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學琴的少年識趣地離開,經過洛逸翔身旁,眼神端得柔情似水,婉轉流波。洛逸翔低頭,嘴角微翹,蘇銘軒當初亦是如此,明明是虛情假意,卻非要做得真切。想到這裏,心口突然緊縮,堵得喉頭髮苦,你我之間,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我們出去吧,這裏不方便。」蘇銘軒提議,見洛逸翔沒有說話,於是全當默認,下意識欲拉着他的手,想想,又悄悄地放下,抬頭笑得雲淡風清,「王爺走吧。」
來到附近的酒樓,在臨街的雅間落座,洛逸翔隨意點幾樣菜,姿態優雅地品茗,然後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為什麼回去?」
蘇銘軒淡然道:「教琴,凌千夜每月會付我工錢。」
「你不是要開琴館嗎?」洛逸翔微微蹙眉,顯然不滿意。
「我得有錢啊,怎麼可能說開就開。」蘇銘軒聞着茶香,微微閉眼,露出愜意的神情。
洛逸翔頓時呼吸急促,拚命喝水,這個人、這個人,真是能把自己活活氣死!既然缺錢,那麼當初到王府還錢又是什麼意思?氣順,洛逸翔瞪着蘇銘軒,怒道:「你是傻瓜嗎?我給你的錢難道不夠開琴館?還回來做什麼?」
「我確實需要錢開琴館,但是我不希望那些錢是用身體換回來的。」蘇銘軒平靜地說完,低頭觀察茶葉的形狀。
洛逸翔黑着臉,無話可說,正好夥計上菜,使尷尬的氣氛暫時得到緩解。
據說酒樓的廚子早年是皇宮的御廚,飯菜自然口味上佳,洛逸翔吃着卻如同嚼蠟,抬眼看到蘇銘軒吃得歡,忍不住冷哼,心道沒心沒肺的傢伙!
隔日,雨濺煙紗,蘇銘軒早起去忘塵居授課,出門看到睿王府華麗的馬車堵着巷口,有些驚訝,正思量着要如何繞過去,靜書撐傘跳下來,口氣不容辯駁,「蘇公子,王爺請您過府一敘。」
朱紅銅釘門,舞獅龍吻,蘇銘軒仰望御筆親題的匾額,眼底是捉摸不透的神色。依然是惜筠出來領路,九曲十八回,迤邐而行,轉過幾道深廊,一座雅緻的軒台赫然眼前。蘇銘軒掀簾,聽到晨世子正在和洛逸翔吵鬧,抿唇微笑,走進去行禮道:「拜見王爺,世子。」
「蘇銘軒?」晨世子特別開心,立刻撲過來拉着蘇銘軒的手,「父王說以後就是你負責教我彈琴畫畫,真的嗎?」
「啊?」蘇銘軒聽得莫名其妙,立刻抬眼看洛逸翔,對方鎮定自若地照着古棋譜擺子,低頭,面對晨世子無比期待的眼神,怎樣都無法狠心拒絕,只好點頭。
「真好,如果是你,我就不會覺得無聊。」晨世子興奮地喊着,冷不防洛逸翔一顆棋子丟過來,正好彈中他的額頭,涼涼的聲音問,「你該怎麼叫?」
晨世子立刻反應過來,乖乖改口,稱蘇銘軒為先生。蘇銘軒頓時窘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在琴坊也是教學生,但是那些人不會這樣規矩,更何況現在他的學生是睿王府的世子。
「晨兒,你先去書房,父王有話和蘇銘軒說。」把晨世子支走,洛逸翔起身,未等蘇銘軒問及就搶先說道:「琴棋書畫晨兒必須會,你正好可以教他。」
「您為什麼沒有告訴我?」蘇銘軒有種被作弄的感覺,清澈的眼眸翻起些許微弱的波瀾。
「如果我事先說,你會答應嗎?」洛逸翔玩味地說完,目光細細描繪蘇銘軒清雅出麈的臉,突然回想到昔日情事。略顯單薄的身體,然而極為柔韌,大概是常年練舞,骨肉勻稱。肌膚平滑如玉,白細如瓷,因為情事熏染而泛起淡淡紅潮的瞬間最是動人。從最初的不諳人事,到後來學會如何享受魚水之歡,下意識綻開無盡風情,清朗的聲音細碎地呻吟……
