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欸,小弟弟,我說你……」
雨烈抬頭,看到花墨硯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
「想不想來我家?」
「所以你去了嗎?」
「去哪裏?」
「花墨硯她家啊!」
陸煒敲了敲林雨烈裝傻的腦袋,雖然今天沒班,但他一接到手機后馬上從N大學騎車飆向EVENNIGHT,還翹了晚上六點到九點的課。只因為林雨烈在手機中威脅:「你不來就死定了!」,不過他還蠻好奇會是怎麼樣的死法。
沒想到他一踏進EVENNIGHT員工休息室,林雨烈就立刻把他拉到角落,用嚴肅的神情緒述說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
他只想大笑,雨烈的表情極為認真,但通常真正會說笑話的人是不會笑的。陸煒覺得林雨烈正在敘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主角正是雨烈他自己。
「笑屁啦!」雨烈的表情從認真轉為恐怖,似乎下一秒就會拿出電鋸將陸煒支解,但過沒多久兩片暈紅的夕霞飛向他的臉頰。
看到這幕情景,陸煒笑得更加誇張。
「總而言之,沒去。」雨烈極力將話題轉回,他無法想像再任由陸煒繼續嘲笑自己下去會變得多麼無法收拾。
「唉,真可惜。」陸煒惋惜地搖搖頭,拍拍雨烈的背,一臉「沒擔心,哥永遠挺你」的表情,不過兩秒鐘之後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也對,你還未滿十八歲,去花墨硯的家也不能做什麼。」
「是『快滿十八歲』,我還有三個月就滿了!」雨烈不滿的反駁,「而且去她家又不是一定就要做什麼。」
「哈哈,也是。」陸煒無聊到開始撥弄覆蓋在額頭前的褐色瀏海,「不過真可惜,難得跟你朝思暮想的花墨硯接觸了,卻無法再向前一步。」
「誰說沒有向前一步了?」
陸煒玩弄瀏海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他玩味的眼神看向林雨烈。
「我留了她的手機號碼。」
雨烈勾起勝利的微笑,一臉挑釁地迎向陸煒的目光。陸煒的眉微微挑起,表情彷彿在說「唉唷!不錯嘛!」
「而且你知道嗎?她有女兒。」雨烈的語氣轉為神祕,好像在說一件天大的秘密,他挪了挪身子,讓陸煒聽得更加清楚,「跟你唸同一個大學,N大學。」
「你的情報來得也太迅速了吧!」
這小子是都沒去上課轉行當跟蹤狂了嗎?
陸煒心裏不禁起了這麼一句疑問,但他深信雨烈理性如他,要雨烈做這種事,機率比被雷劈到還低。
不過陸煒犯了兩個錯誤。
一是林雨烈小弟弟的確翹了課轉行當跟蹤狂,還不只一天。
二是陸煒本身並沒有理性的特質,因此「雨烈理性如他」的句子根本不存在。
雨烈不停地乾笑,什麼也沒回答,此刻EVENNIGHT的員工休息室瀰漫着尷尬的氣氛。陸煒眨着眼,不解地抓抓頭,等他詳知原因會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交集】
在沫宇十三歲的那一年,花墨硯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還記得那天是她的生日,放學的鐘聲還沒響,她就等不及地背起書包等待放學的時刻。當鐘聲一響,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手刀沖回家,一路上歡樂得蹦蹦跳跳。因為她知道父親特地請假親手做了一個巧克力蛋糕,正在等她放學回家,她喜歡切蛋糕,當刀子碰觸蛋糕時她能藉由刀尖感受軟綿綿的觸感,想像著入口即化的口感。從外表難以看穿蛋糕的內餡,但切開卻又一覽無遺,她喜歡這種驚喜感,而此時父親正等待着跟她一起切蛋糕。
她很興奮,除了切蛋糕,她也期待着她的禮物。
父親在一間連鎖的壽司店當壽司師傅,長期久站,再加上壽司師傅必須讓自己的雙手保持冰冷,因此父親的身體不太好。雖然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價格並不昂貴,也不是當下最流行的小物,但當她收到且抱在懷裏時,總有一股暖流從禮物流進她的心裏,源源不絕。
而沫宇現在站在她的家門前,整理紊亂的呼吸,平復一下過度興奮的心情后,她將早已握在手中的鑰匙插入鑰匙孔中,緩緩地轉動鎖匙。
開門之後,她的視線首先接觸到的不是她的父親,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她覺得那名女子好美好美,小巧的鵝蛋臉鑲著兩枚晶瑩的大眼睛,如秋風吹拂的湖水般閃著靈動的波光,眼角微微翹起,明明是素顏卻有着天然的眼線。女子含着笑意地看着她,白色的合身上衣搭配淺色的窄管單寧褲,白皙的頸上圍著輕柔的粉嫩絲巾,一身輕便卻不隨便的穿着,顯現出穠纖合度的身材。
父親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盤在她腦海中想像千萬次的巧克力大蛋糕,上面的十三根蠟燭閃爍著絢爛奪目的光芒。
