩子倒追呢。」

丁沂微笑,眨眨眼:「那你可要看牢,我姐夫正是一枝花的年齡,你可是豆腐渣了呀,老姐!」

「你說什麼?死小子皮癢了是吧!」

關心從不肉麻,心疼就要用暴力體現出來……丁氏姐弟之間愛的表達就是這樣扭曲。

3

凌峭早上接到出版社編輯許小姐的電話,說想請他吃飯。他立刻答應着出門了——原本對着父親和比自己只大十幾歲的繼母就分外尷尬,以前這種時候一般都有丁沂在場替他們緩和氣氛,可惜他昨晚喝多了,一直沒起床。

凌峭也知道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有待改進,可他沒辦法,一方面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害死了媽媽;另一方面又從心底怨着娶了丁泓的父親,覺得他對不起母親……這種既愧疚又怨憤的心情,使得凌峭完全無法坦然面對展銘豪。

算了算了,逃出來算了……反正他從小到大,面對不願意麵對的情形時,除了逃避也沒有別的辦法。

握着手機從出租車上下來,凌峭順着電話中的提示,東張西望的找到了許小姐指示的約會地點,推開了一家西餐廳的大門。

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女子,一頭長發染成酒紅色,妝化得很精緻,耳垂上的寶藍色流蘇耳環反射出奪目的光芒,吸引了餐廳里大多數男人的目光。

凌峭小心翼翼的靠了過去:「許小姐……」

「啊,你來了?」許珊正低頭擺弄手機,一見他,立刻微笑,「要喝點什麼?」

凌峭受寵若驚:「我,我自己來。謝謝。」一面說一面把桌面上的點單拿到自己面前。心裏還有些打鼓,這位許小姐是負責他的編輯,平時對他不冷不熱,頂多也就在電話里向他交代一下什麼時候要稿,或者通知他修改校正原稿。這次忽然約他出來吃飯,還對他這麼客氣,凌峭越想越覺得可怕——難道,難道是要跟他解除合約?

服務生送上他點的奶茶,凌峭邊喝邊悄悄看許珊。她一直低着頭髮短消息,面前擺着的一杯檸檬汁也沒喝幾口。凌峭越發糊塗起來,不知道她約他出來究竟有什麼事。

「許,許小姐……」

剛要開口詢問,忽然許珊眼睛一亮,站起來朝着餐廳門口的方向揮着手臂。凌峭嚇一大跳,忙回頭去看,只見一個男人向著他們這桌的方向走過來了。

「許珊,好久不見。」男人微笑着向許珊打了個招呼,坐下來,然後看向凌峭。

凌峭呆愣愣的坐在那裏,看着他。

感覺……好像是從雜誌封面上走下來的男模一樣……這個男人不過是穿着一件普通的休閑襯衫,可那張漂亮得有些耀眼的面孔,自信從容的氣質,立即讓凌峭覺得自慚形穢。

「你就是展凌峭?」男人有些好笑的瞧着他。

「啊,是,我就是。」凌峭微紅着臉回答,心裏嘀咕着,怎麼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呢?日常生活中他絕不會認識這麼光彩奪目的人,那,那是在哪裏見過呢?冥思苦想了好久,凌峭還是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這個男人。

「凌峭,這是我的朋友,唐歡。」許珊見凌峭一直傻乎乎的盯着唐歡的臉發獃,皺了皺眉,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是特意來找你的。」

「啊!我,我想起來了!」凌峭忽然叫起來,指着唐歡的臉,「你是最近很出風頭的那個年輕導演!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那個每天六點半的娛樂節目……」

許珊重重的咳了一聲,臉色有些發青。

凌峭立刻察覺到餐廳內四面八方投過來的視線,一下子手足無措,連耳朵根子都紅了。

好……好丟臉……

唐歡「撲哧」一聲笑出來,饒有興緻的盯着凌峭:「哦,我那麼有名?」

「行了,你別亂放電!」許珊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着凌峭,「吶,我今天不過是代為牽線,要找你的人是他。」

凌峭還處於為自己脫線行為的懊悔狀態中,暈忽忽的也沒聽明白許珊在說什麼,茫然的點着頭。

「他很喜歡你最近出的那本小說,想改編成電影。」

凌峭依然獃獃的點頭。

「你要是沒意見,具體細節你們可以商討一下……」

凌峭忽然醒過神來:「你說什麼?」

許珊的表情簡直恨不得掐死他:「你……你剛剛一直在夢遊嗎?!」

唐歡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凌峭尷尬得不行,只好一邊道歉一邊端起杯子裝出喝奶茶的樣子。

許珊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正準備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唐歡笑着打斷了她:「不如讓我來說吧。」

凌峭有些緊張的看着他,點點頭。

「我看了你新出的那本小說,很喜歡。」唐歡端起手中的咖啡,慢慢的攪動,「你也知道我是個導演吧?我想取得你的授權,改編成電影。」

凌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可,可我寫的是童話啊……」

沒聽說過唐歡拍兒童影片啊?他不是號稱當前導演界的新銳翹楚嗎?