「王爺?」被洛逸翔逐漸露骨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蘇銘軒微微側頭,出聲提醒。
洛逸翔回神,尷尬地擺擺手,「你出去吧。」
霜華漸濃風漸冷,清晨的稀薄陽光照着薄薄的初雪,淺淺淡淡的晶瑩繾綣於檐間道畔。早朝結束,官員們三三兩兩結伴離開之後,昭帝依舊坐在龍椅裏面眉眼含笑地望着洛逸翔,嗓音飄渺如煙,「逸翔,朕是不是很久沒有去你那裏拜訪?」
洛逸翔深吸一口氣,抬頭一本正經地回答,「既然皇兄如此空閑,想來嫂嫂們會非常樂意與您觀景賞雪,保證雨露均沾啊。」說完,故做老成地嘆一口氣。
「你!」洛清衡氣結,本來想反駁說他的男寵侍妾比自己後宮嬪妃還要多,想起他已經全數清理,頓時感覺自己處於下風,遂咳嗽道:「朕想看看晨兒。」
蘇銘軒來到王府,輕車熟路地往裏面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似乎突然多出好些陌生面孔。走到書房門口,聽到裏面低低的說話聲,他一面撩開錦簾一面笑道:「王爺回來啦。」
握着晨世子的手教他寫字的男子緩緩抬頭看着蘇銘軒,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嘴角隨即挑起微小的弧度。寒意迅速從後背竄起,蘇銘軒立則跪地叩首,「草民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帝沒有說話,但是蘇銘軒分明感覺到他的目光在頭頂逡巡,居高臨下的意味。晨世子從男人的臂彎裏面探頭出來,脆生生地說道:「皇伯父,他是父王給晨兒請的老師,您叫他起來吧,」
起身尷尬地站着,蘇銘軒渾然如木頭一般,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突然聽得外面腳步聲漸近,洛逸翔歡快的聲音飄進來:「皇兄,我們試試梅花煮酒如何?」說著跨進來,看到蘇銘軒略微蒼白的臉,立刻關切地問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京城比江南冷得多,注意些。」
洛清衡挑眉,表情立刻冷下來,意有所指地道:「逸翔,你這裏的下人怎越來越放肆。」
洛逸翔微笑,正色道:「皇兄沒印象嗎?壽宴的時候就是他以琵琶對陣礫國劍舞,才沒有讓我們顏面盡失。」
洛清衡聞言,擺擺手,示意蘇銘軒出去。
跟着晨世子離開書房,蘇銘軒長長地鬆一口氣,面對昭帝,他幾乎是屏氣凝神,生怕觸怒龍顏,氣氛沉悶到壓抑。晨世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突然想到什麼,轉身問道:「先生,剛才皇伯父是不是嚇倒你?其實皇伯父是很溫柔的人,你不用害怕的。」
蘇銘軒笑着點頭,順便攏攏衣服,然後摸摸前額,微微有點燙,他鬱悶地閉閉眼,輕嘆道:「果然還是有點發熱啊。」他的卧房雖然架着火盆,睡覺還是冷,清晨起來看到外面的薄雪,着實驚喜,穿着寢衣就跑出去。天地間皆是白茫茫,只是零星飄着細碎的雪花,牆角的白梅迎風開放,花瓣覆著一層雪,當真愈冷愈香。嫣兒出來倒水,看到蘇銘軒站在雪地裏面聞花香,哭笑不得,急忙把他拖回去,結果手腳還是凍得冰涼。
意識到自己走神,蘇銘軒慌忙坐直身體,晨世子學琴非常努力,但是可能因為年紀小,彈起來不懂得輕重起伏,簡直就是魔音貫耳。蘇銘軒耐心忍受,想到洛逸翔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管白玉笛更是吹得出神入化,不由地感嘆,怎麼晨世子就完全沒有繼承呢?