「沫沫,生日快樂!」
「記得要許三個願望,前兩個願望說出來,最後一個願望放心裏。」
「來切蛋糕,一塊蛋糕給媽媽。」
「她是妳媽媽。」
父親的聲音在她腦海中迴盪,好久好久,不斷撞擊着她的耳道她的鼓膜,最後橫衝直撞到她的心裏。
那年她切開蛋糕,就像是切開傷口一樣的痛。
因為父親在三個月後去世了。
一個生命的消逝不是她想像的這麼簡單。
她這麼想着,跳上一台老舊的計程車,李沫宇第一次覺得台北市好大,大到她怎麼繞都繞不出,雖然她懷疑司機繞遠路,但她沒心思想這麼多。
自從母親來到這個家之後,沫宇覺得這個空間逐漸形成一個透明的隔閡,隔着家中的三個人。父親有時怔怔地凝視著母親,卻不發一語,下班回家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無論沫宇怎麼敲門都不應。母親總是笑着,沫宇幾乎沒有看過她嘴角下垂的樣子,她的眼裏含着笑意,雙唇也微微勾起。她會撫摸沫宇的臉龐,像是滿溢的母愛,但當沫宇直視她墨黑如夜空的瞳孔時,母親會回應她的直視,一雙眼如利刃般刺穿沫宇的目光,讓她無法看穿母親的眼裏究竟透露着什麼。
一切都變得好神祕。
就連這天的天色都是異常的詭異,不到下午四點,天色就突然如墨汁傾瀉般地染黑,沫宇放學走在街上,覺得這黑壓著自己似乎快喘不過氣。她加緊腳步,小跑步地跑回家,當她打開門時,侵襲她的是另一波熟悉的黑。
她開燈,望向空蕩蕩的客廳,視線一亮一暗,她抬頭髮覺電燈正一閃一滅。沫宇用力地把書包往沙發上甩去,順便甩上了門,此時家裏的電話聲卻刺耳地響起。
她覺得這個家突然變得好吵雜,令她無法專心地聆聽話筒的另一邊究竟在講什麼。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話筒重重壓向自己的耳朵,卻還是聽不清楚。她的腦袋不停地嗡嗡作響,從窗戶的孔隙流竄進來的風在她的另一隻耳朵旁邊不斷地嘲笑着她,她不懂有什麼好笑的,她轉頭,兩頰突然變得溫熱。
她嘗試著讓自己聽不清楚,但那聲音卻清晰地如拿着一把大聲公在她耳邊吼叫着,她感覺她的鼓膜快被什麼東西刺破了,她捂著耳朵。
當她無力地沿着牆邊頹坐下來時,她發現自己其實在哭泣。
──父親死了,警方在淡水河打撈到他的屍體。
警方一開始無法確認父親的身分,雖然臉部並沒有遭到破壞,但父親放在口袋的手機泡過水之後無法開機,拿出SIM卡也莫名地無法讀取,皮夾裏的名片也都泡爛了無法辨識。是警方中有一名員警是父親工作店裏面的熟客,他有些不確定地指認,警方半信半疑地拿着現場蒐證的照片去店裏詢問,才正式確認。
而後沫宇才知道,父親其實在外欠了一筆債,但她始終不理解父親借這些錢究竟花去哪裏了?父親不賭博,自己唸的也是比較便宜的公立學校,在外也沒有補習,他們家平日的生活開銷不大,父親的薪水理應能應付過來。
她想起這三個月父親總是將自己鎖在房間裏,她想起父親總是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凝視著母親。
突然之間她好像懂了,卻還是什麼也不懂。
她覺得自己的十三歲,過得比三十年還要漫長。
沫宇轉動鎖匙,再度打開厚重的鐵門,她一如既往地面對著空蕩蕩的客廳,發現壓迫她的不是一片黑,她早上忘了關燈。
花墨硯不在。
沫宇第一次看到花墨硯失去自信的神采、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是在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比沫宇晚了十分鐘到達現場,當警方掀起蓋在父親身上的白布時,沫宇看到她的臉「刷」地一聲慘白,原本水靈波動的一雙大眼彷彿蒙上了一層白霧,如魚眼被蒸熟的白,毫無生氣。沫宇以為花墨硯是不在乎父親的,她總是毫無顧忌地自由來去,可以一個晚上都不回來,也可以一整天足不出戶,沫宇抓不住她的節奏,上一秒她可能剛跟你通完電話,下一秒卻又冷不防地拍着你的肩站在身後,一身輕飄的幽盪著。此時她發覺原來花墨硯也是個人類,是真真切切的女人。
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月,花墨硯的靈魂彷彿隨父親逝去一般,沫宇覺得她變成了一位只有空殼的女人,花墨硯原本輕飄的姿態更顯得瘦弱不堪。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如父親去世前的舉動,花墨硯一一呈現。此時的她像是凋萎的白玫瑰,一折就斷,無法承受外面的風霜,只能待在自己構築的溫室裏。
當那溫室重新打開時,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那時沫宇似乎已經習慣每天送早、晚飯到花墨硯的房門前,她已習慣自立自強,習慣面對花墨硯緊閉的房門和空蕩蕩的客廳,當一切她通通都習慣時,緊閉了一個月的房門無預警地開啟。
她看見原本凋萎的白玫瑰染紅,成了一朵鮮血淋漓的紅玫瑰。