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尖銳刺耳的槍聲,伴着血腥的紅,女子的相片、男人痛苦的表情,地上的血泊,交織成最讓他心痛的畫面。

殷武倏地睜開眼。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只餘下無止境的黑暗。

他坐起身子,將臉埋在手掌中。

已經半年了,距離黑炭殉職已過半年,可是對他來說,一切卻好像發生在昨日那般鮮明。

他無法忘記那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無法忘記那無力的手垂落在血泊中,他忘不了看着摯愛的好友被裝進屍袋運走的畫面,他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最痛苦的一天。

早在加入特勤隊時,他就知道終有一天可能必須面對同伴的死亡,可是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絕不是!

黑炭可以說是死在歐民漢的自大和輕忽中,如果不是因為他判斷錯誤又剛愎自用,他根本不會死。

這才是殷武最不能接受的。

對長官的憤怒、因好友死亡的痛苦及自己無能為力的內疚和沮喪,夜夜都像鬼魅一般的糾纏着他。

縱使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好友死了,而他活着的事實,卻讓他無法不覺得內疚,尤其是在小美的面前。

當他和其他隊員去看她時,她雖然什麼都沒說,但他卻可以從她哀痛的眸中看出她心中所想,她想得是:為什麼死的是黑炭,不是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沒有人會怪她這麼想,因為他們都了解失去摯愛的痛苦。

她失去了本該與她攜手共度人生的未婚夫;而他們失去了一同出生入死、親如手足的好夥伴。

每天晚上,殷武都不停的夢見那一天,而每次半夜醒來,他都問自己:如果那一天他能做些什麼、如果他早一點衝下去、如果他早一步趕到黑炭的身邊……甚至如果他在一開始看到刑警愚蠢的拿鑰匙去開門時就馬上制止,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他不知道,這些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會不停重複的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揮開夢境,然後掀被起身,無聲無息的下樓。

夜深人靜,只聽見不時傳來的蛙叫蟲鳴,他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便靜靜的坐在廚房裏,注視着眼前的黑暗。

這幾乎已經變成一種習慣。

說來好笑,他不是個信鬼神之說的人,但是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想:如果這世上真有靈異,也許黑炭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忽然一個影子由窗外一閃而過。

他倏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窗邊,打開窗戶探頭一看,外頭卻不見人影。他皺眉,正想出去察看,距離廚房不遠處傳來很輕很輕的開門聲,伴隨着淺淺的呼吸聲與幾不可辨的腳步聲。

那當然不是黑炭的鬼魂,殷武很清楚。如果真是鬼魂,不需要開門,更不會呼吸,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有小偷!

當賊這種事,對心臟實在是很大的負擔。

方亞月輕輕推開主屋大門的同時,腦海里不停閃過各種畫面,例如失風被逮,被村人唾棄,害自家武館名譽掃地,老爸為了保全自己死不認帳諸如此類的。

寂靜的深夜,就連她急速上下的心跳聲聽起來都像打鼓一般吵人,她懷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遠遠就聽到她心臟卜通卜通的跳動聲。

也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此刻,她開始後悔起自己的決定。

其實人都住進來了,總是找得到機會,何必冒險半夜當賊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

追根究底,都是伯爵太難搞,而殷武又太迷人惹的禍。

她一不想與伯爵周旋,二不願化身茱麗葉,上演愛上仇家之子那種老套的戲碼,只好選擇最冒險,但是也最快速的方法。

速戰速決,儘快撤退,方是上策!

憑着腦中的記憶,她在黑暗中靠着牆躡手躡腳的前進,窗外的月光透了進來,她避過光,往客廳走去。

還來不及踏進客廳,一道勁風直撲她的門面而來,她一驚,身子往後一仰,有驚無險的避過了突來的攻擊。

慘了!是殷武。

她暗叫一聲糟,轉身想逃,他卻從後頭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手上一使力,她的身子往後仰倒。

方亞月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又想到萬一動起手,身分曝光,反而更難解釋,索性順勢重重跌躺在地上,放聲大叫,「哎喲!好痛!」

燈光大亮,殷武兩手抱胸,站在她上方,由上往下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呃……嗨!」她傻笑揮手,試圖緩和氣氛。

「我想妳應該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釋,方小姐。」他的表情沒有改變,雖然驚訝於她在褪去那可怕的裝扮后,看起來意外的清秀可人。

「我肚子餓。」她坐起身,一手揉着摔疼了的背,苦着臉道:「我只是想到廚房找點東西吃啊,小師父,你為什麼對我下此毒手?」痛、痛、痛!痛死人了!

