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原來所謂婚事,實乃昭帝佈置的鴻門宴。二十年前,先帝責成三法司徹查倫王餘黨,如今的丞相當年是大理寺卿,因為表現出色,得到先帝器重,最後官拜丞相。後來先帝駕崩,年僅十五歲的太子洛清衡登基為帝,改年號為隆慶,面臨國庫空虛災害頻繁邊境混亂的複雜局面,年少的帝王力圖整改吏治,卻遭到丞相等權臣的堅決反對。
隆慶二年春,丞相長女入宮為妃,長子負責吏部,相府勢力越發壯大。尤其江南富庶地區的官員都是相府一派,裙帶牽連結黨營私。昭帝雖然知道,無奈丞相根基穩固,無法輕易撼動。誰想洛逸翔暗中重查倫王之亂,卻發現丞相為搏得先帝歡心,濫用私刑,導致數人屈打成招,冤案錯案不止一兩樁!
於是昭帝暗中派御史前往各地,同時讓洛逸翔假意迎娶丞相最寵愛的么女,將相府重要成員全數集中,瓮中捉鱉。豈料事情中途生變,雖然丞相一派重要人員悉數被捕,但是幾名跟着前來參加婚宴的隨從乃江湖人士,兵器淬毒,打鬥中洛逸翔受傷,他們則趁亂逃走。
皇宮被陰沉沉的氣氛籠罩,太醫們進進出出,朝來暮去之間,明華宮總是瀰漫著葯的味道,空氣都熏得微微發苦。暖色煙羅罩透出柔和的光,映着洛逸翔蒼白的睡臉,他已經整整昏迷七日,臉頰完全陷下去,顴骨都微微突出來,只有微弱的呼吸表明他依然活着。
「皇上,雖然毒已解,但是毒性過於猛烈,有沒有引發其它病症臣不敢定奪,只有等王爺醒來,觀其言行察其神色,方可對症下藥。」
「你下去吧。」疲憊地揮揮手,洛清衡長舒一口氣,等太醫出去之後,苦笑着自言自語道:「說什麼萬無一失,怎麼偏偏就你搞成這樣。」說罷,給洛逸翔掖掖被角,他無奈地嘆一口氣,神情略是憔悴。登基十年,自己是看着洛逸翔從稚嫩少年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臣子,對於聖朝,他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人!
日色漸漸暗下去,烏雲壓着天際,洛清衡批完所有的奏摺,正打算活動活動筋骨,一名宮姬慌慌張張跑進來,喘着粗氣通報道:「皇上,王爺醒了!」
洛清衡立刻急匆匆趕到明華宮,裏面亂鬨哄,進門就聽到太后帶着哭腔的聲音喊:「小畜生,你存心要嚇死哀家是不是,你要是突然就這麼走了,晨兒怎麼辦?他才多大的孩子,這幾天是吃也吃下好、睡也睡不好。」
「對不起,讓皇伯母擔心了。」洛逸翔靠着床柱,虛弱地微笑着,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眼神亦沒有光彩。晨世子乖乖坐在旁邊,牢牢地抱着他的胳膊,生怕鬆手他就會消失一般。
「都說禍害活千年,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洛清衡笑吟吟走過去,心口那塊壓得他幾乎窒息的巨石終於落地。
「沒辦法,閻王不要我,只好繼續回來禍害皇兄。」洛逸翔語氣頗輕挑,卻透着說不出的親昵,「太醫說我沒什麼大礙,好好調養就可以,所以我想回王府。」
太后哪裏願意,嘮嘮叨叨一直說,最後是洛清衡勸她洛逸翔需要休息才不情願地離開,走之前把太醫宮姬全部叫過來一一訓導,並且下旨七天之內京城不許殺生動葷,給洛逸翔積福謝天!
