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液初入口,香氣瑩瑩嫋嫋,至喉間翻滾入腹,更是回味綿長。洛逸翔喝完,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彷彿都沾染着酒氣中淡淡的花香,只是意識有些模糊,眼前似乎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暈過去啦。」花雕蹲下來戳戳醉倒的洛逸翔,笑道:「他真笨,酒里可是下着葯啊。」
靜靜地看着洛逸翔昏睡的臉,蘇銘軒的目光突然複雜起來,彷彿隔着層層厚重的雲霧,「嫣兒,找人把他抬到楓月閣。」說罷,他甩手走到書房,看到案卷上面的摺扇,想到那張笑吟吟的臉說著:「如果是你,我求之不得。」垂眼,眉宇間的冷漠冰涼如斯。沉默許久,他拿起筆,勾着嫣紅的顏料畫起來,手腕翻轉間,一副春日紅杏圖躍然紙上。
畫畢,蘇銘軒從床頭的雕花紅木櫃裏面拿出一個白底藍紋的瓷瓶,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這是凌千夜特製的醒酒藥,從洛逸翔的衣着打扮和行為舉止看來,他的身份必定不簡單,在這裏耽擱太久,恐怕會有人找麻煩。
洛逸翔依舊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蘇銘軒捏住他的下顎微微使力,把藥丸塞進去。奇異的藥草香味立刻瀰漫在空氣中,微苦,卻是極其清爽,洛逸翔難受得微微皺眉,喉嚨發出無意義的呢喃,卻是如孩童一般可愛。
這傢伙還是不要說話比較好!淡淡地笑着,蘇銘軒到書房取出一本書,回到卧房坐在窗邊慢慢看,漸漸讀得興濃,許久未動。
沁涼的風吹進來,拂過洛逸翔的臉,濃長的睫毛隨着眼瞼的開開合合無聲翕動,許久,露出光華流轉的墨色。
這裏不是王府!驚醒地坐起來,洛逸翔迅速環顧四周,目光瞬間定格。
蘇銘軒閑靠醉翁椅中,左手執書,右手彎指抵唇微笑,似乎是看到什麼有趣的地方。外面已是燈火通明,透進來照着他的臉,一層淡色的暖光柔而不膩,纏綿蘊藉。
「公子,時間快到啦!」門外突然響起嫣兒的聲音,蘇銘軒把書放到桌案上面,起身換衣服。洛逸翔靜靜地注視着蘇銘軒的一舉一動,表情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專註,想起蘇銘軒喝酒時候的驚艷,真恨不得撕開一層層他現在裹上去的衣服。
轉身抬眼,正好對着那雙漂亮的漆黑眼眸,蘇銘軒平靜地問:「醒了?」
洛逸翔點頭,「你們凌老闆的酒果然厲害,叫醉歡,對吧?」
「沒有人敵得過醉歡,洛公子睡得舒服嗎?」蘇銘軒笑得格外溫柔。
「有你這樣的佳人相伴,當然舒服。」洛逸翔笑得格外文雅。
雨已經停歇,彎月如鉤,滿天蓮花雲纖飄細搖,處處燭影朦朧,檐廊的一排琉璃羊角珠燈亮閃明漾,湖面荷花娉婷,蕊心盡吐。高台歌舞昇平,突然鼓聲隆隆,片刻之後鴉雀無聲,曼妙的琴音似涓涓溪流,若斷若續撩人意憐,奏至高潮,蕭聲起,穿雲渡水而來,似夜半私語美人傳情。
都說忘塵有雙絕,一絕是蘇銘軒和花雕的舞,另一絕則是蘇銘軒的琴和嫣兒的蕭。蕭聲似朗月,輝光四射;琴聲如冰雪,清幽高潔,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感覺身處九霄雲端。
洛逸翔站在楓月閣門口,遙望天橋另一邊的高台,腦海卻始終浮現出蘇銘軒抱着琴離開的時候,在門口突然微微側頭的剎那,明媚的眼波似有若無掃過來,似輕絲繞指柔,然,旋及收斂。就是這樣似幽幽暗香般的無形挑逗,總叫人砰然心動。
「原來洛公子在這裏。」凌千夜閑庭信步一般從天橋走下來,薄底雲縐紗鞋一塵不染。
「醉歡果然厲害,我願賭服輸,不過還是要感謝凌老闆。」洛逸翔迅速回神,手指彈開摺扇,怒放的杏花映着俊雅的臉,似乎有陣陣甜潤的香氣飄出來。
「既然如此!」凌千夜笑眯眯攤手,「給錢!共二十兩!」
洛逸翔登時楞住,什麼意思?難道是跟自己討要那頓飯錢?不至於吧!