「我知道。」唐歡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咖啡,「所以我說,是改編啊。」

「啊?」

「我的意思是,你這個小說的構思和情節我都很喜歡。但是童話,並非只能拍給兒童看吧?成人也有成人的童話啊。」唐歡微微一笑,「我要把你的小說改編成一部成人童話。」

「什麼?」凌峭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我,我分明寫的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故事啊!」

「注入新的元素,就可以脫胎換骨了啊。」唐歡依舊微笑,「你也是年紀超過二十歲的人了,打算寫童話寫一輩子么?這次正是大好機會讓你嘗試一下改變寫作路線啊……難道說,你除了會做小孩子才做的白日夢,就什麼都不會寫了?」

這人……這人怎麼說話這麼刻薄!

凌峭被氣得七竅生煙,簡直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起身就走。

「生氣了?呵呵,如果你回心轉意,可以通過許珊來找我哦。我等你一個星期。」

身後傳來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凌峭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

什麼人嘛……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啊?以為被你看中了就要歡天喜地的撲上去抱你大腿啊?誰稀罕你等一個星期?

等到發霉去吧你!

一口氣衝到公車站,凌峭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那張討人厭的臉又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唐歡,唐歡……不對的,覺得他眼熟,不僅僅是因為在電視裏面看到過的緣故……

啊——

他想起來了,那張覺得似曾相識的臉……

他見過一個少年版本的唐歡,當時在顏暮商家裏仔細端詳了很久的那張照片……這個男人,是丁沂和顏暮商高中時的死黨。

***

凌峭在外面晃了一天,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家。推開門見展銘豪和丁泓都不見人影,知道他們應該是回去了,不由鬆了一口氣。

換好拖鞋脫下外套走到廚房,只見丁沂身上繫着圍裙,在廚房裏轉來轉去,找油找鹽的手忙腳亂,顯得無比笨拙。凌峭忍不住想笑,這個男人真的很不擅長廚藝啊,平時做飯什麼的都是他來的。

丁沂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他一眼,還來不及說話,又急忙奔到鍋前掄起鏟子攪動,然而凌峭還是聞到了一股嗆鼻的糊味。

「我來吧。」凌峭實在不忍心看他這麼辛苦卻還不得要領的和鍋鏟奮鬥,走上前去接手,「幹嗎不等我回來做飯?」

丁沂退居二線,擦了一下滿額頭的汗:「我以為你晚上不回來吃飯。」

凌峭看了看鍋子裏有些黑烏烏的蛋炒飯:「我不回來,你就吃這個?」

其實已經比他預想中要好——平時他不在家做飯,丁沂通常就靠泡麵打發。

「泡麵吃光了,沒辦法。你知道我和廚房有仇。」丁沂無奈的嘆氣。在他能數得清次數的下廚經歷中,哪次不是慘敗而歸。幸好以前有丁泓後來有凌峭,一直負責着他的溫飽問題。所以多年來,他的廚藝不但沒有半點長進,且日趨退化。

凌峭即使廚藝超人,也沒辦法挽救那盤黑漆漆蛋炒飯的命運。只好順手做了兩個簡單的涼菜,端上桌時總算有些看頭。

丁沂見凌峭舉着筷子,碗裏是一半出自他手中的失敗品,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太難吃了……你別吃了,還是重新煮飯吧。」

凌峭笑起來:「沒什麼,樣子難看了一點,其實味道還是可以的。」一邊說,一邊夾了飯粒送入口中。

丁沂自己也吃了幾口,覺得實在很難吃。但見凌峭很捧場的已經吃下去半碗了,也只好半愧疚半忍耐的把自己的一份吃完。

「我今天,我今天……」凌峭躊躇了一陣,還是開口了,「我今天見到了一個人。」

「哦?」丁沂抬頭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那個,你應該認識的。他,他叫唐歡。」

丁沂的面上閃過一絲震驚:「唐歡?」

「是許小姐介紹給我認識的,說他想改編我的小說拍成電影。」凌峭的聲音小了下去,「我,我沒答應。」

丁沂沒有接話,凌峭看看他,見他臉上的表情還維持着驚訝狀,只得繼續說下去:「我不喜歡自己的小說被改得面目全非……可是,這麼難得的機會,你說拒絕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等了半天沒得到回答,凌峭疑惑的望着丁沂:「你覺得我應該再考慮考慮嗎?丁沂……丁沂?」