殷武聞言微微瞇眼。

顯而易見,他不相信她說的話。

「三更半夜?躡手躡腳?」他揚眉,「妳大可大大方方的走進來。」

「我不想吵到你啊!」她理直氣壯的說,「我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去,誰想到你會在這裏埋伏?」

他沉默了數秒,像是在評估她話里的可信度。

「對不起。」最後,他選擇爽快的道歉,雖然他心中仍有疑問,但她的理由的確可以成立,無從挑剔。「我以為妳是小偷。」

他伸出手,她也毫不猶豫的將手放到他的大掌中,讓他拉自己起身。

「沒關係!」她拍掉身上的灰塵,「是我不對,下次我要進來之前,會先拿擴音器在門口廣播,讓你知道我來了。」

他聞言一愣,旋即覺得好笑的揚唇。

「這倒不必。」

「誰說不必?」她狀似認真的道:「我怎麼曉得下次你會埋伏在哪裏?」

他笑着搖頭,不打算與她做口舌之爭。

「妳去找東西吃吧!」

「那你呢?」她睜大眼,滿懷期待。「要去睡了?」

「我還要再坐一會兒。」他朝她點點頭,逕自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隨手取過一本書,靜靜的看了起來。

他這坐一會兒,一坐就坐了一個小時。

為什麼她會知道?因為,她也陪他坐了一個小時。

方亞月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他喜歡三更半夜不睡覺,一本書看二十分鐘都讀不完一頁,沒事盯着外面發獃干她什麼事?

為什麼她要因為他眸中的哀傷和抑鬱而心疼?又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陪他--人家又沒有開口要求,是不是太一相情願了?

但當她煮完泡麵走出廚房,看見他那「似乎」頗為哀傷孤獨的側影時,她就是沒有辦法當做沒看見啊!

唉!都是陳及第害了她,沒事跟她說那些往事做什麼?如果不是那些話,殷武沒有表情的臉在她眼裏看來應該是酷,而不是鬱鬱寡歡;他三更半夜不睡覺卻坐在暗室里發獃的行為應該是怪,而不是孤獨難過需要人安慰。

她懷疑就算今天他是在笑,她也會看成是強顏歡笑。

「妳還不睡嗎?」殷武一手托着下巴,抬眼看她。

「我吵到你看書了嗎?」她望向那本被他擱在膝上,已經有二十分鐘沒翻動過的書。

他低頭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立即會意。

「我只是睡不着。」他聳聳肩。「妳不用陪我。」

唉,她也很想趕快上床睡覺,可是看他這樣,她就是、就是……於心不忍嘛!

殷武微微抬眸看她。

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他不是看不出來她心裏在想什麼。

半年來,包括他的父母、朋友,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是這樣看着他--既擔心又憂慮,彷佛怕他想不開似的。

他不喜歡這種被當成玻璃娃娃的感覺,彷佛他需要細心的照顧,而且若是不小心碰一下就會碎掉一樣。

「那件事我聽說了。」她誠實的坦白。「我只是想告訴你,那不是你的錯。」

他以為她會像其他人一樣顧左右而言他,說一些不着邊際、空泛無聊的安慰話語,萬萬沒想到她會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殷武有些訝異,但訝異之後是本能的防衛。

「夜深了。」他闔起書,淡淡的道:「方小姐還是回房去睡吧!」

方亞月猜這句話可以翻譯成:這不關妳的事。

雖然她沒有期待他會撲到她的懷裏哭訴心事,不過這個反應也太冷淡、太無情了一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哈、哈!」她乾笑兩聲,掩飾心中的難堪。「說得也是。對不起,我多嘴了,晚安。」語畢,沒有看他的表情,她落荒而逃。

「伯爵,我的老太爺,求求您動一動您尊貴的四肢,出門散步好不好?」方亞月半彎着腰,雙手合十,對眼前的大狗「好言相勸」。「我說您那麼胖,起來走一走有益身體健康啊!」

伯爵抬了抬眼皮,看她一眼,又繼續睡牠的大頭覺,壓根不把她放在眼裏。

「大哥!」她沮喪的垂下雙肩,只差沒有跪下來求牠了。「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啊!我和你一樣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你知不知道?」

還是沒有反應。

「伯爵!」她站直身子,板起臉孔,大喝道:「我命令你站起來!」

這回牠索性鑽進狗屋裏,拿屁股對着她當做回答。

方亞月挫敗的滑坐在地,重重嘆了一口氣。

她好像老是拿熱臉在貼別人的冷屁股,昨晚是殷武,今天是他的狗,唉!

「你跟你主人真像啊!」她喃喃抱怨,「人家說什麼人養什麼狗,真是一點也沒錯。」

此時眼前忽地一暗。

她疑惑的抬頭,就見殷武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糟!

「呃、嗨……」剛剛的話他沒聽見吧?「你什麼都沒聽到吧?」

殷武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不巧,我什麼都聽見了。」

不會吧!