「其一,我的護院沒有一個人發現你是如何進來,所以我要辭退他們,可是請身手更好的人需要花更多的錢;其二,你未經我的允許就進入銘軒的楓月閣;其三,你睡銘軒的床,還讓他給你畫扇面,這些加起來,我就便宜些,收你二十兩黃金吧!」凌千夜連珠炮似的說完,碧藍的眼睛華光璀璨。
「二十兩黃金?凌老闆是說笑吧。」洛逸翔哭笑不得,想他在風月場混跡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本店可以賒帳,洛公子下次來的時候記得帶錢!」施施然轉身,凌千夜沿着原路返回,眉眼彎下來。
洛逸翔呆住,咬咬牙,「奸商」險些罵出口,回到流雲山莊的時候他依然鐵青着臉。
靜書見狀,默不作聲,等到洛逸翔用飯之後到書房畫畫,才跟過去通報:「王爺,那位頭牌的事已經查清楚了。」
「說。」洛逸翔拈筆,細細勾畫衣服的裝飾。
「宣景十七年,倫王造反,被鎮壓之後,但凡與倫王有關係的人悉數被抄家流放充軍。蘇銘軒的母親蘇雲衣原本是官宦人家小姐,因為倫王之亂而落罪,被賣入青樓,第二年就生下蘇銘軒,至於他的父親,身份不詳。」說到這裏,靜書停下來小心翼翼地觀察洛逸翔的臉色,繼續道:「蘇銘軒八歲的時候以罪人的身份被送到忘塵居,責令終身不得離開,而他的母親第二天就懸樑自盡。」
「如此說來,他的身世確實可憐,皇伯父對倫王之亂甚為憤怒,若是平時,蘇銘軒不至於頂着罪人的身份。」洛逸翔說完,把畫拿起來,問靜書,「如何?」
崢嶸樹枝,寒梅吐艷,站在梅樹下面遙望遠方的清雅少年分明就是蘇銘軒。
靜書沉默,直到洛逸翔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才扯着嘴角道:「王爺,皇上吩咐您查歲貢,可是來江南這麼久,您怎麼一直泡在這種地方。」
洛逸翔擺擺手,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道:「本王已經老大不小,得考慮考慮終身大事吧。」
靜書氣得欲哭無淚,王爺在京城就是出名的風流,官員們有求於他,就往王府送美人,氣得皇上屢次傳話要他收斂。如今王府已經有十五位絕色佳人,要是再帶回去一位,估計皇上會打王爺吧。
天暖雲倦,花艷樹青,水波碧綠絲柳招風,只是熱意漸升。洛逸翔俯在船舷旁,身邊一壺清酒一頂青傘,他扯住一支蓮蓬頭細細瞧着,皮還是很青澀。
撐船的年輕女子曼聲唱道:「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雖然沒有嫣兒唱得那般婉轉動聽,卻是別有一番風味。洛逸翔微微閉着眼睛,手指有節奏地「嗒嗒」敲着船板,真是一副紈絝子弟的浪蕩模樣。
自從上次醉酒,洛逸翔已經連續多日沒有去忘塵居,到揚州其他妓館消遣,看到那些鶯鶯燕燕,他卻沒有多少尋花問柳的興緻。總是不經意就想起蘇銘軒,想起他的舞、他的琴、他的畫,還有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嘴唇,洛逸翔靜靜地看着滿池荷花,輕嘆道:「天氣真是越來越熱啊。」
無心繼續賞景,洛逸翔叫船娘靠岸,慢悠悠踱回去。進門就看到靜書慌慌張張跑過來,氣都喘不上似的,洛逸翔忍不住合攏摺扇敲過去,喝道:「跑什麼!」
「爺,有人來要帳啊!」為了防止暴露身份,靜書在外面都是稱呼洛逸翔「爺」。
要帳?洛逸翔聽得莫名其妙,遂問:「都是什麼人?」
「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我請他們在前廳等着。」靜書神情古怪地回答。