轉眼間,已經是月末,洛逸翔感覺身體已經好了很多,遂帶着晨世子回王府。侍妾男寵們全部被遣散,所以到處都是靜悄悄,僕人們知道王爺現在需要靜養,走路更是輕手輕腳,偌大的睿王府竟然顯得有幾分清冷。
用完午膳,洛逸翔閑來無事帶着晨世子去花園散步,沿着碎石路信步而行,前面青瓦素牆,正是蘇銘軒的千音閣。晨世子似乎想到什麼,扁扁嘴,抱怨道;「蘇銘軒還答應送一幅畫給我呢。」洛逸翔摸摸他的頭,輕聲道:「你想他?」晨世子眨眨眼睛,有點傷感地說道:「嗯,至少他願意陪我玩。」洛逸翔苦笑,立刻岔開話題,「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下午,送走前來探望的幾位官員,洛逸翔感覺有點累,正準備回去休息,轉身看到惜筠站在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問道:「有事?」
「王爺,蘇公子在外面,他想見你。」
「他沒有回揚州?」洛逸翔驚道,心底陡然升起小小喜悅。關於倫王之亂,昭帝已經昭告天下,為所有蒙冤的人平反,裏面就有蘇銘軒的外祖父,所以說他現在已經是無罪之人。
「請王爺見見他吧,王府放出去那麼多人,只有他在王爺受傷以後每天都在王府外面等消息。」惜筠低頭說著,廊檐的陰影擋過來,看不清她的表情。
洛逸翔楞住,突然感覺五味陳雜,抿抿唇,他輕聲道:「帶銘軒到我的寢房。」
錦簾輕卷,珠屏斂光,綉金的紗帳低低地垂着,床已經鋪開被褥,旁邊一張書案,洛逸翔正在作畫,博山爐裏面青煙裊裊,香氣清冽,雖然沒有龍涎濃烈,但是綺麗多變。蘇銘軒知道這種味道,是昭帝親賜的內宮密制香料,但是洛逸翔不講究,所以全部分下去,每一院都有。
「我以為你會回揚州。」洛逸翔邊說邊沾着濃墨點蕊,梅花倒掛艷梅數枝,枝條茂盛,寒葩冬萼掛枝頭,或含苞欲放、或初綻花片,千姿百態,晶瑩透徹。
「我確實有那個念頭,但是回去掃墓之後,我還是決定回來。」蘇銘軒娓娓訴來,語調溫雅輕緩。
「為何?」洛逸翔說著抬起頭,望着站在書案對面的人,月白色胎絲棉緞襯得那張精緻俊秀的臉更是散發著清朗柔和的光。
「說出來王爺恐怕會笑我,所以還是請您不要問。」蘇銘軒說完,露出一抹苦澀的笑,看得洛逸翔沒來由就感覺胸口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雖然不是特別疼,但是特別難受。
「我今天來有兩件事,第一件,我要謝謝王爺為我們蘇家洗刷冤屈。」蘇銘軒說著跪地行三叩首大禮,洛逸翔默默地看着,捏着毛筆的手指力道逐漸加大。
「還有,這些錢是我離開王府的時候惜筠姐姐給我的,現在我已經可以養活自己,所以我想還給王爺。」蘇銘軒掏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案角。
洛逸翔頓時感覺一股氣堵着胸口,恨不得撲過去挖開他的心看看是什麼顏色,居然這麼急着和自己撇清關係,於是冷笑道:「如果這麼說,本王當初花三千兩黃金買下你的錢你怎麼就沒有想着還回來?」
蘇銘軒垂眸,面不改色,「那是您給凌千夜的錢,沒道理要我還。」
「你是不是以為把錢還給我就可以兩不相欠?」洛逸翔越想越生氣,虧得自己聽惜筠那麼說的時候還非常感動,沒想到他是為著這樣的目的!