授課結束,蘇銘軒起身的瞬間突然感覺頭暈目眩,再度坐回去,晨世子看到他的臉頰泛着異樣的紅,立刻跑過來掂腳伸手探探他的額頭,滾燙,當下有些慌張,喊道:「你在發燒。」
「我沒事,世子不用擔心。」蘇銘軒輕輕搖頭,眼睛燒得微微作痛。
「可是你看起來很難受呢。」晨世子湊過來,睫毛忽閃忽閃,「我去叫父王,你等等。」說完就噔噔地跑出去,直奔洛逸翔的書房,衝進去對着洛逸翔喊道:「父王父王,先生髮燒,你叫太醫過來看看啊。」
洛逸翔正好和洛清衡議事,聽到晨世子這麼說,立刻起身往外走,洛清衡表情似笑非笑,說道:「你好像很關心他。」
洛逸翔愕然,停步轉身,微笑道,「有嗎?皇兄多慮吧?」
洛清衡嘆一口氣,低聲道:「男寵之流,你怎麼玩都無所謂,但是不要陷進去。」
洛逸翔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儼然往日流連花叢的風流瀟洒,「皇兄儘管放心,臣弟知道分寸。」然後出門叫丫鬟把惜筠叫過來,吩咐她安排蘇銘軒休息,讓他在王府留宿,已經病着就不要再跑動,順便記得派人通知嫣兒。
「那麼奴婢讓蘇公子去廂房吧。」惜筠說著要去準備,洛逸翔突然說道,「等等,讓他到我的寢房休息。」
惜筠愕然,喃喃道:「王爺,這樣不太合適吧。」
洛逸翔擺擺手,露出無所謂的表情,「沒事,妳下去吧。」
喝葯之後,蘇銘軒很快睡過去,開始感覺渾身處於熔爐一般燥熱,後來漸漸舒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雖然渾身虛軟無力,但是清爽許多,強撐着坐起,環視周圍陌生的擺設,蘇銘軒有些不知所措。
「蘇公子你醒啦,過來吃點東西吧。」惜筠正好帶着丫鬟走進來,看到蘇銘軒茫然的表情,抿唇微笑道:「公子睡胡塗啦?這裏是王爺的寢房,先前你發燒,王爺讓你在這裏休息。」
蘇銘軒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自己只穿着絲袍未着鞋襪,就這樣下床實在尷尬,遂說道:「麻煩姐姐,我自己吃就好。」惜筠沒有勉強,放下食盒就離開,蘇銘軒吃飽之後有點鬱悶,想出去,但是連象樣的衣服都沒有,外面飄着鵝毛般的雪,窗戶稍稍打開,冷氣撲進來就凍得他直哆嗦,只好裹着絲被在床角坐着,最後實在睏倦,迷迷糊糊睡過去。
洛逸翔外出參加宴會歸來,喝得有點醉,回到房間看到被褥微微隆起,以為自己眼花,走過去掀起來,裏面的無邊春色立刻重重地刺激着他的神經。蘇銘軒睡得香甜,白皙勻稱的身體不着寸縷,絲袍被揉成團壓在腳邊,平素淡雅從容的臉此刻卻露出孩童一般的天真,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嘟着,儼然無聲的誘惑。
……
這般折騰到半夜,蘇銘軒累得眼睛都無法睜開,不多時就呼吸沉穩地睡過去。洛逸翔撐頭側身躺着,順便把貼着蘇銘軒臉頰的幾縷汗濕的頭髮撥到他的耳後,出神地凝視着那張情事之後顯得格外艷麗的臉,晃動的燭火在墨黑的眼眸中落出片片斑駁的陰影。
旁人說到睿王爺,多是津津樂道他的風流韻事,某某日,為了博得花魁青睞,他放任自己的部下和國舅的家丁打架;某某日,他下朝歸來,睿王府門口停着數頂軟轎,千嬌百媚的花娘們齊刷刷跪着給他請安;某某日,他帶着一位美貌男子參加宴會,席間喂酒摟抱纏吻,旁若無人。什麼王爺,說穿就是醉死溫柔鄉的紈絝子弟,這樣的人,哪裏有真心,怎麼偏偏就有些人願意相信他的甜言蜜語。
流言蜚語如洪水,嘩啦啦衝過來,洛逸翔正好在酒樓聽到,冷眼看着臨桌一個個激動得吐沫橫飛,嘴角只是微微翹起,描金摺扇依舊搖得瀟洒。連本尊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怎麼就有膽說得那麼肯定,果然是皇兄過於能幹造就太平盛世所以百姓都喜歡傳閑話嗎?
越聽越難以入耳,索性離開酒樓,然而始終覺得不舒服,終於忍不住問靜書:「靜書,本王有他們說的那麼糟嗎?」靜書怔住,難得認真地思考片刻,答道:「人人都說王爺逢場作戲,可是接近王爺的那些人又有誰是真心實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