莫非是他?洛逸翔急急趕過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到嫣兒在理面點評:「這張狂草飄逸瀟洒,揮毫落筆有雲煙之致,想不到那洛公子看來一副急色鬼的模樣,字寫得這麼好看。」
「嫣兒,正所謂人不可貌相,以後可不要亂說話。」蘇銘軒凝視着牆壁懸挂的條幅,上面抄着一首他十分喜歡的古詩,落款是洛逸翔的名字以及一個「睿」字。
前往忘塵居尋歡作樂之人大部分是不學無術但是出手闊綽的紈絝子弟,蘇銘軒起先以為洛逸翔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今天來到他的府邸才發現之前真是小看他。
「我道是誰,原來是蘇公子和嫣兒姑娘,讓你們久等,真是不好意思。」整整衣服,洛逸翔大步走進去,語聲極其溫柔。
嫣兒沒有耐性,張口道:「洛公子,你可是欠着我們爺二十兩黃金呢。」
「我還以為凌老闆是說著玩呢。」洛逸翔抖開摺扇,故意露出蘇銘軒畫的扇面,眼神注意着蘇銘軒的表情。
蘇銘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收斂的眉眼,清冷中獨有一種別緻的風情。
「我就說實話吧。我們爺可不是一般的小氣,就是一隻雞路過忘塵居,他都要拔掉兩根雞毛,二十兩黃金沒有算利息錢,已經很好啦。」嫣兒懶洋洋地說著,聲調帶着幾分指責的味道。
蘇銘軒低頭忍笑,他和嫣兒暗地都是把凌千夜叫作凌小氣。
「這是我的疏忽。」洛逸翔說完轉身朝門口喚道:「靜書,你帶嫣兒姑娘去帳房。」
靜書立刻走進來抬手道:「姑娘這邊請!」
嫣兒起身福禮,施施然走出去,到門口突然轉身笑道:「公子,爺說今天有花燈會,你可以晚些回去。」蘇銘軒淡淡地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垂眸品茶。
洛逸翔唇角勾起笑意,端得神採風流,「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繁花似錦,水繞城流。揚川是南北河運之樞,自然城富民豐,買賣和盛,各地名產樣樣俱全,酒堂茶館盈街,樓閣朱檐相連,處處熙熙攘攘,柳搖花飄,到處是盛世之景。
遠遠走來兩位年輕公子,一位穿着非常普通的白色絲衣,但是袍角全部以金線綉滿千姿百態的嫩黃牡丹,外面罩一層雪白輕紗,行走間飄渺如仙;另外一位手搖描金摺扇,珠光緞面的紫色長袍銀線滾邊,似瀚海波濤,汪洋接天。這樣堪稱絕配的組合令得周圍路人都不住地張望,口中心中稱羨不已;更有小戶人家的婦人和未出閣的碧玉,遮遮掩掩的同時,眼波偷偷瞟過來。
瘦西湖畔的酒樓妓坊絲竹歡笑唱曲調鬧之聲不絕於耳,波光粼粼的廣闊湖面,數艘流金畫舫悠遊,船漿激起悅耳水聲。洛逸翔拉着蘇銘軒走到岸邊,立刻有一艘船頭掛着兩盞淡綠紗燈的畫舫劃過來,站在船頭的少年正是靜書。
「爺,這是剛收到的。」等洛逸翔拉着蘇銘軒坐定,靜書恭敬地遞來一封信,然後站在旁邊沏茶,上好的碧螺春,用水取自千年石乳。
洛逸翔抖開第一張紙,正是他的堂兄,當今天子昭帝洛清衡的筆跡,只有四個大字「莫亂花錢」!洛逸翔臉色頓時青紅交錯,手指微微痙攣,許久才咬牙切齒地說道,「靜書,明天你去採買禮物,伯母和嫂嫂們不能出門,成天悶着實在可憐,我要儘儘孝心!」靜書心驚膽戰地點頭,暗中叫苦不迭,皇上心血來潮一封信,真是害死他,太后和各宮嬪妃那裏什麼寶物沒有,到底怎麼辦!
深吸一口氣,洛逸翔抖開第二張紙,歪歪扭扭的童稚字體寫着:「父王,孩兒很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季夫子今天教孩兒一首詩,父王回來孩兒背給你聽可好?父王一定要快點回來,孩兒想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