蘇銘軒微微皺眉,似乎有些莫名,「當初王爺把我們全部遣送出府,不就是兩不相欠的意思嗎?您如今怎麼怪我呢?」
洛逸翔頓時語塞,狠狠地把筆扔進筆洗,轉身試圖平息怒火,可是想到蘇銘軒昔日的種種溫順表現都是偽裝,他就覺得血氣直衝頭頂。
「王爺是不是誤會我,沒有人願意頂着男寵的身份過活,我已經不是罪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養活自己有什麼奇怪?何況您以後還是要娶妻,所以能斷的時候,我想斷乾淨。」蘇銘軒說完立刻轉身走出去,腳踏過門坎的那一刻,一顆晶瑩的淚順着眼角悄然滑落。
知道洛逸翔重傷的剎那,蘇銘軒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幾乎停止跳動,整天心神恍惚,常常做事做到一半就開始發獃,想着洛逸翔現在究竟如何。夜晚睡覺,很多次突然驚醒,夢到洛逸翔渾身是血,心驚肉跳,於是每天去王府外面等着,就是為了確定他是否平安,日復一日。嫣兒終於無法忍耐,說道:「公子,你愛上王爺了。」
她講得那麼肯定,令蘇銘軒有些不知所措,怎樣叫做愛上一個人,他從來不知道。但是他清楚,洛逸翔不在身邊的時候,自己會偷偷想念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懷抱,他的體貼,甚至,他偶爾的霸道。
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洛逸翔這樣時時牽動自己的思緒。回到揚州,經過瘦西湖,蘇銘軒會想起春光明媚的四月,洛逸翔和他曾經在這裏泛舟游湖;路過流雲山莊,雖然朱漆銅環門緊閉,但是依然記得裏面的一草一木,記得曾經和洛逸翔在湖邊涼亭飲酒品茗吟詩作賦,揮毫潑墨彈琴對弈。那段時日其實過得很快活,只是自己當時只關心贖身的事,反而忽略,現在想起來,每一刻都是那麼寶貴。
然而他明白,自己和洛逸翔之間不可能有未來,他是尊貴的王爺,自己曾經是人人唾棄的男寵,現在則是一介布衣,無論怎麼看,前路都沒有一絲光亮。雖然明知道解這種叫洛逸翔的毒會非常痛苦,但是已經別無選擇吧。
眼看着蘇銘軒的身影即將淡出視線,洛逸翔追出來吼道:「站住!」
蘇銘軒停步,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地顫抖,「王爺還有什麼事?」
「你、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洛逸翔不知道該說什麼,隨口胡扯,他只是想蘇銘軒留下來。
「我想開琴館。」蘇銘軒說完,輕輕嘆一口氣,快步離開。
「琴館?」洛逸翔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嘴角忽而浮起一絲狡黠的笑,先前死氣沉沉的眼睛瞬間鮮活起來,「銘軒,能不能斷得我說了算!」
京城最紅火的妓院春風一度樓最近生意是一落千丈,鴇母氣得牙痒痒,只要得空就盯着對面的忘塵居,眼瞅着昔日的熟客一波一波鑽進去,最後只得吐一口唾沫,繼續扭着腰媚笑,「哎喲,這是誰家的公子?來來來,快請進啊。」招呼間,仍然抽空偷偷瞥過去,卻瞧見一位不得了的客人走進忘塵居。
下朝之後,洛逸翔匆匆回到王府,不多時就着便裝出門,先前回來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一道像極蘇銘軒的背影抱着琴進入花街,當時眼皮就突跳,越想越氣,不是說要開琴館嗎?怎麼又巴巴地跑回去當男妓?他到底哪句話是實話?在王府坐立難安,渾身好像被螞蟻咬,好不容易喝完一盞茶想靜靜心,突然聽到靜書在旁邊低聲嘟噥「簡直是牛飲」,立刻眼風掃過去,既然無法置之不理,還是過去看看吧。
「王爺來啦,您是找樂還是找人?」凌千夜在樓梯口擋着洛逸翔,身後花花綠綠,各色打扮的妖嬈女子和清麗男子皆是淺笑盈盈。若是以往,洛逸翔會直接點幾個看着順眼的,然而現在哪有尋花問柳的心思,只想着趕快找到蘇銘軒,他要問清楚!
「本王找人,他在哪兒?」洛逸翔懶得多費唇舌,口氣都是冷冰冰。
凌千夜微笑,立刻叫一位小廝過來,吩咐他帶洛逸翔去後面的琴坊。連過數座毗鄰的樓閣之後,熱鬧之聲漸悄,細長幽徑兩邊栽着蒼翠松柏,頗為風雅。
「王爺,這裏就是琴坊,我這等身份是不能進去的,您請自便。」
洛逸翔點頭,走進琴坊,到處是低垂的月白綃紗,裊裊檀香似青煙在步履間繚繞,清脆的琵琶聲清冷如水滴蓮田,令他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上樓,對方似乎感覺到不速之客來訪,琴音頓停,響起輕柔的腳步聲,珠簾動,洛逸翔抬頭。
「王爺?」蘇銘軒微笑,水藍的衣衫,眉目間宛然如畫。
「嗯。」洛逸翔牢牢地盯着他,墨黑的眼眸露出張狂飛揚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