丁沂如夢初醒:「啊,是,是……再考慮考慮。」

凌峭咬着唇:「可是我真的很討厭那個人。」

丁沂似乎被他這句話嚇到了:「討厭他?為什麼?你,你,你以前認識他嗎?」

凌峭睜大了眼睛:「怎麼可能?我只是覺得他今天對我很不尊重……他說話很叫人討厭!丁沂,我在顏大哥家裏看到過高中時你們一起的照片,這個人是不是從以前起就個性很不好?」

丁沂回過神來,終於恢復了常態,面對凌峭的疑問搖了搖頭:「沒有。他以前……是個很內向很害羞的男孩子……」又想了一下,慢慢的道,「他從不和人吵架。」

「什麼?」凌峭吃驚到極點,不敢相信,「你沒看見他今天那副樣子……跩得比太子爺還太子爺!」

丁沂笑了笑:「是嗎?我也很久沒見他了……大概他變了很多吧。」

「他嘲笑我只會做白日夢,說我寫的東西只能騙騙小孩子。」凌峭沮喪起來,「明明是他一開始說喜歡我的小說,卻又把我說得這麼一文不值,一點也看不起我……」

「他看不起你又怎麼會主動找你,怎麼會表示喜歡你的小說?」丁沂打斷他的話,「各人說話方式不同,或許他只是比較直接。凌峭,你不是一直夢想着自己的小說能被改編成電影嗎?如果僅僅因為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而放棄,你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丁沂不說還好,一說凌峭覺得自己更可悲,差點忍不住要哭:「我是做着白日夢,希望有一天我的小說也能像《哈里·波特》那樣被拍成電影……可是唐歡根本不想拍兒童片啊!他幾乎要把我整個故事都改掉,連主角都要從小孩子變成大人……這哪裏是喜歡我的小說?根本就是侮辱我……」

「那又怎樣呢?」丁沂淡淡的道,「作者不還是你嗎?」

凌峭露出個吃驚的表情。

「你自己不也常常抱怨,說出版社不重視你,說你的小說不紅嗎?現在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說不定你能一夜成名,為什麼要拒絕呢?」丁沂說話的神情無比冷靜,即使對着凌峭可憐兮兮的臉也毫不客氣,「既然寫小說已經不單是你的興趣,而是你的職業了,你就應當為了將來的發展多做打算。多少人想要的機會都等不來,現在是你講骨氣的時候嗎?何況我並不認為你被侮辱了。」

凌峭被說得一句話也回不了。

其實有時候,他對丁沂有種從心底發出的畏懼感。雖然丁沂絕大多數的時間裏都對他非常溫柔,也很疼他寵他。但是丁沂在指出他的弱點,批評他的短處時,卻是十分的嚴厲而不留情面。他絕不會因為凌峭露出一副快哭泣的模樣就心軟,也不會為顧忌他的軟弱而轉彎抹角。凌峭想難怪父親總是誇丁沂在性格上公私分明,極有原則,與這樣的人相處,就算被他指責了也無話可說。

丁沂見他眼眶紅紅的沒有說話,不由嘆了口氣:「你已經拒絕了嗎?還有迴轉的餘地嗎?」

「他……他說等我一個星期考慮。如果我要找他,可以通過許小姐聯繫。」凌峭小聲的回答。

丁沂點點頭:「你三天後打電話給許小姐約他見面,說可以和他商量一下改編小說的事情。他提什麼條件你都不要答應,只說可以考慮,不管他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也不要生氣,該還嘴還嘴,把主動權爭取到你手裏,明白嗎?」

凌峭彷彿看到丁沂坐在談判桌上,正指點着他神情凌厲的和對手爭奪江山。奈何他實在心裏沒底,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爭取這主動權,只好唯唯諾諾的點頭。

「說到底你是作者,他不可能完全不尊重你的意願。」丁沂放軟了口氣,「你也知道你父親向來不喜歡你靠寫小說謀生。不做出點成績來給他看,你甘心嗎?」

凌峭一下子被說到痛處,瞬間眼底燃燒起熊熊鬥志:「丁沂,我全聽你的!」

丁沂笑了笑,鼓勵的拍拍他的肩。

「那,那你會不會陪我去見他?」

丁沂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良久,恨鐵不成鋼的大嘆一口氣:「你自己去!要是實在談不下去了……那就裝上廁所打電話給我,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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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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