「每一句?」

「每一字、每一句。」

完了!她將頭埋進兩膝之間,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我似乎欠妳一個道歉。」他在她身旁坐下,靜靜的道:「昨晚我太失禮了,抱歉。」

方亞月抬頭望天。

莫非天要下紅雨了?但天氣很好。捏一下自己,會痛!她不是在作夢,他真的在跟她道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她急急搖手。「失禮的是我,我不應該揭你的傷口。」

「的確,那很痛。」他點頭。

聞言,方亞月更內疚。

「對不起,我不應該多嘴。」事實上,昨夜回房之後,她縮在被子裏,不知道罵了自己幾百遍雞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會再提起了。」

他搖頭。

「我知道妳是一片好意,只是我……」想到往事,他的表情一黯。「我還無法和別人談這件事。」

昨夜,他清楚的看見了她臉上難堪的表情。

這半年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件事。

一方面,他痛恨別人小心翼翼的態度,但另一方面,當終於有一個人勇敢提起時,他卻又以冰冷的反應回擊,這使他覺得自己像個難以相處的怪物。

他知道她並非像某些人是基於好奇或八卦的心態而探問,他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關心自己的人。

「我了解。」她拍拍他的肩。「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

他訝異的轉頭看她。

「是嗎?」

「嗯!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做瑪麗。我和牠是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牠生病死掉了,我哭了好久好久,而且整整一個禮拜都不想和別人說話。」

「那是妳幾歲的事?」他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嗯……十一、二歲吧?」她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很多人都跟我說瑪麗一定上了天堂,牠在那邊過得很好,叫我不要傷心,可是我根本聽不進去,誰要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就哭給誰看!」

殷武聞言苦笑。

能盡情的放聲大哭,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啊!

「妳當時一定很傷心吧?」

「嗯。所以我後來再也不養天竺鼠了。」

他一愣。

「瑪麗是……」

「一隻天竺鼠。」她點頭。「但是那並不妨礙我們的友情,牠從來不因為我是人類而歧視我。後來我想開了,因為我知道,瑪麗一定不會希望我這麼痛苦的活着,所以我要堅強的活下去。」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揚起。

「妳這麼堅強,瑪麗一定以妳為榮。」不行,好想笑。

「你很想笑對不對?」她攤手。「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跟別人說這件事,別人都會發笑。」

「抱歉。」他正了正臉色。

「沒關係啦!」她聳肩,無奈的道:「人鼠殊途,要讓別人接受我和瑪麗這超越物種而存在的友誼,大概很難吧!」

殷武考慮着該不該告訴她,也許別人發笑的不是她和瑪麗的友誼,而是她形容這件事的說法實在太搞笑了。

「好了。」她站超身子,拍掉身上的草屑。「我還要拜託伯爵和我一塊去散步呢!不然來不及煮午餐了。」

殷武看向露出狗屋外的那一截屁股,揚起了嘴角。

「這是個艱巨的任務。」

「可不是嗎?」終於有人可以一吐苦水,方亞月滔滔不絕的抱怨起來。「你都不知道,這隻狗的心機好深!在你面前一副聽話的模樣,和我出了門,一下子像脫韁的野馬拖着我四處亂竄,一下子又像個癱瘓的病人給我坐在馬路中央,死都不肯動一下,我真的被牠打敗了!」

他笑笑起身,臨走前只丟下一句話,「妳可以試着賄賂牠。」

賄賂牠?叫她賄賂牠?那是要怎樣的賄賂法?

苦思許久,經過無數次的嘗試、數斤肉的犧牲,方亞月終於抓到了訣竅。

說穿了很簡單,就是驢子前面的一根紅蘿蔔,只是因為伯爵是狗,所以把紅蘿蔔換成一塊肉而已。

只是,這個方法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既然沒有辦法在伯爵身上架一根棍子,釣線綁肉,她只好當那個「誘餌」--

拿着肉拚命跑,不知道是狗溜人,還是人溜狗,總之一趟下來,累得她差點沒昏死過去。

「媽呀!」結束每天的例行「散步」,方亞月倒地不起。「我死了……我快死了……」

熾烈陽光曬得她頭昏眼花,她決定早點進屋子,免得中暑。

經過主屋時,看見殷武坐在裏頭,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沒辦法,雖然他們倆就有如羅密歐與茱麗葉般是不可能結合的一對,但是帥哥人人愛看,何況殷武又是帥哥中的極品,不能怪她把持不了自己。

她躡手躡腳的靠近窗邊,張大眼睛將帥哥迷人的風采盡收眼底。

唉,長得這麼帥真是沒天良,誘人犯罪啊!

看了好一陣子,方亞月才發現他在講電話,只見他拿着話筒,眉頭深鎖的滔滔不絕,時而露出悲傷痛苦的表情。

這倒奇了!

想她住到這兒已經兩個多禮拜,對他雖談不上有多深的認識,但也知道他不是個多言的人。

不要說滔滔不絕了,若非必要,殷武是很少開口的,可以說是惜字如金啊!可如今他竟然對着話筒那端的人說個不停?

這勾起了方亞月的好奇心。

她知道這種毛病很要不得,而且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好奇心太重的人,通常沒什麼好下場。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耳朵貼到窗邊的衝動。

「那是我的一點心意……」斷斷續續的話語飄進耳里。「我知道妳不能諒解……妳不為自己想也替肚子裏的孩子想想……過兩天我會去看妳……」

愈聽,方亞月的眼睛瞪得愈大。

不會吧?誰來告訴她,是她聽錯了?

她傾身,整個人幾乎趴到窗台上。

接下來聽見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會照顧妳們母女一輩子的……」殷武如此保證着。

而方亞月的下巴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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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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